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晚春已至,微风吹拂,阴沉了好几日的天空终于放晴。后院的梨花花瓣已经变白,每个枝头都争相冒出绿芽,展现了蓬勃的生命力。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祥和、清新。佳朗独自在院子里踱来踱去。
“往后能看到你们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啊。”
院子前,佳朗抚弄着渐渐变绿的树枝,眼里充满了悲伤。
佳朗住所的院子里,不仅有梨树,还有石榴树和柿子树等各种结果树木。乍一看,也比只有花坛和院子的普通平民的家要豪华许多。
小方石砌成的篱笆里长出了绿色的草坪,每个季节都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温柔的微风吹来,阳光一整天都在地板上逗留。佳朗喜欢在自己的住所远远眺望如画的田野和蔚蓝的天空,弹着伽倻琴。
“现在,也要和你分别了。”
回到房里的佳朗抚摸着伽倻琴,这是仙剑离开之后,为了抚慰内心的空虚,才开始学的伽倻琴。仙剑在伽倻的时候,佳朗更喜欢练习武艺,跟他一起骑马看风景。当然,或许也是因为那时她年龄还小。仙剑离开之后,佳朗便开始弹琴消磨时光。
噔~
十二根长弦震动,仿佛时光回转。每次孤独、思念或是痛苦的时候,都会弹奏的伽倻琴……
过往的时光慢慢浸湿了内心。就在佳朗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湿润的时候,眷属马莉抽泣着跑过来。
“呜呜呜……小姐,宫里来人了。呜呜……”
“……”
佳朗看着马莉惊慌的样子,心想着:“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还是大吃了一惊,心扑通扑通只跳。
家里开始一阵骚动。佳朗咬着嘴唇,努力让颤抖的心平静下来。得到君令的士兵马上就要到了。
“呜呜……小姐!唉,我们可怜的小姐!唔唔唔……还没嫁过人呢……”
比佳朗大一岁的马莉去年冬天和同为眷属的斗植举行了婚礼。虽然佳朗是她的主子,但她从小在佳朗的家里长大,两人算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无异于亲生姐妹。所以,马莉无法轻易就这样把佳朗送走。
马莉给佳朗穿上宫里御赐的宽袖白绸衫和落到脚踝的长褶裙,系上腰带,一边不断地落泪。
“马莉啊……和斗植生儿育女,幸福长久地生活下去吧。”
“小姐!呜呜……呜呜……”
马莉哭红了眼睛。佳朗握住马莉的手,跟她告别之后,就从自己生活了十九年的住所走了出去。
“小姐!”
听到马莉的哽咽声,佳朗咯吱咯吱地咬着嘴唇,强忍住快要落下的泪水。
这是一个阳光轻柔灿烂的早晨。看着离开自己住所走进父母里屋的佳朗是那么的光彩照人,下人们无一不觉得遗憾和悲伤。但是,他们必须忍住哭泣。
乌黑发亮的头发编成麻花辫盘了起来,用翠绿透明的青玉头花装饰,披散的发丝端庄地垂在肩上。梨花般白皙的皮肤,凌霄花瓣般的红唇犹如盛开的玉兰花,是那样淡雅。
佳朗的模样是那么的美丽动人,仿佛她不是在走向鬼门关,而是要与谁举行结婚,结成伴侣。但是,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生气。就像,一片快干枯的花瓣。
佳朗圆润的耳垂上戴着一对大雁形状的耳环,每走一步就当啷当啷地响,似凄怆的哭泣声。
“母亲,父亲。请一定要万寿无疆。”
“哇呜……佳朗啊!”
朴氏看着女儿有礼貌地行着礼,那凄凉的模样让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咳……”
佳朗的父亲金孝元只是沉沉地咳了一嗓子。这是跟女儿的最后一次见面,但他依旧保持沉默。他觉得,不管怎么样这都已经是命中注定的,无用的感情反而会让女儿心情复杂。
泪水沾湿衣袖,不停拭泪的母亲……直到最后都保持着沉默的父亲……楚楚可怜的姐姐……秦朗看着他们,郁愤涌上心头。他握紧拳头又松开,不停地叹着气,最终跑了出去。
朴氏满脸瘦削,眼睛浮肿。她握住佳朗的手不停地抚摸,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
“呜呜……下辈子……一定要……”
“哦嗬!夫人别说了!”
朴氏泪如雨下,房间里弥漫着潮湿的空气。金孝元虽然能够理解妻子的心情,但是又担心女儿会心绪不宁,便责备到。对他而言,只要佳朗的牺牲能够换来秦朗的美好将来,让家门更加荣耀,这就足够了。
“要是有来世,那时我也一定……想要成为母亲的女儿……”
佳朗嘴角挂着悲伤的微笑,继续母亲未能说完的话。只有要母亲深沉的爱和弟弟秦朗的情谊就足够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过着鸡犬不如的生活,而自己却出生在贵族家庭,生前把能享受到的都享受了。但是……
如果是这样,那这涌上心头的难过和依恋又是什么呢?心就像被刺扎到般疼痛。
“仙剑!”
虽然已经整理好心情,觉得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但现在开始,还是没有忘记他。
“要是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生前最后的眷恋如巨浪般涌来。
像是要把自己那颗变得脆弱的心扣上死结,佳朗结实地束紧腰带,直起身子。
“佳朗啊!唔……呜呜呜……我的女儿佳朗啊!”
母亲朴氏悲伤的眼泪像是一根针刺痛佳朗的喉咙,但她还是收拾好了心情。
“小姐!呜呜哇……”
佳朗怀着沉重的心情从父母的里屋出来,迎接她的是下人们充满悲伤的沉痛抽泣。看到他们低着头“呜呜”地啜泣,佳朗静静地在心里告别:
“真的谢谢你们!”
这不是已经很幸福了吗?佳朗突然产生了那样的想法。在这个艰辛苦难的世界上出生在贵族家庭,这已经是难得的恩惠了。一直以来得到了许多疼爱,却觉得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并没有多大的感触。一想到这些,佳朗的心就隐隐作痛。
被监视的这段时间里,在墙外或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里,把守的士兵手上的枪头都像是马上就要刺穿佳朗的心脏。而现在,她就要和它们说再见了,这让佳朗觉得十分轻松。那些被关在狭窄的房间里,看着在天空中展翅飞翔的鸟儿,深深陷入思念的日子也将结束了。
佳朗迈着沉重决绝的脚步,最后一次仔仔细细地环视了充满回忆的家。
“花朵不知何时已凋零的梨树,绿叶正茂密的玉莲花,在冬天的酷寒里依旧吐露芬芳的雪中梅,我最爱的梧桐木柜,还有我的朋友——伽倻琴,再见!”
佳朗抬起头,望了一眼屋顶上空飘着的云朵,慢慢地向辇车的方向走去。
火旺山的山脉宛如一座屏风,洛东江清澈的水流蜿蜒曲折,嘉德镇就坐落在这里,零星散布着数十户人家。而这其中最大的金孝元府现在正被士兵们团团围住,远看就像一群群黑压压的蚂蚁。这时,一个白色的小点被士兵簇拥着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男子痛苦地皱了一下眉。
“佳朗。”
他轻声低吟,紧紧握住手中雕刻着龙纹银鱼的剑柄。他高大的身躯上挂着的那把剑,只是看着就令人情不自禁发出感叹。
“嘶噌……”
男子陷入了沉思,呆呆地望着金孝元府,随后拔剑出鞘。阴森锐利的剑刃宛如猛兽的牙齿,在阳光下发出强烈的光。男子看着剑刃的锐利眼神丝毫不亚于他手中的剑。
他慢慢地看着剑刃,嘴里嘀咕着,像是在铭誓一般。就在这时,一名年轻的男子向他走去,两眼闪烁着光芒。
“主君!”
“怎么样了?”
“没有明确的答复。”
“这样……”
听了属下道衡的话,薛錀的嘴角变得僵硬起来。那天,薛錀没能成功改变佳朗的心意,心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于是他再次派了属下——无异于自己右臂的人——道衡去找仙剑,想着:
“仙剑,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救佳朗。”
必须先救她的性命,即使她不愿意把自己心里的一个小角落给他。
但是,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
薛錀感到一阵虚脱。
“主君!”
道衡焦急地看着薛錀。
道衡出身百济,父母以逆贼罪名被处刑。他在小时候逃到伽倻,混迹市井时遇到薛錀。因为敬慕薛錀的男子汉气概,便成了他的部下。并且,道衡不顾薛錀的阻拦,坚持以君臣之礼侍奉他,对他毕恭毕敬。
对他而言,薛錀就是高高在上,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让他敬仰的太阳。但是,数日以来,他的太阳都被阴沉的乌云笼罩着。
当然,他很清楚这其中的原因。不管任何时候都远远地站在佳朗背后凝视她的眼神……那时候,主君的眼神并不是那个红着眼在战场上驰骋的风云人物的眼神,而是一个陷入爱情的男人深邃发亮、纯粹的目光。
“您该不会想要自己行动吧?”
道衡皱着眉头,仔细地看着陷入深思的薛錀,担心地问到。
薛錀的嘴角挂着苦涩的笑容。
“只要佳朗愿意,即使一个人,我也会立刻行动。可是道衡,她自己完全没有要活下去的意志,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薛錀没有回答他,而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看着他这个样子,道衡又说了一句:
“主君,我会尽力召集更多的人马……”
“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私念让大家成为叛逆罪人。”
“但是,现在伽倻王室已经走上了灭亡的道路。主君,成为大逆罪人这种事一点都不可怕。”
大约八年前,新罗占领了汉江下流地域。百济要求伽倻出兵,与倭国一起形成三国联合军进击新罗,掀起管山城战争,遂大败,伽倻联盟帝国因此遭受了巨大的灾害,其中,安罗国于去年归降新罗。
“哈,长进不小啊,道衡。”
听了他的话,道衡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着部下的样子,薛錀开心地笑了,但随之嘴角又立刻变得僵硬。他哀戚的眼神又再次集中在佳朗身上。
搭着佳朗的辇车慢慢转着圈,沉浸在悲痛里的家眷们追着跑出来,遭到士兵们的矛枪阻拦。
那只曾用尖锐的喙无情地啄伤自己心脏的小鸟,现在被关在鸟笼里,无力地拍打着翅膀,渐渐远离自己的视线。
* * *
徐罗伐。
薛錀派来的人一走,仙剑的心里就乱成了一团麻。因为这已经是薛錀第二次派人把佳朗殉葬的消息告诉他,要他去救人了。
薛錀并不是会多管闲事的人,但他竟然冒着生命危险,那么焦急地派人给身在敌国——新罗的自己送信呢?是单纯地因为他与自己之间的义理吗?
仙剑一个劲地摇头。来到新罗的三年里,他从未有过任何消息。那样的薛錀会仅仅因为佳朗是自己的恋人就这样一而再地派部下过来吗?
不管怎么想,仙剑都觉得心里很不痛快,轻松不起来。
“佳朗,真的很痛苦吧?但是,请再坚持一会吧!我一定不会让你被关到坟墓里去的。”
他听说,各邑城的无数珍贵特产、宝物以及殉葬时需要的物品全都已经进贡到宫里,像佳朗这样的殉葬者也正在押送的路上,而王的墓陵也已完成了大半。依这种情况看来,伽倻王命不久矣。
实际上,他本想让那个叫道衡的人给佳朗传个话,说三四天后新罗军会进攻伽倻将她救出来,好给她一个希望。
但是仙剑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薛錀对新罗不满,且他是亲百济势力的伽倻前内务大臣金渐的儿子,这让仙剑耿耿于怀。
他想着,如果薛錀知道他们有侵略伽倻的计划,一定会非常不利。虽然那段时间他们像兄弟一样亲密,彼此信任,但这次的事件并非私事,还是保持沉默比较稳妥。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对薛錀的行动心存芥蒂。
“难道……哥……不,不会的!”
仙剑擦拭着自己的剑,不停地摇头,然后“噗呲”挤出一丝苦笑。岁月这条河流不仅会改变人的样貌,似乎还会让人心流逝,遥远、渺茫……
曾经,就像亲兄弟那样亲密,那么喜欢追随他。可是现在,对他的心意和信任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被岁月的河流侵蚀。而侵蚀之后的心里堆满了被称之为“不信任”的沉积物。
“难道,薛錀喜欢佳朗?”
“并且,佳朗也渐渐喜欢上了那样的薛錀?”
诸如这类。
仙剑把剑插入剑鞘,努力不让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佳朗,你应该变了许多吧?“
离开的时候,佳朗才十六岁,现在的她应该已经长成端端正正的女人了。第一次在狩猎场上看到她的时候,她宛如一朵娇滴滴的白百合,盛放在枯草丛中央。在她美丽的外貌之下,还有天真开朗的性格,以及百合般香气宜人的灵魂,甚至对极其微小的生物都十分爱惜。
仙剑的眼睛里浮现了佳朗的身影,满是深切的思念。如果这次能征服伽倻,就把佳朗带到徐罗伐来。在新罗这几年,为了夯实自己的地位以及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与佳朗断了音信,但以后再也不会了。说不定,这次还会成为跟佳朗加深感情的好机会。现在,自己马上就是花郎的国仙了,他相信父亲卢国泰也会欣然接受自己和佳朗的。所以,他对征伐伽倻的想法比任何人都更加迫切。
“听说哥哥这次要出战征伐伽倻,我很期待。”
莲花咧开嘴微笑着,石榴般的红唇之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是的,真是谢谢你!”
“还有,这个。”
“……”
莲花把一条吊着虎牙的金项链递了过来。
“啊,这是做什么?”
后院的荷花池里开满了花花绿绿的荷花。在池子边走着的仙剑突然停下了脚步,诧异地看着莲花。莲花用红色琥珀缎袖子的末端轻轻遮住嘴唇,害羞地笑着说道:
“符的一种。”
“符?”
“是的,听说把这个戴在脖子上,即使上了战场也不会受伤。”
莲花扭扭怩怩的,脸涨得通红。
“快点,哥哥,戴上试试吧。”
看着仙剑饶有兴致地看着项链,莲花撒娇催促到。事实上,莲花是想借这个机会,向仙剑表达自己的心意。
刚开始归附新罗的仙剑第一次去拜见叔父新罗王的时候,被来宫中游玩的莲花撞见,莲花对他一见钟情。虽然众多花郎都对自己投来关注的目光,但莲花丝毫没有理会,唯独对仙剑格外关心。
“哈哈,这么看来,莲花你也很迷信啊!”
“哎呀,真是的!这不是迷信,这是真的!给我吧,我来给你戴上。”
“不用了,等一下我自己戴吧。”
“就让我给你戴上吧!”
从仙剑手中把项链抢过来的莲花踩在支架上,双臂环绕着他的脖子。莲花涨红了脸,而仙剑却毫无反应,静静地低着头,好让莲花可以轻松地将项链挂上去。
莲花的手碰到仙剑的衣角,发出好听的摩擦声。脸颊和颈上感受到他的气息,莲花心里一阵柔软,蒙上了一层薄雾。就像风儿轻拂荷花池水勾勒的画面,莲花心中激起了一阵涟漪,让她欣喜。“咚咚咚”,心跳声也是那么悦耳。戴上项链后的几秒钟里,莲花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着。
“哈,那句话是真还是假,等我这次上了战场好好看一看!”
结果,看出端倪的仙剑笑了笑,直起了身子。
莲花是新罗王的妹妹真素夫人的小女儿,她相貌出众,受到许多花郎的爱慕。而新罗王也把这个侄女当做公主一样疼爱,新罗的许多贵族世家都希望她能成为自己的儿媳妇。
莲花的母亲真素夫人和仙剑的母亲金氏交往甚多,莲花便时常跟着母亲进出仙剑的家。十八岁的莲花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由于频繁的来往,仙剑对她格外上心。再加上母亲金氏私下也暗自把莲花当作儿媳妇人选,仙剑对她就更加不能忽视了。当然,他是喜欢温柔漂亮的莲花,但那和对佳朗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佳朗是自己的恋人,是自己的女人,而莲花就像妹妹一样。
“哥哥。”
莲花叹息般低声叫到,声音里满是遗憾。仙剑看着她越发深情的眼神,有些堂皇,便笑着故作自然地说道:
“真是谢谢你!要是我也有一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妹妹就好了……唔!”
仙剑正说着话,被莲花敏捷地在嘴上亲了一下,发出“啾”的声音。他瞪大眼睛,有些惊慌,莲花红着脸对他微微一笑。
“我有好多哥哥,所以我才不想做仙剑哥哥的什么妹妹呢!”
莲花像是告白似的,一股脑儿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害羞的她渐渐移到庭院树的缝隙里,遮住自己。仙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
“可是,莲花啊,你在我眼里就是个漂亮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