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城师范学院
六月，新城师范学院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们已经基本不上课了。很多学生也都没有心思再听老师在课堂上像教堂里的牧师，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地宣讲圣经里的。他们的大脑都在激烈的思考，或者来来回回的忙碌，想着怎样托关系，联系熟人、联系亲朋好友、找熟路，为打通未来工作的前途，不舍昼夜，不怕花钱。每天校园里不安的骚动，人群熙攘，如潮落潮涌，绝对不亚于高温下活跃的分子在不停地剧烈运动。狂热的汗水纷纷扬扬，微笑的花在很多人的脸上绽放，也有很多人紧皱着眉头，挂满着无奈的脸庞在东张西望，抑郁、满足、踌躇、失望，多少种心情都在这热闹中纷呈。这种每年一次异常热闹的情景，充斥着学院围墙内的每一个角落，但丝毫没有影响到秦文武一向平静、木讷的心情。他仍然象平时一样，在纷繁中找僻静，在热闹中寻幽径，于无声处听沸腾，独自一人在校园西边的小公园里来来回回地漫着他的轻松的步。他出生在农村，祖祖辈辈都是深山区里犁地播种的能手，从来不知道山外还会有那么热闹的世界，一个个憨厚的就象大山一样，大山也一辈又一辈地养育着他们的贫穷，滋润着他们的憨厚，保护着他们的善良和纯朴。几年的大学生活都没有把秦文武身上的农村气息抹杀一点儿，家里的贫穷和朴实仍然鲜明地写在他的脸上。秦文武是经过严格的全国统一考试才考出了那个深山区的，那是坐在考场上的考试，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毅力就能完成的考试；现在面临的是毕业分配，而是到外面找熟人找关系的考试，他没有学过这些知识，也不会考试，所以他想无忧无虑地毫无遗憾地放弃这场考试。在他的社会家庭关系里，他在自己的履历表上填写的都基本上是同一个地方的农民。他家里几辈人都没有在外面工作的公家人，连这几辈人的亲戚的亲戚家里的人都还被家乡四面的山包围着，他们最好的朋友是那山四周的青石杂草，他们和这里贫瘠的土地结着深厚的情谊，谁也没有试图向山外探出头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大。秦文武在别人惊慌失措的时候没有惊慌失措，在别人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他睡的很香，他在不慌不忙地执行着国家“从那里来，到那里去”的分配政策。
同学们在毕业考试后等待分配的日子里，都忙着向家里打电话、托熟人、跑关系，于是他们的父亲、叔叔、舅舅，父亲的父亲、叔叔的舅舅、舅舅的叔叔，姑夫的姨夫、姨夫的姑夫等统统都调动起来，象八仙过海似的各显神通，整个有些关联的社会大概都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吧。秦文武走在校园西边公园的林**上清闲地度着和往常一样的步子，看着林中的各种各样的鸟儿自由自在地在树枝间欢快地蹦蹦跳跳，不时发出几声唧唧喳喳地悦耳的鸣叫。平时他走在这里没有太多的感觉，虽然有一对儿对儿男女生在卿卿我我、搂搂抱抱，但他置若罔闻，像天马行空般独来独往，尽管也偶然想起红霞对自己的一点儿好感，但他永远没有想过要高攀，那点儿心中的波澜常常是随风而起，随风而散。今天他却觉得那树林以及林中蹦蹦哒哒的小鸟儿就像学校里热闹的表面，而热闹的下面又是那么地静谧和幽僻的自己的心情。他就置身于树林下面和学校热闹的外面，他悠闲得根本就不象是等待分配的大学生。
他打算走回宿舍。他知道宿舍里现在不会有人，他的同伴儿们都去发掘关系安置自己的未来了。“文武，文武……”当他走上宿舍楼二楼的楼梯时，听到一个悦耳的女中音以极其标准的普通话在叫着自己的名字。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他知道这就是他的很要好却不敢高攀的城市同学赵红霞。
赵红霞就是新城市人，所以她不需要去找什么关系，就能留在市里工作。她的家也象秦文武一样，虽然住在新城市，但也是新城市的深山区。她的祖辈几代都是普通工人，在亲戚的亲戚里边也找不到能为她分配工作说上话的人。但她也不用发什么愁，“从那里来，到那里去”吗，她也不用东奔西跑，留在市里工作本来就是符合规定的。但她不放心的是秦文武。她也知道文武留在市里有难度，但她不能不去看看或者督促督促，让他想尽办法留在市里，那样的话，他们之间的事儿就好在父母那里交代了。
秦文武知道红霞的来意，所以他想回避，可是他又能往哪去呢？他在这空旷的楼梯上犹豫着，再回头下去心里不愿意，上来吧又没有见红霞的勇气。因为他的留在城里的事一点儿不靠谱儿。他不是不去跑，他是连跑的地方都找不到或者说连跑的方向都不明确。说老实话，秦文武在心里也深爱着红霞，她美丽、聪明、温柔、善良、也善解人意，的确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尤其是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常常让秦文武听得心花怒放，就象一只百灵鸟婉转地在他心底里鸣叫，叫的他心里痒痒的舒服。在平时他们也常常谈到社会、谈到人生，虽然没有明确两个人之间的这层恋爱关系，但他们早已经都心知肚明。赵红霞曾经对秦文武说过，她有些怨恨自己的老人，因为老人对她找男朋友的事儿基本不管，只提出一个条件：就是男方必须在本市工作。这个条件恰好敲着了秦文武的痛处，恰好把他框到了条件之外。因为这事儿，秦文武着急过，但着急过有啥用呢？天，依然是蓝蓝的天；地，依然是广袤的地；社会还是这样的社会，红霞的老人还是她的老人。
赵红霞没有和自己的老人提起过自己现在处的这个男朋友。她感谢秦文武这个男朋友，因为他是最先抱过她的人。那一天他们正在上电工学课时，她的急性阑尾炎突然发作，是坐在她后面的秦文武看到她痛苦的表情问明情况后，抱起她就往教学楼外跑，然后借了一辆二轮平车把她送往医院，才使她顺利地做了阑尾炎手术。她对秦文武的爱虽然与感激有关，但绝不因为是感激，她不可能因为感激而恋爱。她喜欢秦文武的憨厚朴实，更喜欢他写的憨厚朴实的诗歌，当然在她痛苦时她还感受过他的宽阔的胸膛的温暖和厚爱，有时候她还在梦中梦到自己在秦文武的怀抱里眯着眼听他用男子汉粗壮的声音讲故事呢。
秦文武就要扭转身下楼时，楼上的赵红霞也正好敲了几下门，觉得屋里没人，一边回过身一边紧皱着眉头思考文武现在还会去哪儿时，看到了正要下楼的秦文武。他有点儿着急得叫道：“文武，文武……”秦文武不用看就知道这声音是朝着他而不是朝着门的。他扭过身，仰头看着心里爱着的姑娘，但他此时觉得他和红霞是那样的遥远，她是那样的高不可攀。他，一个农村出来的土娃娃，怎可能找一个大城市里的姑娘呢，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上来呀。你快急死人了。”红霞看着一脸茫然、憨态十足的秦文武微笑着说。
“有事儿吗？”秦文武装着糊涂，明知故问。其实他是不敢见红霞。
“没事儿谁来找你？”红霞的声音温柔而响亮。
秦文武基本上是被红霞的多情、优美动听、撩人心扉的声音吸上了楼。红霞走进屋里后随手就关住了门。秦文武却觉得这样不好，他怕万一有人进来不好意思，他又走回去把门打开，因为打开门就不怕别人怀疑他了。秦文武以前只和红霞在学院西边的那个小公园里谈过几次话，时间都不长，除此之外，他从没有和哪个女生单独交往过，更没有和哪一个女生在一间屋里单独接触过。他觉得刚才红霞拍住门时，一下就把自己的心给拍慌了，慌得支离破碎的，只有打开门他才会觉得心里踏实。
赵红霞又把打开的门关住了，同时把秦文武的头也关底了，脸也关红了。尽管现在整个男生宿舍楼里空无一人，红霞还是不希望别人来打扰他们的谈话，或者说是她不希望别人看见她在男生宿舍里，尽管她根本不在乎别人知道，或者准确地说，她是不希望别人打扰她和文武的单独交往。
“文武，努力试试吧，我爸妈那里我也拗不过，要不咱就得分手了。”红霞眨巴眨巴眼睛，长长的睫毛向上弯曲着，向外伸展出那么长，像大象的鼻子，似乎要把秦文武卷进她的眼里一样，她微微地低头，又像一根根细细的针直刺着文武的表情。
“我……我……”秦文武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快表态啊，你真是的……”红霞也急红了脸，“你难道就不能想出一点点办法吗？”
“我有什么法呢？还是算了吧，红霞，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秦文武很无奈，他眼巴巴的看着红霞，仿佛她正一步步离她远去，但他在心里高声呼喊着：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们农村人那么卑微？为什么我们农村人就不能到城里工作呢？
红霞正要反驳文武时，门外嘟、嘟、嘟地想起了敲门声。秦文武的脸刷的一下，就红到脖子根了，心想着“怕就有鬼”真没说错，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红霞，红霞显然看起来不很高兴。还是红霞大大方方地去开开了门，然而她却吃了一惊，怎么会是一个鬓发灰白胡子拉渣、衣服破旧灰头土脸的乡下老头儿，“您是……”
（二）找工作
文武向门外很不在意地轻轻地瞟了一眼，却发现是自己的父亲。他感到很意外，父亲怎么会在这儿呢？他连忙站起身来说：“爸，你咋来了？”就准备给他介绍红霞。这时秦老汉也看到了屋里的情景，开门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从里面出来的是自己的儿子，老汉一下子感觉惭愧万分。他觉着自己来的太不是时候了，他打扰了儿子的好事，他的心在扑扑地狂跳，脸也早红黑得像熟透了的桑葚，紫黑紫黑的让人看不出红色，皱纹越发的密密麻麻了。红霞一听是乡下的大叔，脸也刹那间白里透粉，粉里透红，像个可爱的大苹果，粉嫩粉嫩的颜色真叫人馋诞欲滴。她连忙微笑着说：“大叔你好，请坐。”然后她又回头看看文武说：“文武，你可得抓紧点儿啊。”再和他们爷儿俩告别说：“你们先谈，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秦老汉是专门儿来找文武的。因为他在家得到了一个让人喜出望外的可靠消息，说是文武的小姨的婆家的七叔在市里当工人，和市里管分配大学生的办公室的一个科员的妻子的表哥曾在一个车间共过事儿。这层关系在秦老汉看来，就是救儿子生命的一根稻草，于是就兴致勃勃地来找文武。他说他已经让文武的小姨传过信了，这次他带来一百元钱，让秦文武先拿着，等那个办事员的妻子的信儿，一旦有信儿，就破破费，希望能为儿子安排个理想的工作。世上做父母的，谁不愿自己的儿女更幸福呢？他们就是累断筋骨，只要为儿女的好，他们都会竭力争取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那个办事员的妻子终于通过文武的小姨的七叔，七叔通过小姨捎来了信，秦文武也在她小姨的七叔的带领下为那个科员破了费，并且换来了他对文武的特别的安排得口信儿，说是市局打算派遣秦文武到市郊区的第三十二中学工作，但文武的小姨的七叔是个非常执拗的人，他一定要求将秦文武派遣到离自己家比较近的市第四中学工作。在这里顺便说一下，其实文武的小姨的七叔还有个自己想法，在他和文武的交往过程中，他看中了文武的憨厚老实又聪明机灵，在他看来，这孩子的将来还是有前途的，所以他想把秦文武留在身边，是为自己的小女儿的将来考虑的。可他的要求没有市教育局采纳，市局不仅没有把秦文武安排在市第四中学，也没有把秦文武安排在市第三十二中学，而是给方义县的教育局长写了一封信。内容大概是方义县的秦文武今年已在新城师范学院物理系毕业，看情况能付留在县城里教书云云。后来秦文武在说到小姨的七叔时，常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来形容他。虽然秦文武对这事不是很高兴，但既然根本就进不了新城市，倒不如退而求其次，就是能到县里工作也很好，所以就拿着科员的信如奉了圣旨一般找到了方义县的教育局长。他努力地学习，考上了新城师范学院，在父母和全村的父老乡亲们的眼里，就像飞上了天的金凤凰，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只飞上了天的金凤凰会重新飞回来，现在这只金凤凰已经飞回到县里了。
当他把手里的圣旨用双手恭恭敬敬地递到局长手里时，局长很客气地让他坐在局长的宽大的办公桌前的沙发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局长，想着自己已经被分配到县一中或者二中的情景，他的心里是那样的心花怒放。当他回到老家时，村上叔伯、大娘婶婶们看到他回家，都是笑脸相迎，纷纷地说“文武回来了，文武回来了”的热闹场面，那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辛苦努力了这么多年，终于看到自己的父母亲扬眉吐气的开心的样子；他才会觉得自己真正是在外面工作的国家工作人员，他才是真正脱离了农村脱离了乡土气息的城市人。他看着局长小心地从信封里抽出信，但他心里疑惑，局长为什么不是从上往下看信的内容，而是从下往上看呢？并且就看了一眼，就把那张“圣旨”揉成个大疙瘩，像垃圾一样很准确地扔进办公桌头儿的废纸篓里了。然后又笑眯眯地对秦文武说：“同学，你的事儿我知道了，将来到工作岗位上一定要好好工作，不要辜负了党和国家对你们培养和期待，你们可是国家的栋梁之材，是国家的宝贵财富，将来的你们是前途无量的。先回家里等报到通知吧，不要乱跑，不要给领导添麻烦，局里很快会下发的。”
秦文武一路上都在想局长说话的意思，局长很热情，还对他微笑，还交代他将来好好工作，好像是很重视的样子；可是他对那封信很不礼貌，很不在意，又是啥意思呢？他一个年轻的学生，怎么会知道局长的意思呢？其实很多人都愿意猜测领导的意图，但大多是枉费心机，尽管也有领会到的。
秦文武这只从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现在又落在他家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下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就是从这棵梧桐树上飞走的。那天他正在这棵梧桐树上挑开一个老鸹窝，正在他挑的津津有味时，大队广播里的一个强烈的声音振动了他的耳膜，使他的耳膜和这声音产生了共鸣。广播里通知他到大队拿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他高兴极了，他的父母就觉得儿子是从这棵梧桐树上飞出来的金凤凰。现在他正用皱成疙瘩的眉头一嘴一嘴地啃着他妈为他蒸好的白馍。在母亲的心里，儿子仍然是一只金凤凰，凤凰不能吃普通人的饭，所以全家人都吃黄窝窝头，唯有他吃白馍。文武觉得一家人吃两样饭，心里非常别扭，他觉得就是分开吃，也应该是父亲吃得更好一些，他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每天他们的劳动量很大。因为这他还和母亲吵过两次嘴，但母亲依然如故。文武就常常趁他妈不注意，偷偷把自己的饭菜和整天在山上劳动的父亲的饭菜换过来吃。几天后，秦老汉回到家就兴致很高的对文武他妈说，这几天劲儿就是足，到山上分外多出活儿。文武妈问他咋回事儿时，他却故作神秘地说，还用说，都是你的功劳吧。
秦文武在家里每天跟随父亲到山上干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庄稼活儿，锄锄地，拔拔草，刨刨地边上的毛的拉扯的圪针，一边还盼望那张从新城市带来的圣旨会发出金灿灿的光来。
派遣证下来的时候，还是老同学陈娟告诉他的。
陈娟是秦文武上中学时的同学，她也只差了几分没能考上大学。她家和秦文武家不是一个村，但是相距不远，中间就隔一座山。在他们这样的深山区，一个村就几户人家，两个村里的人们整天上山种地，家隔一座山，地却都相邻，所以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个村里的人们相熟得很。但是，秦文武和陈娟却不是那么熟。在那里性别之分十分明显，超过十岁的孩子对男女已经分的很清，男生不和女生说话，女生也不和男生说话，谁说话了，别人就会指指戳戳说他们谈恋爱了，孩子们为了避免落下别人的笑柄，就自然而然的把自己归了类。所以秦文武和陈娟一样大，从小就在一个学校上学，上学时，有时碰在一起，陈娟就故意拉后一点；放学回家，陈娟就故意避开一点，两人从来没有一起走过路，每次在路上她都知道身边还有一个男生，能给她很大的安全感。也因此他们在一起从小学上到高中，谁都不是对谁很了解。随着年龄的增加，陈娟渐渐地注意到这个男生，稳重踏实，聪明勤奋，从内心上慢慢感到喜欢这个同学。但是她知道这个同学比他学习好，她喜欢他又觉得是高攀，觉得喜欢也是白喜欢，因此有时也感觉自己心里很失落。
秦文武也注意到了女同学陈娟，秀丽、腼腆、朴素、大方，虽然学习成绩不如自己，但是也很勤奋好学，在班里的女同学中从来不哗众取宠，在老师和大部分同学的眼里有她和没她班里都一样。但是对秦文武而言，每天上学、放学，虽然都没有一起走，可是他知道，自己是男子汉，他有责任保护女生的安全。所以他无论走在前面还是落在后面，都不会和陈娟相距的太远，至少她都在自己的视力范围内。
（三）回到十四中
陈娟就是听到广播以后，凭预感大队部的那封信一定与秦文武的学习或者工作有关。大队部的房顶上支着三根木柱子，不是是谁用铁丝死死地绑在一起，呈三角支架的形势，在这个三角支架的顶部，朝东、南两个方向分别悬挂着两只大喇叭，随时向全村社员发出官方消息。刚开始大喇叭有人管理，因为官方消息很少传到这里，所以每天喇叭管理人就拧开喇叭旋钮儿，从大队部方向就传来了美妙动人的轻音乐，老百姓们干活儿吃饭搭配着音乐声中，他们都觉得过上了神仙的日子，生活在这个缺吃少穿的深山沟里幸福着呢。对于村长来说，这个大喇叭既不需要传达上级的文件精神，大队一般也没有什么对社员的新指示，只有那个管理员每天放着那个迷惑人心的音乐，又要给管理开工资，又浪费电力，所以敢把管理员解雇了。人们也不知从哪一天看开始，这个在村长看来是靡靡之音的东西就销声匿迹了，大山沟恢复了平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就像山上的树木石头一般，生着自己死一样的活，默默无闻，根在这里月扎越深。偶尔有外面给山里人写信，那个沉睡的大喇叭就说几句梦语，说大队部里有某某的信，某某抽个时间过来拿走；或者村长那几天过得不很舒服，就对着那个大喇叭发几句牢骚。所以她首先跑到大队部看了看，见到果然是县里送给秦文武的信，并且是上面让秦文武到十四中当老师的，这下她心里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高兴。几年里都很少见到他了，他能来到十四中，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自己也还想跟老同学学习学习呢。
当秦文武听说自己被派遣的单位就是王莽岭西边那个土坡上的方义县第十四中学时，他突然就感到有一股冰冷冰冷的凉气从他微微张开的口里，顺着咽喉直侵到心脏，他的心是彻底的凉了，凉到心底，直至血液凝固，感觉有放射性的剌痛。其实他以前也有这样的估计，这也是他预料中的事。但当他真正得到了这样的信息时，在内心里还是感到很吃惊。以前那毕竟是估计，还能盼望着意外出现，现在却是真真切切了。他不知道这应该叫意料到还是叫意外。总之，现在他需要接受这个他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当秦老汉知道儿子被分配到方义县十四中这个方圆几十里的最高学府时，心里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表面上是不高兴的，他知道那天他到学校给文武送去的一百元全打水漂了，他姨的那个七叔的同事儿呀，良心叫狗吃了，能为娃办事儿的就办，不能办的也不该要那一百元钱呀，他们城里人怎么会知道农民挣钱的艰难。从内心上说他还是很高兴的，他们老秦家祖祖辈辈在这青叶山村刨挖了几十年，也没有一个人走出那高山的包围。儿子却走出了那座大山，并且成了一个公家人，这就意味着儿子要有一个红皮子的粮食本，并且有病吃药国家全报销。这可是老秦家几辈子的光荣，上几辈的祖宗积下的德啊！最近几天，秦老汉去山上干活儿时，一路上都有些轻飘飘的感觉，还常常哼着《朝阳沟》里的选段呢。
当秦文武的姐姐和姑姑们听说秦文武就要来十四中当老师时，都先后带着孩子翻山越岭回到娘家祝贺，同时让孩子们认认这个舅舅和表哥，先联络一下感情，以后孩子们来十四中上学，就不怕受别人家的孩子欺负了。在孩子们的眼里，秦文武就是他们心中的红太阳，但他们谁能了解到秦文武内心的痛苦，红太阳里还有黑洞呢？
不用说他和赵红霞之间的爱意就要夭折在这萌芽状态了。不过也无所谓，他，农村人就是农村人，城市是另一个世界，不是农村人去的地方，甚至对象也不能找城市人。他在城市学习、生活了四年，只是沾了沾城市的边儿，闻了闻城市的味儿，就和城市擦肩而过了。可从他内心上讲，他很痛苦，他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他不相信城市人就有三头六臂，他不相信城市人就比农村人高一头大一膀，他有心挣扎，他不想服输，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了解十四中，虽然也是县里的中学，但就在这轿顶山的山外。他的家在轿顶山里，家和学校就一山之隔，离县城二十多里路，在王莽岭的半山腰上。学校三四十个老师，除了四五个半老徐娘外，是清一色的汉们。当然，据他所知，今年和他一起去的还有五六个年轻人。不用说这些都是被关在关系门外的大学生们。他们也都会像他一样怀着一肚子的委屈去那里和他以前的老师们并肩战斗。想起自己以前的老师，就使他想起了曾经和语文老师杨老师之间的发生过的一场尴尬的事情。
秦文武和自己以前的语文老师的关系本来很好，但临近毕业时却有了一场闹剧。那还是他高中毕业那年，他颇认真地写了一篇议论文，但语文老师却强烈地反对，说他写的太糟糕了。秦文武认为文章论点明确，论据充分，论证也自然、符合逻辑，就是因为文武的辩解，而伤害了语文老师的自尊心。语文老师当时就说：秦文武，就你这学习态度，你的作文水平永远都提不高，你的语文也不可能学好。谁想语文老师的这几句话刺激的秦文武反弹了，他偏偏要把语文学好。在那年的高考中，秦文武竟然在满分一百二十分的情况下，考了一百零八分，在方义县当年的理科考生中排第六名。后来，秦文武见到语文老师时，语文老师还夸奖了他几句。秦文武就说多亏了语文的分数高了一些，要不然恐怕还考不上大学呢！
秦文武的确不满意回到十四中。他认为这里会埋没了他上大学时的雄心壮志，原来设计的宏伟目标和远大理想都将在这里向氢气球一样升到高处时爆破，落到地上时只剩下一些零零乱乱的红的、黄的、绿的破碎的球皮片儿。但他又不是十分的不喜爱，这里毕竟是他的母校，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这里有他亲爱的老师，这里也有他熟悉的生活气息。
在家里每当秦老汉看到儿子满脸委屈的样子时，就劝儿子说：文武，你也该知足了，咱老秦家出了你这么一个人才，你已经在老祖宗的脸上增光了，咱村上的人都在议论你了不起呢！新城市那么大的地方，不是咱庄稼人的孩子去的地方，你也不要强求了。孩子，就去十四中好好教书吧，为培养你的国家服务服务吧。文武听着老父亲的教育，觉得也很有道理，心里也就安慰了许多，但心底里到底有些“虎落平川被犬欺，落汤的凤凰不如鸡”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