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麦朵像一条滑溜溜的大鱼溜进了尼玛的双臂。双臂之间是一个河湾，尼玛像一条奔腾的河流有力而又短促的汹涌，听见了格桑麦朵激越的呼唤……
这一年，真正让尼玛高兴的事情来临了，格桑麦朵怀孕了。
格桑麦朵肚子里的婴儿还没有出生，尼玛就看到阿爸阿妈和意西曲珍他们凑在一起高高兴兴商量，不管是男是女，一出生，就要去找有学问的王卓明先生和多吉活佛取名字。
后来，孩子出生了，这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尼玛带着怀抱婴儿的格桑麦朵，先去登门请教王卓明先生。王卓明先生看见格桑麦朵怀抱中的婴儿和格桑麦朵一样俊俏。他背着手，在阳光明媚的屋子里踱来踱去，还念了两句倒长不短、不文不白的诗词。他对尼玛这个半懂不懂的学生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你的汉族名字叫张明义，女儿就叫张倩然，你以为如何？”
尼玛像从长官手里接受委任状一样，对王先生说：“我认为可以，王先生取什么名字，我女儿就叫什么名字。”既然是王卓明先生起的名字，他当然要说好了。
王先生给小女孩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尼玛又和怀抱婴儿的格桑麦朵来到云顶寺，找多吉活佛起藏名。小女孩一见活佛这个神仙一样的人物，就格格格地笑了。
多吉活佛笑眯眯地对格桑麦朵说：“这个女孩子的笑声像唱歌一样好听，就叫她央金麦朵吧！祝福你生了一个小妙音仙女。”
这样一来，小女孩也一下子拥有了两个好听的名字。两个好听的名字像在锅庄院坝里两只互相追逐的蝴蝶。意西曲珍高兴得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名字。这样的事情让聪明的意西曲珍这样的老婆子也犯难。
银匠也常常停下手中的活计，笑眯眯地看一看自己的小孙女，看来，就算这个小女孩犯了天大的错误，当了阿爷的银匠也一定舍不得举起他的那双手，像教训尼玛那样来对待自己的小孙女。
锅庄里边的人都说，小女孩和格桑麦朵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尼玛也觉得，有了这个女儿，他和格桑麦朵之间更相爱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更能让他们亲密无间的了。
二十九
这一天，白花花的阳光下，尼玛一个人站在院坝里张望。
这样一大片李家锅庄是多么广大啊！他想，格桑麦朵作为一个女人真是很幸福。她现在是这家大锅庄的小主人。尼玛自己也当上了连长，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女人能够比格桑麦朵幸福。
尼玛这样想着，漂亮而又丰盈的格桑麦朵从木瓦房里走了出来，她也站在了白花花的阳光下。这时，尼玛看见格桑麦朵有点像阿妈意西曲珍，正用操持锅庄似的眼睛打量自己。
尼玛笑着说：“你这么看我，是不是对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不会又有什么地方让你失望了吧？”
格桑麦朵笑了笑说：“是啊！你怎么会让我失望呢。”
尼玛说：“现在，你已经是大锅庄财主家的女儿了。”
格桑麦朵笑得更灿烂了，说：“今天太阳这么好，就请你赏光和财主的女儿一起去洗澡吧！”
于是，两个人回去准备了一下，从马厩里牵来一匹白马和一匹红马。两个人翻上马背，两匹马错步向前，走出了锅庄院坝。走在弯弯曲曲的土路上，在马尾巴后面扬起了薄雾样的灰尘。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二道桥温泉。
康定的温泉众多，出名的就是二道桥温泉。二道桥温泉西面依山，东面傍着雅拉河，此处自古就有温馨的矿泉水从山脚冒出。过去，这里只搭了一间棚子一样的简陋浴室。为方便沐浴者，依山修了池子。城里的男女老少都到这里来洗温泉，很多恋人相依相伴也来这里洗温泉。
尼玛不知和格桑麦朵多少次来到这里洗温泉了。尼玛每来一次，都会想起过去在这里洗温泉的情景。他从偷看格桑麦朵在野外的温泉里洗澡，到后来和她一起在二道桥的温泉池里洗温泉。尼玛想来，觉得很有意思。
现在在温泉池里，格桑麦朵生完孩子后的身体也开始有一些发胖了。但是，还说得上丰盈而不是丰满。还不会像那些过于丰满的女人在温泉池里洗澡，总是要占去好大的一块空间，有点像水面上有一座小山在移动。不过，尼玛还是希望格桑麦朵能够瘦下去更好看一点。他想起了马连成过去讲的川戏里的杨贵妃。
那里面提供了一个说法，只有温泉才能够改变一个美人的胖瘦。
但是，一个美人的胖瘦，一池温泉就能够轻易地改变么？
在温泉池里，格桑麦朵身上的香气和温泉池里泛起的硫磺味融为了一体，尼玛又一次走过去，抱住了格桑麦朵，他再一次在水波荡漾的温泉水里征服了这个女人。但是，对于尼玛来说，现在征服都已经变成了十分轻松、十分寻常的事情。他不免要为扎西多吉少爷感叹了。是啊！格桑麦朵真的远没有想像中的那样完美。然而，可怜的扎西多吉少爷却只能在特别完美、特别浪漫的想像中过活。他活得真是过于的浪漫和过于的完美了。
这就是所谓的完美的女人吧！善于在情人们的想像中雕塑她们的完美。尽管这样的完美有一些残忍。
他们洗完澡，穿好了衣服，然后浑身轻松的跳上马背。骑在马上的格桑麦朵，春情荡漾而又红润着脸庞。脑袋后面，披着被温泉水打湿的头发。尼玛现在看到的才是一个真正完美而又使人陶醉的女人！
他知道是自己，使他的妻子格桑麦朵盛开得如此的美丽。而女人是需要常用生命雨露滋润的禾苗。
两个人并肩前行，不一会儿，他们又回到了李家锅庄十分宽敞的锅庄院坝。这时候，那尾随在他们身后的一片薄薄的灰尘再也看不到了。
他们两个骑着马跨进锅庄大门，意西曲珍站在宽敞的锅庄院坝中间，守望着他们。尼玛当然领会了阿妈含着笑意又带着疑问的眼神。尼玛对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说：“阿妈，我和格桑麦朵一起到二道桥温泉洗澡去了。”
意西曲珍站在太阳下，抿着嘴，十分可爱地笑了。
也是这几年，康定城里不光来了许多的川剧名角，还来了不少名人。有一段时间，又来了个神仙一样的人物。长发飘飘，穿着长衫，他是国画大师张大千。张大千来到康定还去了明正土司的避暑别墅，茶马道上的榆林宫。在品灌顶沸泉观雅加积雪之后，他作了山水画《榆林宫雪山》，并有文赞道：榆林宫，明正土司避暑别墅也，雪山温泉皆胜绝。
西康建省到现在，康定是越来越热闹了。
经过八年的抗战，日本人宣告投降了！这是整个国家都为之高兴的事情。尼玛碰到王卓明先生的时候，听到他写文章一样说道：“乌云散尽，雨过天晴，和平真正来到了，大家又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是的，这几年不光尼玛高兴，就是康定城也逢到从来没有过的好年景。到了年底，春节来临，这一年的春节也比过去更热闹喜庆。过去，尼玛他们两家人的人口不算多，现在聚在一起，也是红红火火一大家人。
今年除夕，大家聚在老银匠家里吃团年饭。
每家每户团聚在一起，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等鞭炮声劈劈啪啪一响过，就开始吃团年饭了。尼玛和达娃坐在一起，说着抢头水的事情。按照城里人的习惯，到了农历的腊月三十晚子时，午夜十二点，又是一阵鞭炮齐鸣，街道上的沉寂再一次被打破，家家户户都提着水桶穿过大街小巷，直奔水井子“抢头水”，说是第一个在水井子里取水的人会看到传说中的金鸭戏水。这一年定会顺风顺雨，大吉大利。
尼玛回忆起，兄弟俩过年时一起去抢头水的情形。兄弟俩没有抢到第一桶水，无从知晓金鸭子怎样戏水，他们只抢到了水井子里的月亮，只好把水桶里的月亮挑回家，一回到家，水桶里的弯弯的月亮又溜回深蓝的夜空中去了。除夕夜，大家要在家里守岁。一家老小，全都耍到第二天天明。于是新的一年随之开始了。康定的冬天过于漫长，春节也显得有些绵长。过一个这么长的春节，说明大家都很珍惜春天。
到了农历的正月初九，一个个涂红抹绿的陕西人就要粉墨登场。他们就要把三秦大地的社火在康定这个藏族地方点燃。这一天，大家全都聚在一起看船灯表演。素月走在船灯的队列里，素月画了一个大红脸，被社火映得红光满面，她骑一头纸做的白马。素月初来康定也是骑着一匹大白马。现在，素月骑在纸做的白马上，也要走马观花地来把康定城看个够。约翰，还有王老板、素娥他们全都站在一旁，欢欢喜喜地看着喜气洋洋的素月。
而那边，藏人们在悠扬的二胡声中跳起弦子和锅庄来了。这时候，二胡的弓弦抖动，秦腔和弦子的曲调应和着，吉祥的哈达也用火红的社火来渲染，映现出城里人们五光十色的笑脸。
这时候，汉人们的喧天锣鼓也敲了起来，康定城做生意的汉商们派出的队伍全都出场了。锣鼓声冬冬锵，锵锵锵的敲得应山响。既然敲得这么应山应水，过去叫它们老陕鼓，现在大家把它们改叫闹山鼓了。
看着跟在船灯后踩着高跷走过来的做生意的陕客们，尼玛想，他们都是从王老板他们那样的高高的青砖大门里踩着高跷走出来的。他们走出来，一个跟一个的比着高矮。陕客们把这项杂技玩得精熟，和平时走路没什么两样。老陕们羊肚子手巾白包头，站在高跷上，手舞足蹈，有说有笑，踩着高跷去赶集。
藏人们聚在一起，看汉人们的表演，汉人们和藏人们围成一圈跳起欢快的锅庄。
康定！就是这么一座充满着金色梦幻的城；不是因为做生意，那么多漂亮的藏族仙女和汉族仙女不会聚在一起争奇斗妍。不是因为做生意，过节时候不会有那么多生意人的一张张不甘寂寞的笑脸。
就是因为做生意，锅庄和陕西一条街才这么相映成趣而又相处融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