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泥儿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笑道：“兄台所言，果真极有见地！”说着，将嘴唇凑到酒碗边，深深地吸了一口，顿将碗中烈酒吸了大半。酒入喉咙，那股辛辣之气直往肚腹蹿去，莫泥儿脸上立时飞起一抹红晕，禁不住呛咳了起来。
一阵呛咳之后，满脸涨得通红，讷讷道：“嗓子有一点不舒服......嘿嘿......”目光瞥及柳长风置于右侧凳上的长刀，叫道：“这一柄刀是兄台的兵器？”
柳长风淡淡道：“一柄破刀。”
莫泥儿从座上站起，拿起凳上的长刀，顺手挽了一个刀花，说道：“刀并非定是宝刀，只须一套好刀法便可，不知兄台学的是哪一个门派的刀法？”
柳长风随口说道：“我的刀法没有门派，不过是胡乱耍几式罢了，行走江湖，带上一件兵器，也可壮一壮胆。”
莫泥儿哈哈笑道：“没有门派？好极，好极，我莫泥儿别的不会，却在刀法上颇有造诣。当今武林之中，以刀法称著于世的高手，也是寥寥可数，其中自是首推四大宗师之一的敖狂刀，而‘刀长风，剑落日’，江南柳家三少爷柳长风的刀法也是出类拔萃。嘿，那敖狂刀乃是前辈高人，我小泥儿无从拜睹他老人家的芝颜，但江南柳家三少爷柳长风，却与我小泥儿是好朋友。”
柳长风“咦”了一声，抬起头来。
莫泥儿道：“江南柳家本来是以‘赤尊掌法’称雄武林，但柳三少却弃本门武功不学，自创一套‘天道刀诀’，更是厉害无比，连他的老子也打不过他，你说他是不是大英雄、大豪杰？”
柳长风心中一震，不禁喃喃念道：“大英雄......大豪杰......”
莫泥儿道：“敖狂刀与柳三少的绝世武功，我莫泥儿是自愧弗如，但辰州韩家的‘龙虎断魂刀’，山西‘金刀门’的‘乱披风刀法’和江南‘忠信堂’的‘绝斩刀法’在下还略知一二。”
老掌柜在一旁接口道：“你们‘藏剑山庄’自是以剑闻名武林了，你小泥儿却说自己精通刀法，是不是胡说八道？”
莫泥儿道：“老掌柜，你这样说，就是侮辱我小泥儿的武功了。我小泥儿不仅剑法了得，刀法也是精妙无比，你要不要瞧一瞧啊？”刀尖一转，朝向地面，莫泥儿向四周拱手朗声道：“各位乡亲父老，我莫泥儿今日在此耍一套福建莆田少林的‘伏魔刀法’，让大家一饱眼福！”
在左首角落里喝酒的那四个老头也来了兴致，笑道：“好啊，小泥儿，不知是你的刀法厉害，还是嘴上的功夫厉害？”
莫泥儿怒道：“你们竟然都不信我小泥儿，真是岂有此理！”转身对一旁的柳长风说道：“兄台，你且瞧清楚了，我小泥儿这套刀法，只要你学上几招，也可受用不尽了。”
老掌柜笑道：“有这么厉害？”
莫泥儿叫道：“我小泥儿行走江湖，不是光靠嘴说的，是真功夫！”
当下退至小店当中的一个空处，摆了一架式，道：“看清楚了，这招是‘童子拜佛’。”左转一步，“呼呼”劈出两刀，口中叫道：“回身斩腰。”身形又倏地蹿起三尺许高，大喝道：“力劈华山！”一刀直劈而下。
一时之间，整个小店内刀光飞舞，蹿来蹿去。
老掌柜急忙叫道：“臭小子，小心小老儿的桌凳！”
莫泥儿纵身跃上一张空桌，笑道：“现下小泥儿心中刀意纵横，就如吟诗作画一般，收不住手啊！”
正在得意之时，一个清脆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小泥鳅，你在这里做什么？”
莫泥儿脸色一变，急忙自木桌上跃落在地。
这时候，众人的眼前仿佛亮了一亮，一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自店门外走进。那少女面容姣好，体态玲珑，穿着一袭淡红色衣衫，脸上虽是一副严肃的样子，却另有几分少女娇憨之态。
老掌柜急忙从柜台后转出来，拱手作揖道：“哎哟，原来是姬三小姐大驾光临，小店当真是蓬荜生辉啊！”
那少女道：“老掌柜客气了，小泥儿生性顽劣，对老掌柜多有得罪之处，祈望见谅！”
老掌柜惶恐道：“三小姐切莫责怪小泥儿，这小伙子少年心性，胸无城府，倒是有趣得很，有他来小店，这里的客人也不会觉得寂寞。”
那姬三小姐转头来，对站在一旁的莫泥儿叱道：“你好大胆子，居然在外面舞刀弄棍，待我回庄之后告诉大姐，以本庄的律条治你。”
莫泥儿急忙将手中长刀放回柳长风面前的桌上，赔笑道：“三小姐，小泥儿哪敢触犯本庄的律条？这把刀是向这位老兄所借。这位老兄方才说我们‘藏剑山庄’名震武林，固然是剑法精绝，论刀法却不入流。小泥儿的心中自是不平，借他的刀耍了一路‘伏魔刀法’，啊，这位老兄果然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小泥儿只不过是一个‘藏剑山庄’的杂役，刀法都比他胜过十倍，更遑论我们的三小姐出手了。”
姬三小姐目光扫过将头埋在桌上、一副醉态可掬模样的柳长风，脸上露出几分不屑的神情，冷笑道：“是吗？”
莫泥儿道：“是啊，是啊，这位兄台看了小泥儿的刀法，只觉得自愧弗如，心中惭愧之下，哪有面目见三小姐？”
说到这里，老掌柜与那几个喝酒的老头都忍俊不禁，偷偷地笑了起来。
姬三小姐嫣然笑道：“油嘴滑舌，也不知是真是假。好了，你去办事吧！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我大姐了。”
莫泥儿大喜，连连打拱作揖，说道：“三小姐你真是慈悲心肠，难怪长得这样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像一朵鲜花似的。”
姬三小姐脸上立时飞起一抹红晕，嗔怒道：“还不快滚，讨打吗？”
莫泥儿应了一声，蹿出后门，一溜烟似的不见了。
姬三小姐一跺莲足，向门外飘去。
平一峰的身体不住地往下坠落，深山里的疾风在他耳畔呼呼作响，刮在他几近赤裸的身躯上，刀割一般地疼痛，他遍体冰凉，一股彻骨的寒意袭上心头。他终于感受到了人类濒临死亡时的恐惧。
“扑通”一声。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掉进了水流之中，下坠的速度减缓，周围的流水迅速将他溺没，他的心中又生出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随着身体往水底沉下，真气一点一点地在体内聚集。
深入水面数丈之后，似有一股暗流扯动。平一峰已身受重创，犹如强弩之末，终是拗不过大自然的强大力量，身体随了那股暗流向下冲去。
神志恍惚中，隐约撞上一块巨石，平一峰顿时昏迷了过去。
魏忠贤负手伫立于峰巅，俯瞰远近的连山俱蛰伏在自己的脚下。凛冽的山风迎面刮来，撩动他的长发与衣襟，心中始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自己纵横天下数十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终于首度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平云重，你有一个好儿子！
他缓缓闭上双目，凭着超人的智慧和武道上的修为，灵觉穿越了无限的时空，去感应那佛门圣物的踪迹。过了半晌，他的身躯猛地一震，脸上露出骇异的表情。
阿七的声音忽自身后传至：“回禀九千岁，断崖下面是一个死谷，四面俱是峭壁，且有毒障弥漫，奴才无法深入查看。那平云重的后人已为九千岁的神功所伤，坠入这千丈悬崖下的死谷中，断无生理！”
魏忠贤微微睁开双眼，目中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芒，仿佛欲透过足下层层岚烟，悠悠叹道：“肉舍利乃佛门圣物，经数代禅宗高僧熏陶，早已是通灵至极。平一峰既是肉舍利的得主，岂能轻易就此死去？本座适才感应到肉舍利的灵气虽大减，但仍是若隐若现，显然那平一峰并未命丧于本座掌下，而且肉舍利正渐渐与姓平的小辈体内的内力融为一体。”
阿七闻言大惊，“扑通”一声，跪于地面，磕头道：“奴才罪该万死，竟不能为九千岁排忧解难！”
魏忠贤霍地转过身来，大袖一挥，一股莫大的力量顿时将阿七的身躯托起，淡然道：“何罪之有？以本座之能亦不能将那姓平的小辈置之于死地，况阿七乎？”语气蓦地一转，冷冷说道：“近年来，本座虽然连收下了尔耕及显纯两个义子，但你自小在本座身边长大，在本座的心中，最信任的还是阿七，你明不明白？”
阿七心中大震，复又跪地道：“奴才即使肝脑涂地，亦要报九千岁知遇之恩！”
魏忠贤挥手道：“罢了，起来吧！”他的脸色蓦地一沉，“近十多年来，自东厂总管‘碧月寒星’夜飞羽在当年与魔教前教主王森一役中而殁之后，本座着意扶持西厂势力，倾西厂之力，即使当今武林至高无上四大宗师亲至，亦不能全身而退，何以会在争夺佛门圣物肉舍利时一败涂地？魔教中人又从何处得来消息，率众前来？”
阿七心中一动，轻声道：“九千岁莫非怀疑......”
魏忠贤的脸上陡然煞气大盛，沉声道：“本座亦很想知道，锦衣卫之中有谁敢出卖本座，本座定然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言罢大笑。
阿七的心里不禁一阵战栗。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一个背叛魏忠贤之人将会有什么可怕的下场？
柳长风跌跌撞撞地走出小店，迎着淡白的阳光，醉惺惺的双眼眯成一条细缝，双臂向外一展，伸了一个懒腰。
忽然，东首数里之外传出一声锐啸，一抹淡淡的白芒倏地升至空际，蓦地炸裂开来，化做无数的光雨，异彩纷呈，在高空之处构成了一副奇异的图案。
柳长风的醉意顿时去了几分。这种烟花并非寻常之物，乃是江南柳家秘制的“烟花令”。“烟花令”出，表示柳门之中必有重大行动，方圆数十里的柳门高手，皆须得俯首听令，违者后果甚为严重。
柳长风轻叹一声，暗道：“定又是大哥在布置什么计划了！”
在江南柳家之中，也只有柳长风不受长兄柳长谋管制，柳长谋也不愿理会这个在江湖之中四处游荡的三弟。这么多年以来，兄弟二人之间似乎保持着一种极其微妙的关系。
柳长风抬头望着那七彩的烟花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内，他本不愿理会长兄的事，但这次居然很想去看一看这位久违的兄长究竟在做什么。他当下展开身形，出了小镇，向东面的山区奔去。转过一个山坳口，前面出现了一大片树林。他身形飘若一缕轻烟，正待进入林中，忽闻一个低沉的声音自林中传出：“洪香主，徐执事怎么没来？”
一个沙哑的声音应道：“回禀总护法，徐执事近年来年事已高，耳目失聪，定是未曾见到本门的‘烟花令’了。”
那低沉的声音冷冷道：“好一个老东西，倚老卖老，居然连本座也不放在眼里，看来他实应该安度自己的晚年了！”语气森冷至极，闻者俱已听出他话中的杀机。
柳长风暗惊道：颜回也来了北方？
“青面兽”颜回属江南柳家的外姓高手，原是纵横于漠北一带的独行巨盗，后为“大漠派”所迫，投在柳门大少爷柳长谋麾下，被聘为江南柳家的总护法。此人的武学修为莫测高深，并且心狠手辣，喜怒不形于色，是柳长风在江南柳家之中较厌恶的人之一。
柳长风身形一动，往右首一棵大树后飘去。
在林中的一片空地上，高高矮矮地站着五六个人。当中那一个长发披肩、只露出半森白脸孔的中年汉子，正是“青面兽”颜回。
一个矮胖的中年人向“青面兽”颜回躬身道：“不知颜护法以本门‘烟花令’相召，有何差遣？”
颜回出身于绿林，虽深得柳家大少爷所倚重，不可一世，但江南柳家各派系的弟子却认为他不过是塞外蛮夷，所以神色之间颇是不屑。
“青面兽”颜回鼻中冷哼一声，沉声道：“赞香主言重了，‘差遣’二字，如何敢当，本座只是向各位传达大少爷的口谕罢了。”
众人闻言神情一震，柳门大少爷柳长谋乃是江南柳家之中大权在握的第二号人物，这些年来，柳家一切的内外事务皆由这位以才智著称的大少爷打理。“青面兽”颜回素来是柳大少爷的心腹，代柳大少爷传令，自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了。
颜回双目之中射出两道阴鸷的精芒，快速扫过场中每一个人的面孔，冷冷道：“大少爷有令，明日辰时时分，‘藏剑山庄’的庄主姬大小姐将到东山的王爷庙进香，我们定要叫她再也不能返回山庄，各位明白大少爷的意思了？”
众人脸上不禁顿时色变，面面相觑。
一个瘦高的灰衣汉子道：“‘藏剑山庄’的姬大小姐一向韬光养晦，从不介入江湖纠纷，我们江南柳家为何要向她下手？”
颜回叱道：“聂香主莫非怀疑颜某在假传大少爷的口谕？”
聂香主道：“属下不敢。只是那姬大小姐平素为人亲善和蔼，属下等人奉宗主的旨意，在此地潜伏多年，经营一些生意，一直以来不敢显示自己的武功，许多麻烦都是姬大小姐着人出面化解。若我们向‘藏剑山庄’下手，岂不是恩将仇报吗？此事传到江湖上，我等还有何立足之地？”
赞香主道：“聂香主所言不差，这些年来，我等都不同程度地受过姬大小姐的恩惠，况且‘藏剑山庄’不闻名于江湖，杀她一个又有何益？总护法是否三思而行，更改此次计划，例如将她软禁在庄内什么地......”
“青面兽”颜回仰首长笑一声，森森道：“柳大少爷行事，也要你们来教吗？你们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所谓‘成大事者，不拘于小节’，我江南柳家欲称霸武林，杀了区区一个‘藏剑山庄’的庄主又算得什么，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大少爷令出如山，他的计划自有其目的，除非老爷子亲自出马，否则谁也不能阻止！”
众人心中一凛，皆不再言语。
柳长风心中微怔，过了半晌，才记起方才酒店里的小泥儿便是来自“藏剑山庄”。“藏剑山庄”并不闻名于武林，大哥究竟要做什么？
数百年来，江南柳家的历代宗主皆有称霸江湖、创建不朽基业的胸襟，但所行之事，尚能恪守江湖道义，绝不伤害无辜。但自从这一代宗主柳鹤亭淡退颐养天年之后，柳家大权便旁落于其长子柳长谋之手。
柳长谋接掌大权，更是意气风发，以过人的智慧使江南柳家的财势蒸蒸日上。
但近些年来，柳长风却隐约发现这位以精明著称的兄长固然是才华横溢，行事却时时独断专行，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他不禁想起机灵活泼的小泥儿，青春艳丽的姬三小姐，心中掠过一抹荫翳。
大哥素来心胸狭隘，不能有容人之量。
自十年前，自己从江南柳家众多子弟中脱颖而出，成为本门最杰出的青年高手之后，两兄弟的关系就更为疏远了。倘若自己贸然出手，破坏他的计划，两人的关系必定会陷入一个不可挽回的僵局。
柳长风心中一阵烦躁，不禁发出一声轻叹。
“青面兽”颜回蓦地双眉一扬，身形猝然飘起，向柳长风藏身之处疾射过来，当他扑至那棵树后时，柳长风已杳无踪影。
颜回不禁微微动容，说道：“此人好快的身法！”
自后面赶来的聂香主等人脸上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赞香主道：“以颜护法的武功，怎么可能让人自眼皮之下溜走呢？”
颜回蹲下身去，用手拨弄着地面的断草，半晌冷然道：“江湖之中卧虎藏龙，纵使此人的武功胜过颜某，又何足为奇？”
聂香主道：“不知颜护法对明日的行动，还有何布置？”
颜回自地上站起，若有所思地道：“大少爷也该到了。”
聂香主等人心中一冷，不禁又陷入一阵沉默之中。
九、 藏剑山庄
“藏剑山庄”坐落在一个山谷中。
时值深秋，谷中却是一片葱绿的景象。四处可见四季常开的花儿，攀高伏低的藤蔓，苍郁遒劲的古柏。红墙绿瓦掩映于花树之间，屋前屋后溪流潺缓，处处透着一股清幽之意，端是一个世外桃源。
日暮时分，莫泥儿手中捧了一个精美的纸盒，哼着小调，自小道的尽头走来。忽然，他嘴中的小调停了下来，目光投向右首一棵大树下。
一个青衣人悠闲地坐在树根处，旁边放了一柄长刀，遥望向远方的天际。
“喂，老兄，你怎么会在这里？”莫泥儿认出此人正是酒店中喝下两坛“火烧刀”的汉子。
柳长风垂下头来，悠悠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莫泥儿道：“你在说什么？”
柳长风笑道：“小兄弟，你难道不请我喝一杯？”
莫泥儿哈哈笑道：“你老兄要想醉，那也容易得很，喂，老兄，你叫什么名字？”
柳长风道：“在下姓柳，柳三便是。”
莫泥儿拱手道：“原来是柳大哥，久仰，久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