驮苦看的双目赤红,两根拇指互抵指地,食指第二指节指背并拢,中指互抵对天,无名指小指交叉,长声喝道:“烈火烛天!”
神主一声暴喝,无边海水如沸了的水,无数气泡疯狂翻滚着,海水向四面八方涌动。不多时,一座座高山刺出海面直入云霄,紧接着是丘陵平原,一块又一块望不到边际的大陆浮上海面。
“轰轰轰!”
此时天界坠落的神灵有不少落在心生的大陆上,功力高深者便能得以存活延续性命。
魔尊为这天地异变简直看傻了眼,随后暴跳如雷,怒吼道:“驮苦,我看你救得了多少!”魔尊化为一道笔直乌光,冲向地面。俄而一道水柱冲天而起。
“轰!”
乌光自另一处钻出,随之又是一道冲天水柱。看样子魔尊竟要以己身洞穿新生大陆,要它再度沉沦海底。
驮苦幽幽叹息道:“师尊,到此刻我才明白您的良苦用心。”他两根中指一错,平行交叉,朗声道:“都天山!”
“轰隆隆!”
一座座高山拔地而起,自四面八方汇集!
而前往各处妄图洞穿大陆的乌光却被禁锢于众山当中。魔尊自虚空中现出身形,仰望着一座座飞来扑落的山峰,厉声嘶叫道:“师尊,你好偏心!瞧你教出来的好徒儿!啊啊啊!是弟子无能,师尊之恨,弟子是无法雪的了。师父,弟子陪您老人家来啦。”说到最后,竟跟驮苦是一样的幽幽叹息,是遗恨,是无力,是自责,是懊恼,是一切烟消云散的接受。
一座座高山轰然砸落,土石飞扬,将魔尊彻底掩埋。
神主驮苦两手一松,体内神力遗失殆尽,摇摇晃晃的跌落一座悬崖上。驮苦盘膝而坐,两手自然交叠,凝聚出最后一丝神力,一个斗大金黄的“神”字浮上天空。
有顷,大陆各处破空而来八道虹芒,而后并成一排落在驮苦身后。神主八弟子倒地便拜,泫然道:“师尊。”他八人自打坠落这片大陆上,体内残存的神力便不再遗失,虽然做不到从前那样在天空之上来去自如,但在一定高度上飞行还是不成问题的。
驮苦说道:“蛮绝,伸出手来。”
神主大弟子红袍人依言上前跪倒,伸出右手。
驮苦道:“蝤首为我镇压于这座都天山下,为防万一,你等依照我所授图录,前往人间界找寻对应兵魂,引天地之气祭炼神兵,限时十三载。祭炼期满,你七人持来神兵,进入谷底。倘或蝤首尚有残魂在世,立时斩灭,不得手软心慈!我所传授图录秘要,你等只可各自铭记,不得说与第三人知道,便是你们师兄弟间亦是不可,切记切记!”说罢食指在红袍人掌心一阵写写画画,又道:“去吧,蛮绝。”
红袍人蛮绝以头杵地,行了九叩大礼,这才从一处山崖走下。
之后驮苦有分别传了橙黄绿青蓝紫六人。白袍人眼见七位师兄下了山,恭恭敬敬的跪倒神主身侧,哽咽道:“师父。”
驮苦将手一抬,道:“涧天,你是我关门弟子,天赋异禀,本来师父是想将生平绝技一一传你。但事到如今,罢了,还剩下最后一件事,为师就托付于你。”
白袍人以头抢地,泪流满面道:“弟子定当不负师父所托。”
“只是苦了你啦。这千年的时光你该如何过啊,若一切平安也就罢了,怕只怕..”驮苦缓缓站起,危崖上山风激荡,吹得他灰袍烈烈。
白袍人膝行向前,两手扯住师父破烂长袍的边角,那种握在手里的触感,让他情不自禁的想起了第一次拜师时的情境。还记得师父牵了他手,迁就着他羸弱的身体和濒死老者一样的腿脚,满怀慈爱又极有耐心的攀登看起来永无止尽的阶梯。
那时候他仰着小脸看着师父,虽然年纪小不懂得什么叫仰慕,什么叫敬畏,什么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恩情,但那时看向师父的他,心里也怀揣着一种心绪,现在想来,那种心绪或者说情感,应该就是景仰。
更准确的来说,景仰里面有着很大的仰慕成分在里面,但又不是简简单单的仰慕,里面还有一种渴望。渴望成为师父那样的男子汉,渴望日后的身份可以和师父对调,当师父年老时,可以理所当然的伸出手,迁就着师父的步调慢慢走。
也可以在强敌来袭时,将师父掩在身后,击退所有危险,排解一切患难,独当一面。
为了这个阶梯上的梦想,这许多年来他一直默默勤修,日夜苦练。凡有征战之地,他必主动请缨,师父也必定允准。别人总以为是师尊对他溺爱,是他贪慕军功贪图名声。其实不全是。
说师父对他溺爱是对的,所以师父知道他心中想的,也就放任他去做他想做的。他当然知道,每次前往平叛,暗中都有奉命保护他的人。只是在一次次倒下的敌手面前,在一次次的胜利面前,他骄傲的以为,他终于足够强大了,强大到终于可以和师父互换角色,替他守护神界,替他斩杀一切心怀不轨之徒。
可实情如何呢?
他还不是卑微乃至卑贱到可怜的躲在师父身后,眼睁睁看着他浴血奋战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帮不上一点忙,使不上一点气力。他总以为他长大了强大了,可到今时今刻他才惨痛的认识到,他依旧是那个需要师父牵着手,去耐心迁就才能攀登阶梯的小孩子。他错了,一直以来他都错了。
其实他早该意识到的,早些或者再早些,或许就不用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到现在才意识到——眼看着师父一步步远去却又无能为力。他好恨,好恨他自己,是自己这颗庞大的自尊心自信心,淹没了弱小的真实的自己。那个真实的自己仍然还是将将入门的自己,从来没有长大过强大过。
就跟现在一样,还是躲在师父背后,那样胆怯的抓着师父的衣角。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他想起来了,就像当时攀登阶梯时,他小手放在师父宽大的手掌里的感觉一样,有可以全副身心托付的安全感和温暖感,还有就是触摸到师父手掌的皮肤,厚厚的踏实感,某个地方的茧子,糙糙的生涩感。那种踏实感、生涩感,都是亲密感。
可就是这样一种长久以来赖以依存的亲密感,终于要割断了吗?
白袍人两手紧紧扯着神主衣角,仰望着师父清冷山风里清冷的后背,就像即将失孤的小孩子一样,是无助,是绝望,是伤怀。
神主静静伫立,良久收回投向山谷云雾里的目光,缓缓转身。缓缓代表的可能是温柔,也可能是老迈。
低头看着师父脚尖转向自己,白袍人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一时间涕泪横流,情难自已。要知道师父交代七位师兄时,一直是背对着的。
神主没有去扶白袍人,而是蹲下身子,将一块巴掌大小的碑状物交到他手中,说道:“涧天,这碑里的功法你要好生祭炼。或许十三年后就用得着,或许要等千年,或许用得着,或许永远用不着。你,守的了吗?”
白袍人用力叩着头,道:“师父放心,弟子活着一日,便会守着这石碑一日,千年万年的守下去。”
神主不再多说,轻拍他肩膀以示勉励,而后起立转身,用一种最为平静的语调说道:“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神主已到垂暮,英雄濒临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