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银匠是靠手吃饭，驮脚娃父亲过去靠脚吃饭。石头却落下来砸中了他们的手和脚。只不过，驮脚娃父亲比银匠的情形好一些，因为他已经改行了，成了城里的缝茶工。而银匠要是没有了手，干不了银匠活路，就不能称其为一个银匠了。他们被其他人从锅庄院坝里背出去，找医生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约翰来了。
大家都以为，约翰是来救火，谁也没有想到，他要来做些什么。
昨晚发生的事情，不知道什么人给约翰说了。他全部都知道了。
他这个人怎么忍受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他是来找边巴这个老家伙了结事情的。
约翰走进锅庄院坝，大吼一声：“边巴这个老色鬼在哪里？”
驮脚娃兄弟对边巴很生气，听见约翰在院坝里嚷，带他一起去找边巴。这时候，想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发生得比这场大火还要突然！
约翰看都没有看老家伙边巴一眼，一把抓住边巴的脖子，猛地从背后抽出一柄长刀。长刀所向，胸口上捅了边巴一刀。只一刀，就把边巴杀鸡一样给结果了。边巴死的时候，都来不及惨叫一声，胸口上喷出鲜血，一伸腿，死在众人的面前。这个老色鬼没有问一声，陕西女子素月是谁家的女人？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大家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边巴就和一场大火一起彻底消失了。
火势渐渐小了下去。锅庄上面的夜空渐渐黯淡下来。消防队的水龙头一下就把火势压下去了。
大火还是把驮脚娃的房间和货栈烧去一大半。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的元气大伤了。
这时候，加绒俄色一家老小走出木瓦房，看着夜空中绚丽的火焰，却并不希望火势就这样黯淡下去。燃起来的冲天大火在夜空的映衬下要比燃起大火的白天更加亮丽。加绒俄色站在自己家小小的院坝中间，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他好久都没有笑得这么痛快了。
尼玛也没有想到，约翰十分干脆地把老色鬼边巴给结果了。如果他知道事情要发生，要这样发生，他一定不会先找人灭火。他一定会冲上前把约翰死死地抱住。边巴一伸腿走了，对这个老色鬼来说倒省事了。他再不用为老来还要进监狱发愁。
现在该进去的是约翰！监狱里又多了一个杀人犯。
一场大火容易了结，但是，锅庄院坝还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三十三
约翰代替边巴跨进了监狱大门。锅庄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七零八落。尼玛整天哭丧着脸，很不高兴。
一天，尼玛无精打采地走在大街上，天空十分阴沉，大街上湿漉漉地。他看见街对面走过来的王卓明先生，他的脸也拉得很长。看来王先生也很不高兴，像是他们家的房子也被一把大火点燃。可城里被大火点燃的就只有李家锅庄。尼玛想，王先生会有什么事情比自己还要伤心？
尼玛问王先生：“你为什么不高兴？”
王卓明先生说他很关心跑马山口以外发生的事情。
他站在那里，垂头丧气地讲了半天。大意是说，过去只是一小股的朱毛红军，在抗战结束后，他们的声势越来越大。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国民党军队在各个战场上被打得节节败退。解放军渡过长江，国民党军队已经溃不成军了。没有想到，世道的变化这么迅速，汉族地方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在发生。他为此担心起来。
看到王先生愁眉苦脸，尼玛也细细地寻思一下。他想，王先生都那么关心国家的事情，他自己不能够对国家正在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尼玛给自己提出一个需要担心的问题：要是国民党的军队有一天都不存在了，自己又到哪里去当连长呢？总不可能又到共产党的队伍里当连长吧。尼玛漫不经心地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他真的像王先生那样担惊受怕起来。看来这样的问题不要多问，再问下去，会把自己问出毛病来的。
现在，尼玛担心的事情够多了。
约翰手起刀落，一下子就把边巴送进了鬼门关，于是，不该进监狱的人代替了应该进去的人。杀人就该偿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又能通融一下呢？约翰只有死路一条了。约翰的父亲桑吉坐在家里痛哭流涕，除了痛哭没有什么办法。
王老板和素娥去监狱里看过约翰，约翰在他们面前表情还算平静。尼玛去看约翰，他却在尼玛面前十分难过地失声痛哭起来。长这么大，尼玛第一次看见这个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汉子哭泣，在他生命行将终结之时。看望了约翰这个没有明天的朋友，尼玛只好忍住泪水，在回去的路上尽情抛洒。
这时候，锅庄里的女人们的眼泪像下雨，把脚下的青石板全都打湿了。
素月哭得更伤心。她这么伤心，还是抑制不住鸦片烟瘾。烟瘾一上来，分不清的口水和泪水全都止不住汇在一起涌流。
王老板那时候想到素月去打牌会输钱，但是绝没想到素月去吸食鸦片。除了素月，家里谁会起这样的念头？鸦片占据了素月的灵魂，占有了素月的肉体。城里吸食鸦片倾家荡产的事情他们听说得太多，年轻漂亮的陕西女子素月却没有听说过。
意西曲珍听说素月吸食鸦片就十分惶恐，她比王老板他们还要害怕鸦片这个字眼。她对尼玛他们说：“素月这个小妹怎么吸那种东西，这和请魔鬼到自己家做客有什么两样！”
一天，素月去监狱里看约翰，素月很伤心地看着约翰。而约翰一看见素月，眼睛里就充满了火药味道，他举起有力的手，朝着陕西女子素月一张俏脸上狠狠地就是一巴掌，在这张俏脸上留下一个完整的紫红色手掌印，算是送给素月的最后纪念。素月带着手掌印呜呜地哭回了家。回到家里，她只好捂着脸吃王老板和大姐他们送过来的晚饭。看着素月，王老板无可奈何地对素娥说：“她该回老家去了。”
秋天过去，冬天随之来临，这一年的冬天说来就来，来得很快。
而约翰的生命也进入到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季节。
没有被关进监狱之前，约翰没有读过什么书，他对读过书的读书人没有什么兴趣。然而，在监狱的牢房里，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却居然是和几个读书人关在了一起。要在平时，约翰无论如何不会去和这样一群读书人凑在一起。现在，读书人好像不太愿意让他孤孤单单住在一间昏暗的牢房里，然后，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去死。
这真是一群好心的读书人，大家在监狱里凑在一起多么热闹。
让约翰感到不解的是：几个斯文人犯下了什么王法，也被关进监狱里？是不是因为在街上寻衅滋事打群架？这不大可能。要在平时，约翰一定会嘿嘿一笑，他们那副瘦瘦的样子，还去打什么群架？不打架就是去做贼。可看上去，他们都很本分，只知道读书的样子。再说，他们都是一副很自负的面容，不大可能拉下脸来去偷东西。
想不清楚这些读书人为什么不去读书却进了监狱。于是，约翰对这几个读书人充满了好奇。看来，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光充满诱惑，而且还充满了好奇。好奇也应该是人为什么要活下去的重要原因吧！约翰这样一个临近死亡的人，也会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约翰好奇地问读书人：“你们怎样被关进牢房里来的？”好像他不弄懂这个问题不会罢休。
那几个读书人却这样问他：“你是不是真想知道？”
约翰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像从死亡的暗影里透进来一丝光线。他说：“真的很想知道。”
其中一个读书人对约翰说：“你既然想知道，那我告诉你吧。我们是解放穷人的共产党，我们要让城里的穷苦百姓都得到解放。”
这是一个约翰从来没有听说过，感到特别新鲜的话题。他好像回到过去陕西街上问长问短，一定要把做生意弄懂的情形来了。想想那时候的日子，多么好啊！陕西街上阳光明媚，每天的太阳都不一样，约翰回到了当初最美好的时光。
于是，他准备不停地问下去了。约翰对这个读书人说：“请你能不能把事情讲明白一点？”
过去的约翰不像尼玛，一听说有学问的人都这么尊重。现在，约翰对读书人居然用了一个“请”字！那就请读书人都珍惜这个“请”字吧，一个生命就要结束的囚犯说出这个字来，会让每一个读书人都特别感动。
被请教的读书人继续解释：“你将会看到这样的情形。富人再也不能够骑在穷人的脖子上。穷人要和富人平起平坐。”
约翰这下听明白了，又问：“那么锅庄的女主人和两个驮脚娃也都可以平起平坐了么？”
读书人当然不知道，约翰为什么问得这么具体？但还是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约翰觉得读书人说得在理。他的想法和尼玛是一样的。约翰拍了拍读书人的肩膀，说：“就按你们的想法办，虽然我们锅庄从小锅庄变成了大锅庄。但是有钱的藏商们一来，都不记得我们从小到大住在里边的锅庄是个什么模样了。”
说完，他就坐在牢房的一束阳光里想像意西曲珍和驮脚娃兄弟平起平坐时候的样子来了。在他的想像中，并没有把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想像成一个穷人，而是把驮脚娃兄弟想像成了一对有钱人。
在牢房里，约翰还和这几个读书人谈起了他对这个将要改变的世道的看法。约翰无奈地说：“哎！现在街上打架的人都没有过去那么多了，有时候，想到街上找个人打架都没有人奉陪。这些人不是没有表情，就是笑嘻嘻地从你身边走过去了。好像每个人都在城里有他们忙都忙不完的生意。”
读书人笑着说：“那是现在的人变得比过去的人聪明了的缘故啊！”
大家就这样兴奋地谈着都十分感兴趣的话题。约翰对这一群读书人充满好感了。他说：“哎！你们这些人真是可惜了。读了这么多的书，还被关在了牢房里。”
读书人不知道约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他还是惺惺相惜地说：“你也可惜了。”
约翰只好苦笑一下，说：“我是可惜了。”
他没有说出原因。这里可以告诉大家，他认为自己可惜，并不是为了漂亮女子素月就觉得可惜，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他自己再也看不到未来那个充满新奇、充满未知的世界，真是太可惜了！约翰是个好新鲜的人，按照他的想法，如果这个世界一成不变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但是，他却要和行将没落的旧世界一起终结。他没想到自己这样一个人会属于旧的世界，而尼玛那个特别守旧的家伙却在那里翘首企盼新的世界。难道这就是上帝的安排？
尼玛不知道好朋友约翰在他生命行将结束之际会不服气自己。但是，他不会不知道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约翰要和这个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的世界说再见了。
以后的日子里，尼玛一定会记得这一天，铭心刻骨，直至老死！
这一天下起了一场大雪。大片的雪花像鸟的翅膀从天空中翩然坠落，大雪，重新把这个世界装扮得分外的美丽。好像这个世界从来就是这样纯洁无瑕，像是洁白如玉的处女一样地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