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口气跑回小屋,找出刀叉,将月饼无比慎重地分成两个对等份,牵着手爬上屋顶的天台,躺在月光的怀抱里,一小口一小口的咀嚼着,如同咀嚼着一段往事……
那夜,月色如潮,将我俩包围。我们是在流泪中面含微笑地吃完最后一点月饼,讲了一晚上的话,其中最让我记忆犹新的场景是沾衣站在高高的天台,对着这个城市呐喊:默然,我发誓,明年的八月中秋,我一定会请你在最好的酒点,吃最好的月饼!
我也站起来,同样伸开双臂,向脚下的城市,做出拥抱的姿势,高喊:沾衣,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大学生,而是文盲,我们的文凭是狗屁,一文不值!我们需要活下去,我们的目的就是勇敢的活下去!!!
第二天,沾衣去了酒吧,成了一名陪酒女郎。而我,则开始贩卖盗版光碟和书籍。
5
很庆幸,余下的半年里,我们没有被饿死。
有沾衣在酒吧陪酒和我贩卖盗版光碟的收入,我们可以买到足够的方便面,苟且偷生地活着。
只是沾衣会经常的喝醉,我每夜都去接她下班,用破破的自行车带着她,回家!她像孩子一样呕吐,软软地趴在我的背上,走一路,吐一路。
回到小屋,不停地为她擦洗,我知道她在拿着青春赌明天。为她难过!
但这就是生活,我们曾经的梦想,早已经被现实击得支离破碎。
没有爱情,可我们却相依为命!我以为,会和沾衣就这样走过很长一段时光,也许是一生一世。那时的我们,虽然内心悲凉,可已经呈现出一副知足的姿态。虽然,我们从来就未曾相爱,但起码我们还彼此拥有真实的现在。
是的,滚滚红尘,我们依偎着就能取暖,我们扶持着就能生存!可就当我认为这是良辰美景入画来的时候,我们的生活突然发生改变……
那天清晨,沾衣收到一封特快家信,信中说沾衣的弟弟出了车祸,现正在医院的重症病房急救,急需大量的金钱救治。
我第一次看见沾衣是如此的慌乱,她拉着我的手,不停的颤抖,求我帮帮她。在她断断续续地叙述中,我才明白,沾衣出生在鄂中的一个小城,七岁就失去了父亲和母亲,是奶奶含辛茹苦将她和两个弟弟养大。沾衣凭着自己的勤奋,考取了一所不算著名的大学。本可以考研,但为了家庭,她直接进入了社会,本想靠自己的闯荡,能改变家庭的境况。可是,如今的社会,大学生多如牛毛,没有关系,没有背景,谁会给她一份较好的工作。于是,她只能和我一样,四处漂泊,做些没有人肯做的零活。
这是一个物质决定姿态的时代,没有强大的物质条件作为基础,再高傲的表情都不过是一种徒有虚表的伪装。当我们穷得只剩下爱情,谁又会给我们未来……
家庭的困苦,让她不能等待,所以她选择了做一名陪酒女郎。可如今,更巨大的困难摆了眼前。这是有钱死钱,无钱死命的时刻!
我将这半年来贩卖盗版光碟的钱全部拿了出来,并对沾衣说:这些你拿着,其余的我再想办法!
那几天,我像疯子一样朝我所有认识的人借钱,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谁又会借钱给我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人?
这就是社会,真实的社会!
6
在外奔波了三天,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如掏空的麻袋,不能站立。回到小屋,空空,沾衣没有回来。
刚泡了一包方便面,门就开了,沾衣憔悴的走进来,朝我笑笑。转身,进得房去,收拾行李。
我端着碗,问她:怎么?你要走吗?去哪?
她低头整理着衣物,淡淡地答:我结婚了!
一声炸雷,在我的脑海里劈开。手中的碗,惊得掉在了地上……
我吃惊地问:你和谁结婚了?
她不回头,递给我一张证书。我翻开,是结婚证。上面盖着鲜红的印章。
结婚证上的照片很陌生,沾衣和一个老头的合影。看年岁,这个男人能做沾衣的父亲。我愤怒的吼叫: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走!
我上前抱着沾衣的肩膀摇晃。沾衣冷静地望着我,说:请你冷静!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关系吗?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我们的过去结束了,从现在起,各奔东西。
是啊,她从来就没说过爱我,更不存在对我有承诺!我沉默不语,双手低垂。
沾衣,踮起脚尖吻了吻我的额头,望着我的眼睛对我说:默然,你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只是可惜你太穷了。现在,我需要钱,需要去救我弟弟的命。正好这个男人有我需要的钱,而我也有他所需要的容颜。所以,我们结婚了,算做一种交换。请不要说不道德,这是我的宿命!
我点头,转身,安静的走到窗前,抬头望天,这是一个可以仰望蓝天的绝好视角,各种分子在空气里游离,微小如尘。我知道,这是一个物质决定姿态的时代,没有强大的物质条件作为基础,再高傲的表情都不过是一种徒有虚表的伪装。静静地望着窗外,眼角竟然再次有些潮湿……
平静地问沾衣:你爱这个老头吗?
沾衣露出悲凉的笑容,不置可否。
我知道这是个很废话的问题,当我们穷得只剩下爱情,谁又会给我们未来?没有足够的面包和奶茶,爱情只是一把被岁月风干的狗尾巴花!
末了,我们很友好地拥抱。我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请你记住,离开我,你要比我过得幸福!
她,重重地点头,不望我,转身离开。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哭了,泪水挂在腮边,在转身的瞬间,滑落,悄无声息。
沾衣啊,沾衣,曾经与我肌肤相亲的女子,就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点,与我分离。我们之间可能从来没有爱情,但我们真的曾手牵手,走过细水长流!!
7
没有了沾衣,我的生活再次陷入无比混乱和巨大孤独的状态。
半个月后,我离开了北京,带着简单的行李,孤身一人回到了家乡。
回到家乡,我像狗一样忍辱负重地活着,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在一次家乡组织的教师资格应聘考试中,脱颖而出,成了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但这时,时光已经过去了五年,我已经年过而立。
在此期间,我结婚生子,和所有俗世的男女一样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妻子不知道我的过去,我也从未向她提起过沾衣。我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何必提起?再说,谁的心中,没有秘密??
今生,对沾衣唯一的祈祷,就是希望她能比我过得幸福!
时光,在老去;我,亦在老去。
我以为,一切都会在岁月里,慢慢老去,直至遗忘。
可真的能遗忘吗?
……
那是另一个深夜,天空阴霾。
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敲响了我家门。
他问我,是不是默然先生,我点头,诧异地望着这个年轻人。他掏出名片,是成都的一名医生。姓劳,劳燕分飞的劳。
让他进门,为他斟茶。隐隐地感觉他的到来,可能与沾衣有关。心中,忐忑不安。
果然,他掏出一张相片让我辨认,我一眼就认出相片上的女子就是沾衣,一个曾经与我同榻而眠,谈论爱情与幸福的女子!
我知道余下的谈话将围绕沾衣和我的过去展开,为了不伤害妻子和孩子,我礼貌地约劳医生第二天在茶吧里详谈。
那一夜,我失眠了,辗转反侧,生命中那一段最青春年少的时光,在一点点一丝丝的苏醒……
直到此刻,我才领悟,时光会老去,我们会老去,很多很多的事物都会老去,唯独只有那些关于情感的记忆会永远鲜活!!
8
第二天,劳医生与我在茶吧谈了很久。
随后,他安静的离开。
五年里,我第一次没有回家,坐在空荡荡的广场上,一瓶瓶喝下酒去,想把自己灌个烂醉如泥。
人,就是一个奇怪的动物。总是在想清醒时,却不经意间醉了。而在想醉时,却清醒得如同一杆不倒的标枪!
今夜,我很想醉,可神经却因为剧烈的疼痛,思维奔腾。
大口大口地将酒灌下去,胃在痉挛,躺在人行道上,缩成一团,泪水奔涌,咬着牙齿,如困兽般无助地呜咽……
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张死亡通知书,指甲掐进了肉里,鲜血染红了通知书上的字体:燕沾衣,女。三月前,自杀身亡。
五年的故事,简单而残忍,残忍得我几乎没有勇气来复述。
五年前,沾衣结婚了,嫁给了那个有钱的老男人。她原本以为这样生活下去,母亲和弟弟们衣食无忧,也是一种幸福,可她却没有获得这样的幸福!原来,那个男人早已在香港结婚,他只是想把沾衣金屋藏娇。可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最终那个男人的妻子知道了这些情况,老男人把一切责任推给了沾衣,说是沾衣勾引了他,图他的钱。而他的妻子,为了报复,将沾衣赶出了北京的家。最不可饶恕的是,在此之前,她竟然指使一帮流氓将一种最新的毒品注进了沾衣的血管里,从此,沾衣染上了毒瘾……
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一个本就没有生活来源的女子,染上了最新型的毒瘾,那种可怕和绝望可想而知。
罢了,罢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描写那种人非人,鬼非鬼的痛苦。沾衣,在死亡的边缘挣扎了五年,屈辱了五年,寒冷了五年,恐惧了五年,绝望了五年……
最终,她被送往劳医生所在的戒毒所强制戒毒。可那已经不再起到任何作用。于是,沾衣在某一天偷偷的爬上了最高的屋顶,纵身,一跃而下,血沾衣衫……
死之前,她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劳医生,请他能帮忙找到我,并转告我:请记住,要永远幸福!来生,她会还我一个大大的月饼!
9
很久很久以后,我开始写作。并混迹在家乡的一个论坛。
把沾衣与我的过往,用各种各样的故事和形式,表现出来。让很多人,都能看到故事里沾衣的影子。其实,把那些所有的文字串起来,就是我和沾衣在一起的全部。
我的文字,一成不变的阴冷和忧郁,似乎永远都是描写的爱情和男女,可却没有一篇是圆满……
对于一个内心绝望的人,又何来圆满?
北京,成都,敦煌,寻找,寒冷,温暖,薄凉、孤独、绝望、死亡、恐惧、变态、残缺、伪装、欺骗……等等,都是在我的文字里出现得最多的词汇。因为,我的人生里,就只能感受到这些;我的世界,本就是用这些词汇堆砌而成!
未来的未来,我会假装活得幸福,努力活得很幸福,以告慰那缕死去的亡魂。
燕沾衣,沾衣欲湿,泪满襟。
归去来,风景看透,细水长流,何处有?
爱恨已矣,慎足前行,默默然,四季轮回。
画瓷
“巫”,是一种毒,是一种蛊,是缠上了就甩不掉、摆不脱、看不清、忘不得的东西。绿翘的“巫”,就是子陌。那个脸色苍白如纸的少年郎。
1
失忆后的绿翘,终于走进了苏州。
那是一个能将雨水下得如同一滴眼泪般透明的城市。
六月的苏州。
栀子花,开满青石铺满的窄巷,一片一片的白。让绿翘在一瞬间,就爱上了这个城市,爱上了这里的空气,如前世今生的约定。
那时的绿翘,是二十一岁,还是二十二岁?已经记不清了。总之,她很年轻,年轻得如一株夏天的凉荷。
来到苏州,是因为她一直就向往江南,或者还是其它,她也说不上来,她只觉得自己应该是属于江南的,这里是她失忆后唯一记得的城市。在她模糊的记忆里,隐隐觉得谁曾给她念过白居易的《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多好的诗句,如一粒种子发了芽,在绿翘的心头,一日一日萦绕,开出了花。
于是,绿翘就在某个清晨,穿过城市的迷雾,背着画夹来到了苏州。
她说,苏州,我来了,离你很近!
2
苏州城,从名字就带有巫气。
“巫”,是一种毒,是一种蛊,是缠上了就甩不掉、摆不脱、看不清、忘不得的东西。
绿翘的“巫”,就是子陌。那个脸色苍白如纸的少年郎。
遇见子陌,是绿翘来到苏州半年后……
在苏州最大景德镇瓷器市场,绿翘做了一份兼职,在这个市场的某个店铺里,用细细的羊毫在白色瓷器上描绘各种美丽的图案。
这个瓷器店,很小,在市场的一角。生意显得很冷清。
绿翘只所以来这里的原因,便是这里还有另一个画师,他叫“子陌”!子陌,也是这家小小瓷器店的唯一的老板兼伙计。
绿翘第一眼看见子陌,看见这个安心做画的男孩,她便知明白了张爱玲当年遇见胡兰成时的心境。那是一种电光火石间的沦陷,没有早,也没有晚,恰到好处。从远古到蛮荒,一步步寻来,他就在那里,瞬间的相遇,便是千年万年……
子陌,一个具有江南水城独有气息的男孩,眼睛透明得如雨后的天空,无色无尘无世相,好似风一吹,那眼神就能散去,让人瞧一眼,便是满心满肺的疼……
于是,绿翘应聘来到这家瓷器店做了一名画师,不为别的,原因就是她想离这个叫子陌的男孩,近一点,近一点,再近一点。
当然,这些只是埋藏在绿翘的心里,子陌并不知晓,也无处知晓。
他们两人,就隔着一张古色古香的桌子,各自安静地在素白的瓷器上画着图案,一笔一笔,缓缓地描。累了,绿翘偶尔抬头望望对方,眼光一碰,就躲开,怀里如同揣着一只兔儿,活蹦乱跳着……
任何时候,子陌的脸上总是苍白的,五官端正得如同手中的青花瓷。
阳光,照进来,扑在他的脸上,阴影将整个脸庞突显出忽明忽暗的棱角……
3
许晓昨,一个江南的女子,有着好看的眉眼。直发,不短也不长,柔柔地披着,如一轮黑色的月光……
她是这个瓷器店的常客,常来看子陌和绿翘作画,安静地看,安静地欣赏,安静地离开……
绿翘,是个心细的女子。她能隐隐地读懂许晓昨来这里的原因,那种眼神是一种怜爱,是骨子里的柔情,和绿翘一样,是为了子陌而来。
女子看女子,才会如此的毒!
那时的绿翘,心里总是慌的。她怕这样的爱情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但爱情,是什么?绿翘也不能说明白。她是一个记不清前世与今生的女子,一场大病后,她几乎丢失了对过去所有的记忆。她只记得,一个城市,属于江南,属于苏州,属于生命里的某个地方……
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又从何奢谈爱情?
所以,绿翘总是在更多的时候,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个叫子陌的苍白少年。偶尔,她会去苏州河,去听听苏州评弹……。一直以来,绿翘就莫名的爱上了这种曲艺,咿咿呀呀间,九转柔肠,听得人落泪,听得人心酸,听得人肝肠寸断。
同样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绿翘独自站在苏州河的河畔,在薄暮垂柳下,安静地听着一位老艺人的评弹《枉凝眉》。这是苏州评弹最古老的曲目,绿翘曾不止一次地听,不止一次地毫无来由的伤怀。那些词句,为何总是如此的撕心裂肺?!
蓦然伤感间,绿翘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这是一首不该忘怀的弹词!
绿翘抬起头来,旁边竟然站着子陌,那位年轻的少年。绿翘显得有些慌乱,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这么说话吧!为何,他的声音,如此熟悉,仿佛在前世就曾听过……
闪念之间,绿翘就又恢复了常态。她没有望子陌,哪怕内心已经兴奋得开出花来,但她依然只是淡淡地盯着桥上的评弹艺人,微笑着答:是的,多好的词,多好的爱情啊!
一个是琅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他们本应该是天生的一对,只可惜造化弄人,到头来终是红楼一梦。子陌,也不望绿翘,幽幽地说。
听了这话,绿翘回头望了望子陌,他的脸色总还是如此的苍白,不由的让绿翘心一疼。绿翘问:你为什么喜欢这首评弹?
子陌答:因为,我曾经的女朋友也同样喜欢这首评弹。
那你的女朋友呢?绿翘装出漫不经心地问。
她死了!子陌安静地答。
4
接下来的日子,瓷器铺的生意还是不咸不淡的,显得很冷清。
苏州,一个雨水较多的城市。隔三插五,雨水就会淅沥沥地下那么一回,下得整个城市都弥漫着浪漫的忧伤……
下雨的时候,子陌和绿翘,会隔着长长的画桌交谈。谈得最多的就是那首评弹《枉凝眉》,然后谈杜拉斯,谈张爱玲,谈徐志摩,谈达芬奇,直至谈到子陌以前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