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中，一把小提琴拉奏着勃拉姆斯协奏曲第三乐章，一架钢琴在旁伴奏。
起先，两者配合得很好。渐渐地，小提琴却越拉越快，钢琴跟不上，该乐章的双数拍节奏特点分崩离析。
钢琴伴奏的女孩竹筠不断提醒：“慢一点，慢一点。”但男孩张妙正像被人在前头牵了节奏飞奔，怎么也慢不下来。
两人试了几次，张妙正放弃了：“太难了，我得再练练运弓，把这段节奏控制住。”
竹筠见他自己表示结束了，便点点头，合起谱子，换了本贝多芬的。
“不好意思，突然让你陪我练习。”
“没关系，”竹筠淡淡笑了笑，“我正好练习下伴奏，平时不大有机会。”
她翻好了谱子，准备练自己的琴了，可是张妙正还不走。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张妙正笑笑：“我听你弹琴。”
竹筠耸了耸肩，自顾自练习起来。她练的是贝多芬第十号第三首作品，创作于《悲怆》之前，有着一脉相承的忧郁哀伤。
竹筠几乎背下了整首曲子，只是为了安心，才放了乐谱。
她练习钢琴时很专注，仿佛她了解自己手下流淌而出的每个音符，正与它们对话。
张妙正靠在钢琴上，起初还认真地听，偶尔偷看几眼弹琴人的脸。后来见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就放心大胆观察起她来。
说实话，她不是他素来喜欢的女孩类型。他喜欢丰满的，她过于纤细；他喜欢瓜子脸的，她是圆脸；他喜欢凤眼上挑，聪明外露的，她一双乌溜溜的大圆眼，纯良得像看不出智商的洋娃娃；他喜欢精明强干的，她，唉……
但她确实是有才华的吧，张妙正想：“她不像这里大多数人，从音乐附中一路升上来，而是念了一年医学院，半路出家，被校长直接入取。她的钢琴，怪了点，和她的人一样，不过，叫人着迷……”
竹筠闭上了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随节奏微微颤动。张妙正忽然又不甘心起来，怎么能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
他插口说：“f(强)，sf(特强)！”
竹筠的世界突然闯入了异声，她吃了一惊，音乐戛然而止。她有点质疑地看着张妙正。
张妙正说：“这里很难把握，smorzando（渐慢）和pianissimo（甚弱）之后就是f、sf，再decrescendo（渐弱）。我看你没看谱子，怕你忘记，忍不住替你念了出来。”
竹筠知道自己弹琴从来有点随便的，一首曲子随心情变换成十首八首，但惟独贝多芬，他再复杂的情感变化她都能精准再现。她很不高兴被张妙正打断，脸上神情也显露出来。
张妙正完全没觉察到她的不高兴是因为自己的打岔，见她突然无精打采，以为她累了。他灵机一动，问她：“你知道近年很红的那个音乐人朱清泠现在在我们学校么？”
竹筠点点头。
张妙正等了会儿，对方始终沉默，他只好自己继续：“他这次来，是接受校长的邀请，来选拔人才的，主要是声乐部的。已经决定举行一场歌剧选段的汇报演出了，由声乐部的唱，其他人组成交响乐队伴奏。上次我们开会，朱清泠让我辅助他开办这次汇报演出。”
竹筠“哦”了一声，心里想：“学生会长倒也不是完全吃力不讨好。”
张妙正盯着她双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事情多，不如你也辅助我一下，帮忙确定交响乐队名单吧？”
竹筠吃了一惊，本能拒绝：“这不行，一百个人呢，我连自己班上同学都认不全。”
张妙正急忙打包票：“没关系的。其实学校每次拉出去表演的交响乐队就这么几个人，有名单的，我一会儿给你，你挨个确认下他们愿不愿意参加，然后告诉我就行。”
竹筠想：“既然名单都有了，干么还要我去问，自己不能问么？”但她没问出口，也不好太一针见血戳穿人家的目的了。
这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推开了琴房的门。她一看到张妙正就叫了起来：“怎么躲在这里？校长和朱先生都在找你呢。”
竹筠认得这女孩叫成佑心，比她大两届，和张妙正一班的，是学生会副会长之一。成佑心身材丰满，一张瓜子脸，凤眼上挑，聪明外露，一看就是个精明强干的人。
她扫了竹筠一眼，就拉张妙正走。
“等等，”张妙正一边装小提琴，一边说，“你认得她吧？钢琴部的竹筠。这次她负责集合交响乐队的人。”
成佑心这才认真看了看竹筠，仍旧对张妙正说：“这次应该用不到钢琴，叫她去凑什么热闹？”
张妙正抢白：“用不着参与排练才有更多时间管这些事。这是我的决定，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张妙正冲竹筠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走吧，去见见朱清泠。”
要在平时，竹筠肯定会拒绝的，一她不喜欢在音乐以外的事上浪费时间；二她不喜欢张妙正和成佑心，他们一个自以为是，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她头上，一个目中无人，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但因为这次，张妙正要带她去见的人是朱清泠，所以她默默接受了他的安排。
她看过中央电视台转播的朱清泠导演的《魔笛》，听过几个他的采访，对他很有好感。这种天生被赋予了才华，又肯好好利用，白手开创出一片天的人，正是她的榜样。她以后也会如此。
她背着双肩包跟在张、成两个身后。他们在前方有说有笑，不时回头看她几眼。每次回头，神情就亲昵几分，好像已经获得她的许可，与她成了朋友。
成佑心的亲昵微笑下还含了些警惕的锐角，没有完全接纳她。竹筠仿佛听到她说什么“滥用职权”，又说什么“重色亲友”。
竹筠忍不住对自己翻了个白眼。
他们走往行政大楼。横穿校园中轴线时，一辆自行车从斜后方气势汹汹地压过来，车铃响得疾风骤雨一片。竹筠离得远些还好，成佑心却差点被她撞到。
成佑心转身骂了几句。
骑车女孩一身蜜色皮肤，烫了个乌七麻黑的爆炸头，短袖热裤，打扮前卫，双耳插了耳机，对她引起的骚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溜烟般消失了。
“谁啊？”张妙正有点恼火地问。
“声乐部的米可儿，”成佑心仍旧火大，“从来不来上课的人，今天居然叫我们碰见了，真是活见鬼了。”
只有竹筠觉得刚才的情形有点好笑，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到“米可儿”的名字。
……
竹筠随张、成两个进入校长室时，有点紧张。
校长室有许多人，闹哄哄的。她先看到腆着个啤酒肚的校长卓曦，接着，才看到了朱清泠。
她愣了愣，才认出他。真人轮廓较电视上看起来更深，像混血儿。
张妙正他们上去和他打招呼。成佑心简短说明了竹筠来帮忙的事，然后亲热招呼她：“竹筠，你过来。”
竹筠过去了。
朱清泠一双深邃的大黑眼睛忽然就转到竹筠身上，直勾勾盯着她眼睛看。竹筠被他这种看法看得有点脸红，想他到底要知道自己些什么呢。
朱清泠朝她伸出双手，十分真诚地说：“麻烦你了。”
竹筠犹犹豫豫地伸出一只手，马上被他两手包住，用力上下晃了几次。他的手大而温暖，充满了力量。
竹筠想：“这个人，他也没有背景，却靠他自己，打入了最排外的欧洲古典音乐界。这个人现在，却正握着我的手，感谢我的帮忙。”
她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