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大爷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不过这个说法是新世纪以后，跟随房地产大开发的脚步，才深入人心的。在这之前，洪大爷觉得，自己是个土生土长的通县人。通县是北京的郊县，隶属北京，但老一辈儿的北京人都觉得，通县是通县，北京是北京，到北京那叫进城，那叫游首都，那可是逢年过节张灯结彩的大事。
如今通县叫通州区。京通、京沈、京津三条快速路和气派的八通城铁，像重生的脐带一样，把通县连回到北京老妈身上。这一认亲，跟着来的名号可多了去了。什么京东首邑啊，CBD的后花园儿啊、现代卫星城啦……洪大爷倒是不懂，不过四面八方的城里人毫不怜惜地将流水样的真金白银拿来换这里的房子，倒是亲眼所见。老洪家的地也给卖了，他糊里糊涂跟着全村的人住进了大楼房。黄土地臭水沟的农村，修了大马路，他们村口竟还立起了红绿灯。两排路灯像外星人一样竖着小辫子，团着像个大蜂箱似的玩意儿，据说不靠电就能在黑夜间亮起来。河沟边儿上的大石头可都成了宝贝。左一个右一个堆在两边宽大的绿化带中，书法家们龙飞凤舞着“通”啊，“东”啊，“文明小镇”啊，“生态运河村”啊，弄得洪大爷觉得，他打小就住的这个村还真是个美丽稀奇的地界儿了。
要说运河在洪大爷回忆里，不好不赖，却绝对是个熟分人。本村的老人儿们都应该印象深刻，他小时候，三四岁儿那前儿，还掉到运河里头去过。他爹骑自行车驮着他，他不知怎的搭了个腔儿，老爹一回头，车把一丢，爷俩儿连同车子一囫囵滚进运河里了。“那您和太爷爷都死了？”小孙子惊恐地问洪大爷。“没死。不过半死。那腊月天哦！被渔船给捞上来喽。”“自行车也捞上来了？”“捞上来了。”小孙子撇撇嘴，似对这种毫发无伤不太满意。
那时候运河两边儿还是湿泥巴地，长满了杂草野花。有可以吃的麻麻仁儿、酸不溜，有鲜艳的小艳抹花、野菊花、蒲公英……最多的是那米粒儿大小香气晕人的“砸盆砸碗”，还有能治痱子痒的黄金丝儿。走过这一片野地，稍稍离岸十几米，就是大片的高粱地。为什么种高粱呢？那是因为高粱不怕水淹啊，只要水不没穗，高粱就死不了呢。最可玩的就是在高粱地里找屎瓜。什么叫屎瓜？那些平日里躲在高粱地里拉屎的，保不准就吃进过不消化的黄瓜菜瓜甜瓜西瓜籽儿，于是在高粱缝里，就能偶尔冒出些个秧苗，接出些个甜瓜来。高粱底下好乘凉，自然那瓜缺光长不大，却是那么甜哟，再没有比屎瓜更好吃的瓜了……
小孙子捂着鼻子叫唤着“爷爷真恶心”，就跑了。大家伙儿也觉得洪大爷有些不文明，就喜欢讲些不体面的老话。如今可不比从前，如今大家都是首都公民了，住的是方方正正的小区，走的是硬邦邦的水泥地，坐的是五颜六色的小汽车。虽说人家村支书开的是宝马，咱们怎么的也开上了QQ啊。全国各地有本事能挣趱的精英都跟咱们住在一个村里，哪里还有高粱地、臭屎瓜？仅剩的几块田也办起了采摘园，摘一斤京白梨二三十块钱。“钱烧的，闲的！”洪大爷愤愤道。总之，大家都觉得如今是个好时候，没人听他的怪调。
没地可种了，年轻人早飞进了城，留下来跑黑车的跑黑车，摆地摊儿的摆地摊儿，或是搭伙干起了半专业游击式的装修队。洪大爷早没了老伴儿，俩儿子都结了婚，卖了拆迁房，都在市区另起炉灶成了真北京人儿了。村里大多老人跟他的情况类似，却过得优哉游哉。单单洪大爷有些烂泥巴扶不上墙。跟洪大爷情况类似的老人们，白天在家带带孩子，料理料理家务，到了晚上，被城里人带着，吃过晚饭，在运河大广场上跳舞打拳。“老不正经！”洪大爷却无论如何都嫌寒碜。他暗忖，老伴儿幸好走得早，不用老了老了又热剌剌扭起屁股来，羞死人了！他经常一个人在运河边儿晃悠。运河的泥巴地连同一人高的高粱，都像鬼似的，烟消云散了。不过一个夏秋，整个儿地改天换地，连一丁点儿影儿都没剩下。如今的建筑，从天而降似的，真快啊。先是包着竹竿绿网布，里头叮叮咚咚，没几天的事，一扯开，变魔术一样，就是一座漂亮方正的大桥了。
洪大爷就在这桥前仰脖张望。望着这桥，这桥下的运河，洪大爷就转了向。他左右比画、前后合计，无论如何也找不出那些原来的地标来。再有几个没记性的老货们，知道他为人各色，爱摆个臭架子的，就故意逗弄他，斩钉截铁地跟他说，运河村根本就没种过高粱！惊得洪大爷从心里骂这群忘本的老王八蛋们。他虽口里骂，儿时的记忆竟也越来越恍惚，不能落实。不知它们是真的，或是脑子编的，甚至是梦里的了。
傍晚的时候，洪大爷背着手溜达，看越来越多成群结队的人在散步玩耍。路灯杆儿上飘着五彩的广告旗，沿河大道修得笔直爽利，洪大爷数了，每五十步就有一个漂亮的木条拼接垃圾箱。文化广场上，一边儿有古色古香雕梁画柱的艳色牌坊，一边儿是风帆状的白色抽象凉棚。卖风筝的把个运河广场贴成了大花脸。一个个报刊亭前立着冰柜和透明冰箱，大纸箱子里还摆着零食。洪大爷点上烟，对于这样会因地制宜赚钱的小青年儿自叹不如。他沿着运河大道的阶梯往河边儿走，以前的野菜地都没了，铺着一块块跟被面儿一样裁剪整齐的青草地。洪大爷正要叹气，只见那边儿一个小贩竟在桥墩下支了个烧烤摊儿，摆了几张桌椅，许多人贪着这香味儿，加上毗邻水边儿别有情趣的景致，生意竟然异常红火。他还没走近，一个康师傅绿茶的塑料空瓶儿滚到他脚下。
这就叫天示，这就叫缘分，这就叫口渴碰到清泉水，正合适！看着这一大群没头没脑高兴的人，看着到处的烟火缭绕，看着满岸满场的狼藉，洪大爷终于找到自己的方式参与运河广场的玩乐喽。他可不去扭屁股现眼，他找来笼菜的大绿网兜，拾起了遍地的塑料瓶。
他也掂量过这个事儿是不是妥当，但他后来下了定论，他只是捡塑料瓶子，跟那些专业捡破烂收废品的还是有本质的区别。因为常见着几个捡垃圾的在街边儿围着一个垃圾桶破口大骂，洪大爷心想，他老洪会为着争一个塑料瓶、一个烂纸箱而去打架？不能够嘛。
起先他也只在烧烤摊附近，就着散步看风景吹河风捡上几个，没过几天，他就捡到运河广场上面儿去了。再几天，洪大爷去废品站卖他的第一篓瓶子，他才发现，塑料回收行情在悄然看涨。塑料瓶最低八分钱，最高的能卖到三毛七。最普通的矿泉水瓶一毛，易拉罐则卖到一毛五。于是他不知不觉在捡的过程中辨识各个瓶子的价位了。又过了几天，洪大爷瞅着那些“专业破烂儿”们手上的长柄夹子确实利索好用，也在家自己绑了一个。
这不，一周后，洪大爷右手持长柄夹子，左手拖着蛇皮袋，背上挂着绿网兜，兜着一瓶灌着白开水的饮料瓶，沿着运河大道挨个勘察垃圾桶，俨然全身心投入到捡破烂儿的事业中去啦。
洪大爷趁着早晚凉爽的时候在沿河大道南北捡，中午的时候，他就坐在桥墩底下休息。中午的运河边儿真空啊，河里窜上来几个懒洋洋的泡泡，一看那德行，就是老鳖。可不是，那老家伙悬在水里，七歪八扭，半睡不醒地，一会儿划拉两下腿，一会儿吐一个泡泡。洪大爷觉得这老货很像自己，便嘬着嘴丢了个小石头下去逗它。四下里无人，看不远处白花花的烈日，桥墩下像是另一个世界。洪大爷打开大蛇皮口袋，拿起那花花绿绿的瓶子看起来。除了看那瓶子上的图案，洪大爷最爱看生产厂址。一看，浙江省淳安县千岛湖……杭州经济技术开发区……浙江杭州，虽说这通县自古挨着这京杭大运河，除了近边儿的河北燕郊，洪大爷还真没怎么出过北京城。他想着，从这河道一路往南，说不定就能到这塑料瓶的产地哟。一定能够！打小就听京杭大运河，那杭，可不就是杭州吗？那边儿也有这么一座运河大桥？桥边儿也有个大广场，也有一堆人放风筝扭秧歌，也有我这样的老头子捡瓶子？想到这儿，洪大爷就觉得世界真有意思，那么多地方他连想都想不到，可真的就有那么多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没声地生老病死呢。他一面笑着，一面看桥墩的阴影越拉越长，阳光越来越薄，一缕热皮儿凉芯儿的风淡然地打在脸上，让他又忽然空落落的。这一辈子都快完了，他像个老废物。想到这头上，额上竟生生惊出些汗来。他望着水流，望向南方，望向看不见从不介意他存在的远方。
看不出声色，但没过半个月，全村的孩子都自觉地把喝过的饮料瓶放到洪大爷家的门口了。洪大爷并不感激，只蓦地惊叹，原来自己的运河休闲已经人尽皆知了。村里这种“母鸡孵小鸭”的老脾气秉性竟然没被文明喽。他也不跟人热络，不过是捡下瓶子放进口袋，自己做自己的。洪大爷如今有了个新打算，他只寻思着，捡破烂攒够钱，他就出趟远门，去那杭州瞧瞧去。
那天回到小区，还剩一抹天光。运河村政务栏上，除了天气预报，多了几行白花花的大粉笔字。洪大爷一眼就看到“杭州”两个字了。于是驻足细看了一番。原来是一则免费旅游通知。村委会决定，年满55岁的本村户口成员，将享受一次免费华东五市双飞五日游！华东五市后面是一个括弧，里面写着，南京、无锡、苏州、上海、杭州。
杭州！洪大爷心中涌起一阵热流。跟着他的激灵，身上的塑料瓶子哗啦响了几声。他立即掐指算起自己的年龄来。呀，他1956年出生，今年应该是54岁。他心里猛然一凉。但洪大爷是个善于思考遇事冷静的老头儿。不应该，不应该。可巧他是1956年的2月9日出生，按农历算，那1955年还没过完呢。没错没错，他跟以前村东头玉米地的孙老大都属羊，可不都应该是55岁！可人家也没说按属相定去不去旅游么？真是气死了。洪大爷急得就要捶胸跺脚，然而只憋了一肚子的气，先逃回家去，关上大门。
洪大爷仍不死心。虽然身份证上赫然是1956年2月9日，但他想着将那些各类证件翻出来查看下，肯定有写1955年12月28的。其实就算平时有人问他生日，他也必定张口就是腊月二十八，于是越发觉得委屈起来。翻了半天，只一个过期的煤气本上，他填着“1955.12”，就决定揣着它，必要的时候去争辩争辩。这天晚上，洪大爷像是吃了半斤驴打滚儿，一会儿噎着胸口，一会儿噎着嗓子眼儿。好容易睡了会儿，又尽是阎王小鬼儿的恶梦。
要是去村委会问问，一切不都清楚了？可咱们的洪大爷又有个万事不求人的习惯，很怕别人看出他很稀罕这档子免费的事儿，不肯去问。只将勤补憾，每天越发勤勉了。天不亮，他就捡到运河东关古渡口，直到傍晚，那太阳像一粒鸡蛋似的涡进桥下的清汤，他还在漷县码头留下一个寂寞的背影。这几天他过得忐忑而疲惫，只生等着村官儿来通知。寂静的中午，桥墩子底下休息的时候，他就恨自己怎么不足够老，老上好几岁，就正好大大方方名正言顺硬硬气气地去旅游。他望着运河，对着那头祈祷，杭州啊，就让我去看一眼你吧。
洪大爷知道旅游名单会在这几天公布，他却故意把自己捡瓶子的路径，越发安排远些。像是怕坏消息追着他不放，需要躲着些；像是怕好消息太猛太冲，需要缓冲些。总之，像是他走得越远，越有可能被某个老头儿叫住，说，洪大爷您在这儿呢，可找着您了，杭州……
“洪大爷！”远远的一个人跟他挥着手。不是老头，是村委会的会计张秀芳。他听见了，也看见了，却木木地急忙几步踅到前面的垃圾桶边上。他觉得自己这个举动挺可笑的，但似乎挨着垃圾桶，他才踏实一些，他突突跳的心脏才能平缓些，庄重点儿。
他假意没听到，用长柄夹子在垃圾桶里翻来翻去。真他娘的，还刚好有个农夫山泉的红白瓶子躺在里头，像是闪闪地代表着杭州，像是笑他的人露出了钢牙。
“洪大爷，您符合这次免费旅游的条件。如果愿意参加，就填上这个表。当然，您跟我说一声您愿意就行，我们就代您给填喽，月底出发，具体要带些个什么，到时候会张贴在村报栏里。洪大爷，您参加吧？”
洪大爷虽然无比开心，但他立即又厌嫌起张秀芳的热情来。她明明知道这种不要钱的好事儿，谁都想沾，还非要问上一句。就希望听到感天谢地的欢喜，好像她这个传话的，也成了救世主，也成了大菩萨。但毕竟是“杭州”，洪大爷还是坚定地嗯了一声。就这一声，他的薄脸皮儿还就热腾腾烧了起来。幸好天色灰暗，他立即转身把那个不怀好意的农夫山泉夹了出来。
连小孙子都觉得爷爷牛了起来，可以坐飞机，游杭州！
出发前洪大爷卖掉了最后一批的塑料瓶子。他算了算，这小半年下来，捡瓶子收入2048.35元。他把它们装进小布口袋里，决定就拿它当做旅游的费用。
一上飞机，一个俊靓的空中小姐就挨个地为旅客发放5100西藏冰川矿泉水。那瓶子是300ml的，不常见，洪大爷拾到过几次，卖八分钱。今儿个竟然沉甸甸崭新地握在手里了。他看看周围，确定是免费的，就轻轻拧开了。一滴冰川水啪地跳到他手臂上，似乎格外清凉。洪大爷竟然像喝小二锅头似的抿了一口，他自己也乐了。下飞机的时候，他见邻座的两个家伙把空瓶子别在座背的网兜里，无论如何，实在可惜，就顺手把那两个空瓶子塞进他自己随身的无纺布袋子里了。
一下飞机，这个老人团就被塞进了一辆中巴车。举小旗子的女孩子不知何时换成了个大小伙子。洪大爷第一个上去，顺势坐在司机后头的双座上。不想陆续上来的村民们，瞥一眼洪大爷，点头一笑，却都熙熙攘攘地往后走了。他们两人结对地把小中巴坐了个满当当。邢二胖最后一个上来，她伸脖往后眺望了一番，并没有空位，只好挨着洪大爷坐下了。洪大爷对她一撇嘴。她一屁股下去，几乎要占去一个半座。她敞开外套里的螺纹棉圆领秋衣，一看就是台湖集上竹竿棚子里的衣裳，比橘色更橘，红色更红的那个色儿，像是把橘色和红色放在一起，沤肥一样地沤上十天半个月，才能沤出那个腥臭色儿。她肥胖的身子早把笔直的螺纹撑得曲里拐弯，两个下垂到肚皮的乳房与腰间的肥肉滚做一团，宝蓝色的针织衫偏要与橘色争个你死我活。洪大爷立即扭头，撩开蓝褶的短窗帘，窗户上蒙了层水汽，他捏住袖子擦掉一团，原来外面下着雨呢！但并没有雨声，想必这正是南方的毛毛雨喽。他贴着那片湿亮的窗户细细地看，这就是南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