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匠是四喇叭杆子的第二代传人。四喇叭杆子为爷,喇叭匠为孙。
四喇叭杆子的儿子,也可能做喇叭匠的爸。这爸是个鼓点子。按级辈分,排列的井井有条,紊紊不乱。但血统则混杂纠缠,说不清理无头绪。喇叭匠是四喇叭杆子与鼓点子的妻封弄出来的。所以说鼓点子可以是喇叭匠的爸也可以说是自己妻子生出的一个小弟弟来。
四喇叭杆子与喇叭吹是同代人。同村。不同姓。二人相互不服气,相互嫉妒。不知不觉中结了仇火。
那年,磨石沟村的老不死死了。老不死活了一百余三年,死了时儿孙曾孙云云若集。
当时雇了四喇叭杆子吹丧。四喇叭杆子与儿子鼓点子又找了几个搭挡。
装老不死的棺材外边涂了大紫殷殷的老色彩,棺木上方供有一只大盘碟子,里面装着一只煺净了羽毛的鸡,这只鸡称“倒头鸡”,倒头鸡旁边有一根忽明忽暗的蜡烛,一闪一闪,冥冥中像幽灵在跳蹿。
“嘟啊达,嘟啊达,嘟达嘟达嘟嘟达达达嘀嘀。”丧曲嘎嘎尖啸着传向四野。四喇叭杆子鼓着老腮吹老长老长时间也不缓一口气。
喇叭吹也走过来,他独自吹起来。
两帮对吹。这叫“对朋”,又叫“卡喇叭戏”。
四喇叭杆子双眼微眯,两腮蹿包,忽达忽达一起一伏,脖筋的动脉像蚯蚓一样滑动。脖子两边的软肉也一滚一滚地迸进出出。他握紧大喇叭杆子叫劲儿劲儿驴吹?鼓点子尽兴舞动双臂,擂鼓帮助老爸援声纳势。
喇叭吹双眼瞪得血红血红,他一眨都不眨一缓一缓地吹。
四喇叭杆子用一细绳把两个喇叭拴在一起,吹起双喇叭来。由于嘴的两边用的力不均等,两只喇叭发出的声音也就两样,有粗有细有音髙有音低。四喇叭杆子有些洋洋得意。
喇叭吹吹到兴头上,把喇叭插进鼻孔,用鼻孔吹气儿鼓,声音叽叽叫。然后又把喇叭插进耳朵眼,用耳朵吹起来。声音尖细尖细嘤嘤低泣。
四喇叭杆子憋得喘不过气来,一气之下卧炕不起,不足半月,死了。气死了。
上边的故事是解放前的事。
喇叭匠是四喇叭杆子的孙子。黄革命是喇叭吹的孙子。喇叭匠继承了先祖先父的艺道,是个好吹手。黄革命却当了官人了党,成了公社革委会的主任,黄革命把吹得不很精道的艺路放弃了。
喇叭匠从不被人瞧得起,因为他出世的源头有重大问题,有人戏称他是“二串子”,也有人说他是“混血造”。常常有人揭他短,他心里老大劲不好受,如撕他皮,扯他心。
到了娶女人年龄时,他干看人家一个个男男女女进了新房他傻眼晒了干。
喇叭匠传承先祖遗道很老辣。他不仅能用嘴吹双喇叭,也学会了用鼻孔、耳朵眼耍上几招法。
夜很暗。
那队人马长长地连着。慢儿慢儿地缓行。最前边有一个人拿一只蜡烛,轻轻地忽左忽右摆,蜡苗就阴半阳半地蹿跳,光就一闪一闪地阴惨,像鬼火。举蜡人是一个帮助打杂的二混子,他双手托起纸扎的牛,旋转地耍着,把牛头一左一右地晃荡;再次是一个小伙子举着车马人。这小鬼人被画得很恐惧可怕,如人们想象的小鬼一般。小鬼人后边是一头纸扎的枣红马,马后边是四人抬着纸扎的车。中间是穿着全身白色孝服的贤子贤孙和亲属们,其后是喇叭匠和他的词伙在吹丧。
喇叭匠吹得入戏,绝对深人到角色中去。他的左眼微闭,右眼睁得滚鼓溜圆。
“呜啊一呜呜呜啊,呜啊啊。嘀一”这丧曲在夜的包裹浓缩压榨下,着实给活人增加几分可怖,好似那死者的阴灵在不停地悄悄游动。
“嘀一,”这喇叭声进人髙潮,三里五村都蒙上了几点凄凉。
“报庙”的队伍到了山神庙前。开始供近鬼和外路野鬼们饭食,给它们烧些纸张。
帮忙人把桌子放在山神庙前,摆上点了黑点的馒头、油丸子、肉。死者的亲属们就一同跪下。“待客”人就点着名,一一给死者“浇酒”,浇酒时还念几句喀。
浇完了酒。一个有些文化识点字的人就宣读“马票”,马票与悼词相差无几。某人,生之地,其生其死之间的概貌。读完后,死者儿儿女女就跪地嗷嗷嚎哭。这时喇叭就叫劲儿地响起来了。
亲属们是最痛苦的。因为那牛那马那人那车都将被火烧掉时,死者的阴魂才能随之而去。据说这才是死人与活人的真正诀别,而不是死时就与活人分离。
喇叭匠开始卖力地吹起来!
儿女们点起火把开始烧那牛、马、人、车,一场火光烟柱冲天而上看热闹的人急散。喇叭匠也和同伙躲闪灾难般快速离去回到死者家的院内,开始上“线席”。上“线席”,就是在死者棺材前方方木桌上,把六六席摆了,为死者饯行。六六席即六盘冷六盘热,还有六个碗。这仪式很慢,常常要折腾到晚间十二点。这是吹鼓手们最累的一道工程。
喇叭匠汗珠叭哒叭哒往脚下掉。他左眼闭实了,右眼睁贼了,用双喇叭吹起了两色不同音质的调,围观的人们一片片喝彩声。吹了一气,他就用鼻孔非常夸张地吹小喇叭。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这时吹得最悲,也是他真正人戏最幸福最满足的时刻,恰此是死者亲属进入他悲曲中最痛苦的时刻。
喇叭匠尽情地发挥,他左眼越闭越紧右眼越睁越亮。最兴奋期,他把小喇叭插进耳朵眼,喇叭丝啦丝啦如拉风匣般地响叫。
喝彩声一片片。
喇叭匠这时才是真正的喇叭匠,这时他觉得他实现了他的自我。
这一切结束了。死者家属给喇叭匠钱,他不接。他说:
“本屯住着的,要啥钱?”
大锅饭年代,虽粥儿稀溜溜却每人都可以喝得上一碗,挺均匀合理的。
喇叭匠把喇叭擦得磨得古铜古色,锃新瓦亮,越来越爱不释手。喇叭匠的父亲鼓点子几年前死去了,剩下他自己,孤苦伶仃。他最怕夜晚,夜难熬。他想女人,因为他没有女人。夜晚的空被窝异常的冷清。四十来岁的男人啊!
喇叭匠扛着半捆柴走回家,他一下子晕懵了:家里坐着一个妇女。妇女头发披散着,小花棉袄把她箍得紧绷绷,胸部隆得很髙。妇女坐在炕沿上,右边有一个破衣烂衫的男孩。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刚刚回来的喇叭匠。喇叭匠不敢狠劲看她,有些傻了眼。
“大哥,”她用土里土气的方言说,“我是山东的,我孩子他爸去年被水淹死了。就俺们娘儿俩了。”
“噢噢。”喇叭匠直噢噢不敢抬头看她,像怕羞的小男孩子。
“大哥呀。”
“唉。”他心尖子颤。
“你就一个人过,也挺苦闷儿吧?”她问。
“啊?啊。”他不敢抬头又点点头。
“大哥呀,听说你挺会吹的,吹得挺好,挺能挣钱的。”“活不多,一般人家不敢雇吹,怕挨整。”
“大哥,我要饭也不是个长计,讨着吃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看见公社干部还提心吊胆的,总不安生。”
“是,是是。”喇叭匠应着。
“大哥,今晚我没处住,就住在这儿行吗?”
“唉唉。”他忽然反过来,“行行。我一个人住两铺炕住不过来,给你一铺炕住。”
这是命里注定吗?
夜里,妇女让儿子跟喇叭匠住在一起,自己睡一铺长炕。
妇女的儿子睡着后,打起了呼噜。喇叭匠翻过来凋过去怎么也睡不着,唉声叹气。他浑身燥热,心口发闷。“大哥呀”的甜声蜜语总响在耳边。
他想着。但不敢。
妇女躺着也睡不着。她希望他的进攻,但一等二等也不见动静?她悄悄摸摸爬起来,向这边探来。她听见喇叭匠唉声叹气,就躲在暗影里体味品尝,这挺有意思。喇叭匠熬过了几十年,硬挺着过来了,可是今晚他挺不下去了,或者是他不想挺他想要尝试,想弄明白。
他怕惊动孩子,轻轻极轻轻地坐起,一点点站起,他下了炕。他一步一探地向那炕摸。妇女一把拉住他,捂住他的嘴,“别说话。”……
清早,鸡啼鸟鸣。喇叭匠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最完整的人。他没有空做红尘之客。
他要娶她。他要成家。
黄革命那时是很革命,真革命。怎么革,为什么要革?什么是革命他也和其它革命者一样不真憧,不清楚或者是假淸楚。好在不用明白,只要六亲不认,割断感情敢批判敢斗争革命造反永不停彻底砸烂旧世界,就革命了。黄革命有点怕他二女儿。二女儿的嘴碴有点像刀子切菜,快而不饶人她又挺心善。她常常问黄革命:“爸,你整天革命革命的,革啥命啊?啥叫革命?”
“抗日战争了,解放战争了,土地改革了,文化大革命了,这都叫革命。”
“现在啥叫革命?”
“现在?现在革命也不懂?”
“不懂,啥叫?”
“革命就叫革命呗。”
“你给王老六的脖子上挂一串破鞋底。游他街,就叫革命呀?”
“那当然就是。”
“人家和未婚妻子进苞米地咋了,那还犯法?那就叫破鞋,那就是反革命?”
“那叫作风不正派,王老六是青年团员。他们进了苞米地能干啥事,还没有结婚就乱来?这是革命青年应当做的?”
“爸,我看你越来越不像个正常人。”
“什么?我像什么人?”
“你像个革命。”
“啥啥?我女儿说得好,爸爸就是个革命。”
“我看你是个革命的壳壳,壳壳里边什么也没有。”
“你?你你!”
“我也可能和王老六妻子一样,和男人好,和男人进苞米地,那时你怎么办?”
“我削断你腿。”
黄革命的女儿在公社粮库上班,她骑着一辆新崭崭的白山牌自行车走了。
黄革命用脑量很大,头也秃了,左眼角常常堆积一些白色的粘膜。他革命的干劲儿不减当年,可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心也有点长了茧子。
一股股北风拧着劲子,很阴惨。天上就聚了堆堆黑乎乎的乱云。天擎不住了,落着大片片的银色雪花。
这是个星期日,吃皇粮挣月钱的头儿黄革命就有法定的安歇资格。他有点呆不安闲。这些日子咋就没有斗争了呢?斗争对象咋找不到呢?那喇叭匠咋不声不响儿就弄了个女人在家里呢?他现在又给人吹丧这是个迷信活动,这可是个帝修反的那一套这斗争矛头可要看清。他怎敢和党顶着干?不教育教育他眼瞅着要下水了。
黄革命拿起一本《资本论》,可就是看不进去那里的话是很深奥的,语句晦涩难懂若看,只可能是装模做样一兔子带上枷板子,冒充驴骡子。
黄革命迎着满天风雪去找小队的民兵排长,在民兵排长家他说,喇叭匠已开始破坏革命了,必须开会批判他。
第二天早起来,天冷丁丁的,风煞骨肉。外边的一切都被雪埋了。
民兵连长和民兵排长敲着黄革命家的门。两人在外边跺着脚哈着气抖索着身子。黄革命穿了黄色军大衣,说,我们仨去喇叭匠家。
喇叭匠这些日美的成了仙人,这是他人生中最辉煌最滋润的时日。他受用着男恋女爱的新鲜。他和那母子二人围坐在火盆边。火盆里有金红金红的碳火眨闪着,火不时散发出温暖沁人三人的心田。火上坐着大铝锅,锅里是酸菜粉条炖兔肉,咕嘟咕嘟冒泡响,热气香气在头上盘旋。三人用筷子在锅里翻着挑着搅着,瞧准了就牵出来。
喇叭匠左手还捏了盅,里边有半盅老烧酒。他正喝进余下进肚叭达嘴时,门被黄革命三人推幵了。
“去队里开会!”
“马上就去。”
民兵排长正在外边吹响了革命的口哨。寡妇娘儿俩也被找来。队里没有生火,窗户露了眼,风往屋内野灌。
“喇叭匠!”黄革命非常严肃认真地说,“你们思想生锈了,我们今天要给你洗洗涮涮,不能看着你走下坡路不闻不问不关心,我们要管!你的思想已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