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哀伤的声音落下,明黄的伞盖已经转向宫门。
浅浅默默看着脚下厚厚的冰雪,一恍惚,身子已被汀兰扶着,坐进了肩辇。
辇起。慢慢走向让她心中恐惧和绝望的源泉。
帝王薨逝,应设灵于昭元殿。可那肩辇却在雪地里左拐右拐的,随那明黄的华盖来到福熙宫前,终是停下来。
雪花仍旧飘飘洒洒,她坐在辇中举目望去,触目所及皆是一片缟素。
门前高挂着长长的招魂幡,被冷风吹着,时而飘上,时而又轻轻地落下。门口蹲着的两只石狮子也套上了白色的布条。院内处处皆是缟素,屋檐下悬挂着的灯笼全部蒙上了一层白布,在风里摇摇晃晃,透着无声的悲戚。
曾经的福熙宫早被装饰的一片肃穆洁白,和着这雪,凝结成了浅浅心底关于这个春季乃至这短短的二十多年来最凄寒绝望的色彩,让她在这寒雪飘零的时节,更觉悲凉和哀伤。
那一袭白袍已经率先步上石阶,一阵风吹来,雪花飞扬,落到了浅浅的脸颊,丝丝滑滑的凉意沁入心底,原本浑浊的意识骤然清醒。
她的视线颤巍巍地落在那敞开宫门处,陡然一震,揪心的酸涩充满了鼻翼,如水的双眸里又是氤氲一片,却只是在眼眶里打转,怎么也掉不下来。
她不知道,原来,从得知他殁的那日起,泪水连绵不绝,只怕早已流干了。如今对着他的灵柩,竟是再也无法淌落了。
是呀,他已经走了,她的泪又为谁而流呢?
老天爷,你何其残忍,生生夺去了他的性命,难道连她这为心爱之人所流的泪水也要一并夺去吗?
缓步,上阶。
步步皆殇,步步皆痛。
那广殿之中,明烛高照,却是刺目的雪色。两侧的地上跪坐着守灵的人,他们含着热泪,在灵前上香,烧纸,极是轻手轻脚,似乎是怕打扰了逝者休息一般。
洁白的轻纱纵处,停着一架玉石灵柩,上盖黄色金龙幔帐,前置的灵位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而浅浅的眼中,却只看到了“上官玄锦”。
只这三个字,就已让她心神俱碎,又是无法抑制的浑身轻颤,一阵眩晕袭来,她的身子盈盈欲坠,却被从一侧跪拜于地的众人中忽然跑来的两个身穿缟素的妙龄女子紧紧扶住。
“主子——”异口同声的轻唤,饱含了无尽的思念和欣喜,她的身体被她们紧紧拥住。哭泣声中,她原本木讷的脸上才稍稍有了点神情。
可那神情依旧是木然的。
甫抬头,才看见面前二人的容貌,竟是那次遇刺后再不得见的青荷,还有……碧朱。
原来,她们竟然没有死,隔了漫长的三个多月,她们主仆三人又在曾经的家园重逢了。
呵呵,这本是高兴的事情,可为何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浅浅秀眉轻蹙,鼻子皱了皱,却依然翻涌着浓浓的酸涩,在她们抽抽搭搭的泪水间,愈加鼓胀难忍。
是呀,那个人去了,她的世界就此成为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她再也不会笑了。
一袭白袍的皇帝已经率着文武百官行了祭拜之礼,众人纷纷退去,天色渐暗,浅浅却仍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处,仿佛时间已经停止不前。
狭长的双眸落在素衣白裳的女子身上,忽然一黯,有些许复杂的神色略过眼际,又扫了一眼暗影重重里的玉石灵柩,再落向女子时,皇帝的眼中竟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欣慰。
“你们先下去吧!”上官玄睿对着双眼哭的红肿的青荷、碧朱、汀兰淡淡吩咐了一声,才缓步向前,在浅浅面前站定,甫开口,语音轻缓,含了淡淡的忧伤,“朕知道,皇嫂有很多话要对皇兄讲,朕就不打扰了。”
语毕,深深望了她一眼,上官玄睿抬步向前,却在听到身后突然响起的话语后,蓦然止步。
“请皇上为浅浅准备一套丧服!”声音清婉空洞,听不出哀伤,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是的,她要为他、为她的夫君披麻戴孝。
尽管此刻,她已着素衣白裳,可那不是丧服,她要穿的,是真正的丧服,她要在这里为亡夫守灵。
俊逸的脸上愈加添了几丝动容,静静看了她半晌,龙颜威仪的帝王微微颔首,吐出一个字:“准!”
转身,大步流星,走入明黄的华盖下,步入漫天的飞雪中。
身后的公公忙不迭地一路碎步紧追而去。只是那人,已不再是她所熟识的令言。
巍峨的殿宇,刹那间陷入冰冷和死寂。风呼啸着卷进来,雪花飘扬,白纱轻舞,烛火跳动。
萧浅浅一脸的茫然若失,脸色缥缈而苍白,满目触目惊心的白色早已令她心头剧痛不止,却只能定定凝立在灵前,眼神怔怔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灵框。光拉长了她纤瘦的身影,映在墙上,虚浮而缥缈。
她忽然转身,摇摇晃晃地迈向轩窗,寒凛的风,夹着飘落的雪花一并涌了进来,落在她俏丽的脸上,被暖意所化,犹如梦中的泪水,自眼角蜿蜒绵延,擦不干,拭不尽。
今晚的雪,下得很大,外面的树枝、甬道,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茫,将这黑暗的夜幕下的宫殿照的亮如白昼。
风很冷,雪很冰,在面对这份冰冷时,她却没有任何的感觉。只是默默地伸出玉手,轻轻掩上了那扇窗。仿佛,只这一掩,便能将让人畏惧的天寒地冻掩于这室外。
殿内,燃着旺旺的炭火,温暖如春。
可她,怎么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只有悲绝的沙漏声涌入耳际,带着死亡的气息,一路渗透到她冷寂绝望的心底。
一如,现在,她与那白玉的石棺仅是几丈之遥,却隔着永难逾越的天堑,那是最令人畏惧的生死之隔,带着漫无边际的湿冷和绝望。
她这一生中,曾面对过两次这样的灵柩,一次是她的孩子遭人毒害,小小的身骨被安置在留芳殿中;一次便是今日。
上一次,她哀痛心碎,尚且有他陪着、捱着、受着、痛着;
这一次,陪伴她的,只有白玉石棺内他早已冰冷僵硬的身体。
丧子之痛、亡夫之殇,让她好不容易幸福起来的人生就此幻灭,前路漫漫,她再也没有勇气走下去了。
心口一阵紧窒的痛传来,她艰难地张开唇,拼命呼吸,想要用这炭火的温暖来融化心里的严寒,却不想,肺腑间吸入的,却是越来越多的清寒和冰冷。
她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走到石棺左侧的圆柱旁,斜倚在上面,靠着圆柱的支撑,才勉强让身子不致滑落下去。
双眸望着灵前的长明灯,美丽的脸上忽然弥漫出悲痛欲绝的神情,双唇微微颤抖,艰涩地吐出话来,却是如泣如诉,令闻者伤怀哀叹:“玄锦,你就这样毫无留恋地去了吗?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让我见到……你说过等到战争结束,就带着我归隐山林,在庭院里栽满合欢树,等到花开的时候,陪我一起欣赏的……你还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今我这个一心人还好端端地在这里,你又怎么可以食言在先……”
“你不是说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吗?你答应我的,都还没有做到,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弃我而去?你怎么舍得将我一个人丢弃在这世上?你走了,谁来许我一世幸福和安稳……谁来陪我走这余下的路……你告诉我啊……”
原以为,再也不会落泪了。
可是这凄绝的话幽幽吐出口,那湿热苦涩的液体竟然从眼角滑落,蜿蜒而下,落进了浅浅的唇里、脖颈里、衣衫里。
身子软绵绵的,仿佛水中漂泊的浮萍,依着圆柱,缓缓滑落。
此时的她心灰意冷到了极点,纵然澄澈的黑曜石地面如何冰冷,也再不及她心里的万分之一。
“连石棺都不愿看一下,净顾着在这里哭的像个泪人似的……这般不会照顾自己,如此让人放不下,可怎么办才好?”
一个清澈温雅的声音清晰传来,敲破了雪夜的清冷,敲开了她悲痛欲绝的心门。
萧浅浅浑身一震,伸手紧紧攀上了旁边的镂金灯座,原本缓缓下坠的身子一点一点伸直,站立。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层层白纱被一双修长的手缓缓打开,一个长身玉立的湖水蓝身影从一侧的偏殿卓然走出,璀璨灯光笼在他周身,使他看上去仿若站在云端的天神,优雅出尘。
他的墨发简单束起,只以白玉簪固定,愈发显得风姿俊逸。风华无双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烛光照射到他眼眸深处,好似幽黑的夜空,点缀着璀璨的繁星,又似清澈的潭水,倒映了炫目的彩霞。
一切,都如同初见时的模样。
上官玄锦缓缓向浅浅走来,步伐慵懒,透着一股懒洋洋的优雅。他缓缓伸出双臂,只轻轻一揽,便将那哭泣中娇小颤抖的身子紧紧地纳入怀中。
淡淡的梅花清香入鼻,素衣白裳的女子蓦然一僵,清丽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连挂在眼角的晶莹泪珠都忘了滴落。
浅浅下意识地低首,望见了紧紧揽在自己腰际的修掌,那湖水蓝的长袍柔滑地垂落下来,盖住了她的素净白裙。
那怀抱,是如此熟悉和温暖;那声音,是如此轻柔和爱恋;那双手,更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慢慢的收紧,再收紧。
浅浅的大脑浑浊一片,缓缓抬头,对上了一双满是疼惜的眼眸,眼神澄澈、溢满柔情,却还是那张深入骨髓的清俊容颜。
她愕然睁大了双眸,只能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大脑瞬间短路,嘴唇微张,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肯定是幻觉吧,是自己太想念他了,否则,他又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广殿之中呢?可是,为什么?环在她腰间的双手是如此有力?那怀抱又是如此温暖呢?
他就这样深深凝视着她、紧紧拥着她。
四目相对,时光流转,一刹间,已是地久天长。
浅浅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他便消失,生怕这只是一场幻梦。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地抚上他的眉眼口鼻,指下,是他柔滑的肌肤,是真真实实的存在,不是虚幻的,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