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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李泡之死(2)

昨晚,李净找过蛾儿,向蛾儿做工作,想让蛾儿在今天斗争李泡的批斗会上揭发李泡的罪行。李净的嘴皮子都磨破了,蛾儿死活不干。今天一大早,李净来到了羊圈门外,发现德旺老汉在羊圈里发善心,气得他的嘴里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粗气,站在羊圈门口恶狠狠地怒视着德旺老汉,并且数落着。

衣衫褴褛的德旺老汉吓得全身抖,怕因为自己真给自己的老婆找上大麻烦,不敢再说什么话,颤声吆喝着羊慢慢地离去。德旺老汉应该说是柳村中一位人品最好之人,因为自己的老婆作风不好,自己的出身也不好,所以,柳村的无论大人小孩都小看他,他也是村子里的一个出气筒,在村子里他受到的欺负和遭到的侮辱最严重。

等羊圈里的臭气和灰土往外冒得差不多之后,李净走进了羊圈,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在自己的脸前来回呼扇。李净的身后还跟着五六个柳村的年轻人。

李泡像被枪毙了一回没有死又活转过来的人,他的脸色变成了灰墙皮,一颗本来就硕大的脑袋,这时候浮肿得越发成了一颗大号篮球。年轻人们解开绳子要把李泡薅起来,李泡的两条腿直打颤,怎么也站不住。李净吆喝着人把李泡揪拽拖扯着放在了一个离羊圈不远、已经废弃的大碾盘上。在碾盘上,李泡强睁开自己的眼睛,在早晨的蓝天下,新鲜的空气丝丝地扑在他的面上,他恍如隔世。

李净恨声恨气地对围拢过来的柳村人呼喊:“乡亲们,昨天黑夜除了柏村,我们柳村几个造反派转遍了李沟河其他三个村。连上咱村的人,有五十多号人成了李沟河革命造反大队总指挥部指挥下的造反队员。乡亲们,大家伙今天吃过早饭都到榆村龙祖爷的庙里等,咱在庙里先斗李泡狗日的一回,然后再一条沟游个来回。再然后,押着他到公社各个村子转着游行。柏村人如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要阻拦,要救人,咱们就和他们村的人对着干,拼他个你死我活。碗簸箩里能数得清的几个人,还想阻挡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那是蚂蚁撼大树,办不到!”

昨天夜,东方老人在庭庭苏醒过来后,为防不测之事发生,他让李贵叫来全村老少,在自家的院子里,老人向大家不厌其烦地打招呼:“孩子们,李泡这一劫怕是躲不过去了,看着他受罪不管就不是咱柏村人。当下没有办法哩,从县里到公社都乱成了一窝蜂,把秩序搞成了一堆稀泥汤汤。上告不顶事,没人管,谁听你的?这样吧,瞅个空把泡儿能救出来当然好,实在不行也只能随他去了。

但愿泡儿命大,能挺过来就好咯。我着重要说的是,全村人都不能去鲁莽行事,不能去做没有胜算的蠢事,不能去和李净那些叫火烧得变了性的人瞎胡干,干就要出人命。各家都要看好各家的年轻人,管束紧些,不能救一个搭上全村人,这些算盘子,全村人千万都要拨拉清。”

人散去后,东方老人叫住李贵,用十分严重的口气说:“你等一会儿到各家再转一遍,务必告诉大家一声,出牛圈的活明天都别干了,都安生在家里守着。

李净那帮王八蛋们明天准要游斗李泡,路过咱村时,让人都在家里把耳朵竖起来听着,眼睛瞪大点看着,没我的话谁也不能出来,我叫怎么做就怎么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倒要和李沟河捣乱的那个造反派头头李净那个小杂种讨教讨教,看他能把我老汉怎么个样。我的话你告诉全村人,你可得给我让全村人听明白喽才好哦!”

李贵担心地问:“爷爷,您老不会……”

东方老人苦笑了笑,不让李贵往下说:“孩子,你都想哪去了。我虽然老了,但我的命比李净的要值钱得多。你放心去做你的事情吧,你多会儿见你爷爷做过不冒烟的事情。”

柳村十几个人押着李泡在李净的指挥下先绕道松村转了一个圈,松村也有十多个年轻人跟在队伍后面瞎起哄。

今天,李泡的身上没有被捆绑,手里在敲着一面铜锣。李泡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敲铜锣,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着几个字:“我是坏分子李泡。”

一路上敲着喊着不让停。李泡的胸前挂着一个烟箱纸板做的大牌牌,上面用墨汁歪七扭八地写着五个字“坏分子李泡”,“李泡”两个字打着叉。

李泡踉跄着,蹒跚着,嘴里嘟囔着,龇牙咧嘴地强忍着不知那个丧尽天良的种扔进他脖颈里的一个冒烟的烟头……

李净行进在队伍中间的旁边,歪着脑袋、阴沉着眼睛。走几步,李净就高举拳头、直着嗓子吼喊几句口号:“打倒李泡!火烧李泡!李泡不投降就让他灭亡!不揪出李泡的黑后台誓不收兵!”

跟在李净身边前后左右的年轻人,嘻嘻哈哈地你戳我一下、我擩你一拳头地逗着乐,互相之间逗得前仰后合,回应李净呼口号的声音稀稀拉拉。

李净的口号里有“火烧”的字眼,更诱发了年轻人恶作剧的兴头。又有四五个年轻人把吸着的半截烟头或者点着的整根香烟扔进了李泡的脖颈。

李泡的衣服被烟头燎烤得冒了烟,他身上烟雾缭绕,皮肤被烧烤得嗞嗞响……李泡浑身战栗着,无声地悲泣着,全身滚出的汗水像条条小溪在全身流淌着……李泡犹如移动着的一大截树桩,失火后又浇上了水。李泡的全身上下水雾和烟雾一股劲地冒,他全身的神经已经麻木。心灵感应告诉李泡,我不能倒下去,就是死也得死得多少有个人的样子,不能让人去笑话;他的直觉告诉他,我得强忍住挪蹭着往前走,就是死也得死到自己村子的路边;他的肉体告诉他,我是一位堂堂七尺男儿,再怎么被畜生们糟蹋,也得挺身站立,就是死也得给人世间留下点什么……李泡被燎烤的皮肉发出了更加大的嗞嗞声,他自己已经能听得一清二楚……李泡已经看见柏村了,他劲道十足地往前走,不再有疼痛难耐的作态。李泡手中敲锣的点子在加快,当、当、当——当、当、当——声音清脆嘹亮,很有节奏感,不知道的人猛一听还以为他在故意搞恶作剧。李泡嘴里喊出的声音既洪亮且清晰;李泡脖颈里缕缕如数不清的焚香在喷吐着浓烟;李泡的步子变得更加轻捷灵便起来……蓦然间,一切的一切对于李泡来说都置到了脑后,一切的一切对于李泡来说一点感觉都没有,一切的一切对于李泡来说都虚无缥缈没有什么值得留恋。李泡的心里一股劲在想着如何死,怎么样去死才算多少还有点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人群随着李泡脚步的加快,也放开了步子。不大一小会儿,瞎喊乱挤的人群经过柳村边来到了柏村口。上了土坡,一条土路顺河势弯在柏村边。路边就是在柿庄公社里临近李沟河的村庄中那道出了名的壁立有一丈多高的整齐天然石崖,深冬了,崖下的河水还在顽强地淌开冰雪,不紧不慢地淙淙流。

人群一上了土坡,吵闹杂乱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游行的队伍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上村石崖边,只见一位老人侧身面对村口,站在村口土路边的石崖上,尺许的银须随着寒酷非常的西北风飘拂得盖住了老人的整张脸,老人的酸枣木拐杖斜亘着,点住了整个路面。鸦雀无声的人群静静地往前蹭步子,静哑得连李泡脖颈里烟熏火燎的皮肉嗞嗞声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李泡的身子激灵了一下,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冷战。李泡也不再敲锣,他也不再嘟囔什么,他也不再胡思乱想,只是在心里面暗暗地叫苦连连……我的好老伯啊,您老何苦哩,您老偌大年纪,千万别为我……

人群悄没音地缓慢往前移,在近老人丈许时,并没有谁开腔言什么声,人群的脚步却像汽车猛一下踩住了刹车闸,“刷”的一声停住了。

老人缓缓地将身子转过来,在灰飞尘扬的大风里晃了几晃,他把身子朝人群站站稳,把拐杖用左手斜亘好,然后微笑着,和蔼地平视着人群。他是东方老人。在大风中,老人用右手好不容易才握住满把的银须,他顶着风,憋足劲开言道:“那个柳村在县里谋事的年轻人,我的岁数不饶人,说起话来底气多少有点不足。我站的地方又顶着风,我怕你听不清楚我的话。你过来,你靠我近一些,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李净知道老人是叫他,他战战兢兢地向前小走了几步。

大风带着尖厉的呼啸在土路上回旋,东方老人顶着风稳稳地站着,他用舒缓的语气说:“年轻人,你年岁还太小,肯定没见过旧社会那个时候那些土匪们祸害人。虽然说你今天胆子贼大,把事情做得有点过分,我还不太怪你哩。旧社会的事情你没有见过,新乾坤的事情你做的也不是很多,你想趁着文化大革命的机会出人头地,明里暗里地瞎胡干,以黄作乱地贪天功为己有,想捞个一官半职,我赞成。可是,我得跟你说,土匪祸害人,他们是很讲究个章法的哩。

你的爷爷和你的那个爹是怎么不在人世的情况你大概不太清楚,我今天可以告诉你,你爷爷把孬事做绝可还没有要过人的命,他最后是得脏病离开人世的。

你爹靠打劫维持生活,后来投靠了日本人,想偷偷地引畜类们暗算八路军,结果暗算没搞成自己却丢了命。你学得跟他们俩太像啦,你不错嘛。可我今天要明白地告诉你,你亲不顾亲友不顾友,你就不是人世间的人种。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半点由不得人。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能让你像你的先人们一样一直这么着往下瞎胡搞吗?现在,我们国家的朗朗乾坤让你们这些火烧得失了人性的人整得没有了清平世界,你盼望的眼下这种混乱劲道能长得了吗?

你小种想过你自己的下场没有哩?你也要学你的爷爷和你的爹那样将来死了死得让千人恨万人骂吗?你那样好吗?”

东方老人诙谐地说着,责问着。慢慢地,慢慢地,老人把自己的视线移向李泡,视线刚触到李泡觳觫的可怜样时,瞬间,把老人惹得脸上乌云翻滚,电闪雷鸣。

老人开始大声怒斥李净:“你个混、混账王八蛋,瞧、瞧你把李泡、我的侄儿糟蹋的样子。你个王八蛋,你还不如你那些当过土匪和汉奸的先人哩,你做个土匪都不够格!我光绪七年生人,经过宣统、民国,到现在已是经历过四个朝代的人。我的岁数比毛主席他老人家大了差不多一轮,我已经是一个快死的人,可要说识别个好赖人,我自信比你个王八蛋要强上不止百倍。你把好人硬往坏人堆里撵,这就是你们要搞的革命吗?嗯?你今天要想从柏村这条路上过去,先得把事情给我说清楚。说不清楚要胡来,我老汉跟你个孬种以命抵命。你个龟孙子吃鼻涕流脓,算个什么东西!你把账可要算清楚,我一条老命换你个小种,我赚了,你可就赔透了。我……”

李净静静地听着东方老人的话,在他看来,东方老人的话像有毒似的,他感到他的后脊梁骨一阵阵发凉,全身不寒而栗。李净也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论嘴巴,自己虽然伶牙俐齿,但要跟面前的东方老人叫板根本就不是个。所以,李净只能缄默以待,想空穴来风地逮老人话多后的漏洞给以反击。然而,李净大错特错喽,他对老人越老越聪慧的智商估计得过低喽。东方老人越说越头头是道,越说越无懈可击。李净想,总不能让老家伙这么往下一直说下去吧,那只会把自己想好的部署全部打乱。这么一想之后,李净来了劲,不等东方老人把话继续说下去,他打断老人的话,举拳头开始不断地呼口号:“打倒李泡!火烧李泡!李泡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人群中没有人再回应李净,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歇斯底里地瞎费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人群只顾听老人说话被李净呼口号打断、李净的口号呼到“灭亡”俩字的当儿,李泡似有天助的神力,咣啷一声把锣摔出去大老远……李泡身上的烟就要变成火,他带着烟火,不几步就扑下了石崖……

人群里的一个个都吓得成了傻子。也就在同时,从紧挨土路、柏村收秋打夏场上的草垛后面蹿出来两个人。两个人在人们的眼前晃了一下,像两只豹子,一只跳下了石崖,一只扶住了东方老人……

跳下石崖的是李贵,搀住东方老人的是庭庭。

柏村的男女老少都在各自家里的窗户玻璃、门缝上往外眼巴巴地望向村口的土路口。这时,人们都从各自家里的炕上下来,拉开门往外奔走;从门后走出,往土路边涌。呼啦啦的人群齐齐涌向石崖边,按辈分呼喊着自己对李泡的称呼,混杂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轰鸣声,形成吼喊的狂涛……柏村的天在摇,地在颤,山要崩,河倒流……

李泡还有口气。

李贵轻轻地把李泡揽在怀里,高声喊:“大叔,你看看我——你醒醒,你醒醒!

你不能走,不能走啊……”

李泡双眼的眼帘低垂着,眼看就要合住;李泡的额头和眼角那些细细的、密密麻麻的皱纹不再像平时说话时的那个样子跟着脸上的表情变化在牵动,就要凝结了,就要凝结成一丝再不更改的笑意;李泡微微张开的嘴唇,似乎在呢喃着什么。李贵把自己的耳朵探向李泡的嘴唇,把手背杵向李泡的鼻翼,李贵感觉出李泡还在呼吸,但是,似乎已经快不省人事了。李泡的目光从强撑开的眼帘中眯出一条缝,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贵,贵孩……你往后要好好、好好,活、活……”

李泡说着断断续续的话,从微开的眼帘缝隙中闪出的光亮像熬干的煤油灯捻子上的微光一样,变换着光彩和暗影。李泡暗淡的目光像是在云雾中或影或现,目光悄悄地把软软的弱光定位在了李贵的脸上。李泡完全像做完了一个安详而亲切的睡梦,在他那张圆盘脸上留下了最后的一丝笑纹,那恬静和生动的笑纹……

李泡的头在李贵的臂弯里静静地一歪,李泡的油灯灭了,不,他死了。李泡是带着对人世间的无奈、绝望和欣慰而去的。李泡向往和留恋的人世间虽说给予他最后的是痛苦、酸楚和忍耐,可是,他的死却如雨后挂在天上出现的沉寂彩虹,在人生的最后给人世间留下了绚烂的色彩;李泡的死虽然不能说是悲壮,却也值得人去回味,值得人去遐想……

东方老人踉跄着站不稳,庭庭强把强才扶住了他。老人老泪横流,愤然地擤一把鼻涕,酸楚楚、可怜巴巴地说:“庭孩,你爹全须全尾地走啦,走得还像个柏村人的样,也总算值啦。走,咱爷孙俩走。你去我家把李海给我预备下将来归天的白布拿上几丈,赶紧招呼人把你爹用李沟河的水擦得全身干干净净、像模像样的,然后,然后,然后——再用白布裹上几层,抬、抬、抬回自己的家去吧……”

参加胡闹的人群一哄而散。

“咳——”李净虎视眈眈地扫视了一眼现场,他丧气地甩甩手,如同没事人似的,扛着一颗西葫芦头,晃着竹竿一样的身子,扭搭扭搭地扬长而去……

柏村全村八十多口人为李泡尽全力办了隆重的丧事。晚辈们都重孝哭灵,柏村成了白色的世界,号哭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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