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固定在我脚里头的钢板医生说等到一年后伤口愈合了要取出来,可我的伤口愈合得很慢。“胫骨下段粉碎性骨折并伴有软组织挫伤容易导致胫骨下段供血能力差,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发生创口感染、皮肤坏死、骨折延迟愈合或者不愈合等等并发症。”这些是现在有了网络以后孩子在网上查到的,当时哪会知道这些,也没人和我们说这些,我们还以为没有截肢就没有问题了。医生知道,他本来说要取钢板的现在说不取了,伤口不愈合他要给我做植皮手术,把好的地方的皮植到伤口上去。第一次植皮用的是右大腿上的皮,为了保证皮肤的活性,右大腿上的皮只是割开三边,一边还留在右大腿上,然后把左脚架到右大腿上,割开的皮覆盖在伤口上,再用绷带把左脚右腿绑在一块,那姿势就跟小孩玩斗鸡似的。玩斗鸡人输赢后就放下来了,就一会儿,不难受,我这得二十一天,还不能动,得躺在床上,那多难受呀。难受还不算,又得孩子他娘三个侍候我了,生意刚开始有点起色就不得不停下来。二十一天,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手术还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从1987年到1989年,一共做了三次,我现在两条腿还有屁股上全是取皮后留下来的疤,到了夏天这些疤就特别痒,汗出不出来似的。三次还都没有成功,医生还想做我可受不了了,再做我可真要体无完肤了,那多遭罪。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到了1989年以后孩子他妈身体已经很差了,走路很困难,老大的病也开始显得严重了,这个家越来越需要我了。
我住院一年多不上班,劳工股领导对我有意见了。唉,人没有身体就是要被人嫌,我1959年到煤矿,从来就没有借口生病不上班,以前要出去办事不是利用休息天就是和人商量好了顶班换班,这一是因为我老实,二是因为请假不管是病假还是事假都得扣钱,我舍不得那两个钱。工伤没奖金三个月以后还只能拿百分之七十的基本工资,几十块钱吃饭都不够,他以为我愿意呀。那天我从医院拄着拐杖溜达回来在半道上被他堵了,给我通知单让我去报到。那天离我第一次植皮手术拆了绷带还没几天,还不知道手术成功不成功,光看到好像伤口没有炎症了,我以为已经好了,就接了通知单回医院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正好护士过来看到觉得奇怪,问:“嗨,你干什么呢?”我还奇怪了呢,我说:“干什么?收拾东西出院呀。”她不相信似的看着我:“你要出院?”她以为我发疯了,“你还没办出院手续呢,怎么出院?”我说:“办什么出院手续,我是工伤。”我以前住过院,一次是井下中瓦斯,一次是胆囊炎,都没办手续,不对,应该说都不是我自己办的手续,都是别人帮我办的手续,所以我一直以为是免费医疗不需要办这些手续。我们家老二住院倒都是我办的手续,那小子肺炎、肠炎、肝炎什么的住院好多次,他那是要付医药费住院费的,不办手续怎么算钱?那护士跟我讲不明白就让我等等,她跑去找林医生。林医生的样子好像要打架似的,气汹汹的:“谁同意你出院的?你要出院可以,以后出什么事你自己负责!”我吓一跳,说:“可我要去上班了,没出院怎么上班?”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通知单给他看。“谁让你去开通知单的?”他也太抬举我了,我这人脑袋瓜子不会转弯,眼界又浅,只能看着眼前的路走一步是一步,从来没想过拨开草丛找别的道,虽然我财迷,但压根就没有想过自己去开通知单。我把今天路上劳工股领导的事和他说了,他听了才沉着脸不吭声,停了一会把通知单递给我,说:“你就告诉他还没出院,不能上班。”我都蒙了,这到底听谁的?林医生也不理我就走了,护士看着我吐了吐舌头也轻手轻脚地走了,我只好回到家把事情和孩子他妈说,商量着怎么办。她气坏了,说:“还怎么办,不去!现在还是社会主义呢,他还以为自己是资本家,人伤还没有好就逼着人去上班。不行,我得去找他说清楚。”她就摇摆着去井口找劳工股领导,人谁爱理她,一句话说是上面领导的意思,推得一干二净。孩子他妈说:“你说是哪个领导?”那意思是哪个领导说的她就去找哪个领导,人当官的谁会那么傻?不说,孩子他妈就和他吵了一架,然后又摇摆着到矿里找矿长,矿长听了后说:“没这回事。”怕她不相信还带着她到矿劳工科去问个究竟。矿劳工科领导说现在不是正在搞承包吗,下面的人事安排他们不干涉,只是备案。矿长说:“那也不能这样,没医院同意怎么能安排人?这通知单退回去。”这事表面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其实没完呢,得罪了井口劳工股领导他还不报复你?你有能耐找矿长,好,等到矿长出差了我再安排,看你有能耐还是我有本事。上次安排的是去党校值班室,离家近些还有房间可以遮风避雨,这次就安排去井口看自行车,路远还露天。我说:“我还没出院呢。”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你爱去不去随便,不过我可告诉你,不报到就按旷工处理,后果嘛……你自己知道。”我一听就怕了,旷工没有工资,时间长了还要开除,差不多三十年的工龄一笔勾销不算,以后的劳保也没有,那我不是亏本大了。我越想越怕,连医院都不敢回就去报到了。孩子他妈知道了说我胆子比老鼠还小:“你就让他开除看看,我不信共产党就不管我们小老百姓死活。”她去找矿长,人家出差学习要半个多月才回来呢,再找别的领导,都说不敢做主。我不听孩子他妈的,拿我的劳保做赌注这风险太大了,我还是先去上班。我架着两支拐杖到井口去,我出事后孩子他妈就把自行车卖了,一是因为缺钱用,二是那自行车放在那老二会拿去骑,他妈怕他再出什么事,三是看到那自行车她心里难受,本来想让我省事的,没想到却让我出事。以前我走到井口得半个多小时,现在得花更多点时间,架拐杖走习惯了本来不会慢多少,但总是不方便,走一会儿得歇一会儿。看自行车是露天,还三班倒,几百辆自行车先管下班的收牌子发钥匙,后管上班的收钥匙发牌子,忙得我头昏脑涨,打发完人后得去整理自行车,上班的人为了抢时间,自行车是看到空位就放,横七竖八的,不整理好下一交接班的人上班没地方放车子。要做事我架着拐杖不方便,就把拐杖放一边,开始还没感觉,后来就觉得脚伤口的地方胀、痛、麻,我只好一只脚站。已经是冬天了,晚班时在露天里冷得我够呛,旁边机房里的人就喊我到机房里避风。别人值班是家里到点了送热饭菜来,我不想他们娘儿太辛苦就自己带饭来,虽然用的保温饭盒可放了三四个小时也没多少温度了,我就用热水泡来吃。孩子他妈等到矿长回来又去找,矿长说:“既然已经上班了那就先上着吧,如果吃不消就说一声。”人到底是当大领导的,不像劳工股小人得志,好拿鸡毛当令箭弄权使坏。我知道矿长的意思,矿长管干部,干部管我们工人,矿长怕再越级干涉会影响干部工作的积极性,我不想给领导添麻烦我就说没事。能没事吗?干了不到三个月我的伤口植上的皮就像长痱子似的起红点,接着就整块溃疡,到医院去林医生又让我住院,准备给我做第二次植皮手术,这回劳工股才没有话说。
孩子开始做生意时打出三个月加工费收半价的优惠,开始是担心没生意,可没想到人还挺喜欢机器织的毛衣,都来定,我第一次植皮他们要照顾我,定的衣服都积压在那,后来我要上班没法帮忙,他们娘三个既要招呼顾客还要做生意做家务,忙得团团转,但都高兴。干了一个月后结账,居然赚了差不多两百块,激动呀,如果不是半价,那应该有四五百块钱,他们娘三个想想就觉得搞优惠吃亏了,想提价,我坚决不同意。虽然我们当初说半价也只是在口头上说说,并不像人大红纸写在那有底可查,但做生意讲究的是本分,说了三个月就得三个月,不能失信。“说出来的话放出去的屁,是香是臭都得认,赖不了。”我这么说他们娘三个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有把价钱提上来。两个多月后是春节,订衣服的人更多了,我们忙得连年货都没有准备,卫生也是到了大年三十吃过年夜饭才应付着清扫了一下,初一休息了一天,初二就有人上门来订衣服,孩子他妈不答应,说老家规矩春节里不兴动剪刀什么的,要避讳,要等到正月十五以后再开工。孩子笑他妈老封建,不理他妈,接了活就开工。不过节后生意少了许多,一是过节把人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二是天气要开始转暖,人要准备也是准备夏天的衣服。
三个月优惠到期了,他们娘三个又要提价,我还是不同意。我说:“现在生意都已经少了,再提价就更没人来了,要提也等到以后再提。”老大说:“说好了三个月优惠的,这时候不提以后提就没有说法了。”我说:“没说法就不提了,一块五一件也不错了,一个月挣得比工人还多。”老二说:“凭什么呀,人家一天十几件手工还没我们做得细都收三块,我们干嘛不能收三块呀?”我说老二:“人家是人家,你干嘛什么都要跟人家比?”老二说:“我怎么就不能跟人家比了?我就不爱看你这样,老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似的。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你还怎么让人瞧得上你呀。”这话把我给气的,我桌子一拍就要发火,老二才不怕我呢,他故意斜着眼看我。孩子他妈赶紧骂他,让他少说两句,又对我说:“这事是孩子找的事,他以后靠这吃饭呢,提价不提价我们就不用管了吧,让孩子自己拿主意。”听听,她这什么话。我更生气了:“怎么啦!把他们养大了,翅膀硬了,嫌我碍事了?今天这事我还就非管不可了。不行提!”邻居听到我们吵起来都赶来劝:“做生意就要念生意经,现在生意好一个月赚三四百,那生意不好的时候就不要考虑了?自己做生意没劳保,以后养老的钱、看病的钱、讨媳妇的钱、养孩子的钱,还不都得往里算。这些远的不说,说近的吧,你看这机器一根针就得一块钱,这机器上下合起来两百根针,这些都是换下来的吧,才多长时间就换了这一大堆了。还有机器坏了得到福州去修,这不也是钱?你不能光用加法还得算减法,看看把这些都减了还有多少钱赚,如果还有钱赚那不提价也无所谓,如果没有钱赚还不提价钱那不等于白干,那还不如在家老实待着一家人还清闲。”我听邻居分析得在理也就不吭声了。我不爱低头认错,我不吭声就等于默认同意了。
这时候一个顾客来取衣服,穿在身上挺合适,她脱下来仔细检查。一般人也会检查,看线头有没有接好免得以后散了。她没有查出散线,查出衣服缝的缝隙不平整,在那发牢骚了。我明白碰“刺”了,以前也有过,没毛病也要挑出毛病来,表面上是显得自己高贵讲究,其实就是想不付或者少付加工费。老二和她解释说毛衣不能和布比,不能用熨斗烫,所以没法平整,但越穿越服帖,她不听,说要赔她毛线钱。我就和她说好话,意思是不收加工费衣服她拿走。老二和我正斗气呢,一听我这么说就不干了,和她吵起来。开门做生意和顾客吵架,这说出去不是要影响生意?我就说老二:“你自己没缝好还和人吵,不像话。”老二一听就不和她吵了,看着我冷笑,笑得我心里直发毛,我说老二:“你看我干吗?怎么?说你还不行不是?”老二说:“哪敢呀,是我没缝好,那就拿我这只手向她赔罪吧。”他本来就坐在那里缝纫,说完就把左手摊在缝纫机台子上右手拿起剪刀就往左手上扎下去,我的心突地就跳到喉咙上了,虽然我离他也就两米远,但就算我脚还好的时候也来不及去阻止,何况我现在一只脚……幸好有个邻居就站在他背后,见势头不对就扑上去抱住他把剪刀夺下来,老二推开邻居跳起来就往外走。
这孩子怎么敢这样?我、孩子他妈和他哥都吓得不会动了,孩子他妈最先反应过来:“赶快去看住他。”我一听就赶紧追出去,我才走到门口就听到外面人在失声叫,就听到“咕咚咚”的声音响,就看到老二从楼梯上滚下来头在地上一磕,就看到他想伸手扶地起来,手一软,人就趴下去不动了。孩子得的这病,常常会走着走着突然间脚发软没力气,这会准是受了气上楼跑急了脚发软踩空人就跌下来。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抱住他,他脸上擦破皮,额头上破了一个口子正汩汩往外冒血,我叫他也没有反应,也不知道是谁一只手绢递过来,我抓过来就捂在老二额头上,我抱起老二就往医院跑,我跑了一会儿老二醒过来他让我把他放下来我没有答应,老二说你别跑了,你脚不行。我说我没事。老二用力推我,我发火了,我说你给我安静点行不行。正闹着邻居到值班室打电话叫的救护车到了,到医院他脑袋上缝了七针,拍片说有轻微脑震荡不过没什么大问题住院观察两天。这小祖宗,居然敢和我动刀子,我算是怕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