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老人见自己的孙子做事情有板有眼心里很受用，也放下了心。老人滋滋润润地说：“孩子们，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啦。抗战那个时候，老边就来了咱李沟河，我是被他第一个发展的党员，他是咱李沟河的恩人哩。那年月，除了庭庭，你们的父亲们还没有海你们弟兄三个大，一个个跟小老虎似的。日本人在咱李沟河祸害了好几天，是他们组织人在柳村后的那条沟里把日本人引进去砸死好几个，日本人才从李沟河滚回了高平。这么点小事情，你们几个只要多动动脑子，能办成。我要年轻几十岁，不是吹，这么屁点大的一件事，我一个人都能办得漂漂亮亮。”
庭庭说：“爷爷，您老的本事大，我们这些小孩家家的哪敢跟您比。”
李贵说：“爷爷，有您老的样子在那明摆着，又把着关，事情准成功。您老把心放宽吧，这件事情我们办得一定不会砸了锅。”
事情商量妥当后，东方老人和几个年轻人都笑了。海他娘也抿着嘴乐。
东方老人吩咐自己的老儿媳妇：“海他娘，别尽在边上听说话好不好？你赶紧欢欢地想办法去整点白面弄点油，给孩们烙上几块饼当干粮。再做点像样的晚饭让他们吃好，天一黑，你要记着提醒我喊他们上路。”
一入夜，在深秋的太行山上，山山岭岭、沟沟岔岔都结着薄薄的霜花。天阴着，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河两边的村庄都沉浸在酣睡中。一条条小河沟里的水，是那么样的清澈，清澈得在暗中也能看到河底。哗哗流着的河水像一位位慈祥的母亲，对两岸发生的一切都给予着谅解和宽恕。它静静地展开自己的肢体，昭示着夜行的人别迷失了方向。
李海他们四个柏村的好后代，四个年轻人，骑着四辆自行车疾驶在每条河岸边的沙土小路、沙土简易公路和水泥公路上。他们一颠一摇地晃动着身子，每个人的嘴中都在发着轻微的喘息声；他们咬着牙使出浑身的劲拼命地上坡下山，谁也不说一句话；他们顶着风，耳边有呼呼的风声轻掠，像几只黑色的狸猫，敏捷、迅疾地在行驰……天刚放亮，他们到了沁水县城边的一个小山村。
这个山村也不大，看上去只有四十多户人家，散落在梅河道南边一个小沟口的山坡上。山村的早晨格外寂静，偶尔有几声鸡狗的鸣叫声，更增添了山村的幽静和恬适。
在一片杨柳树的棵丛中，李海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主人打开门，四个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家。
这户人家是李海早些天事先约好的。主人也不问什么，只是让自己的老婆给他们倒水洗脸，给他们准备着吃食，好一阵忙。
李海他们四个年轻人，稍稍吃了点东西压住饿，在主人腾出的里屋躺下了。
他们按照东方老人的吩咐，要等到天黑后进县城。
躺在土炕上，四个年轻人人翻来倒去合不上眼。
李贵问李忠：“忠老弟，我大叔、你爸爸他老人家死的时候时局非常不好，老哥我怕惹不必要的麻烦，就告诉庭庭没通知你回村。这件事情我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不太舒服。我都这样，你就更别说啦。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当时老哥我没有让你回柏村奔丧，你小弟现在不再记恨我这个老哥了吧？”
李忠答：“贵哥，你这是怎么跟小弟说话呢？嗯？你说起话来让人听着要多可笑有多可笑，能把人的大牙都笑掉。你怎么能这样问我呢？咱俩虽不是一个妈生的，论情论理我把你和庭庭是一样看待的。”
庭庭说：“哥，柳村那个人世间少有的畜类逼死了咱爹，咱家与他仇深似海，血债血还，在当时，我恨得要找杂种去算账，想把他用巧法逮住活剥了。可是不行，我让东方爷爷成天看管着，动也动不了。再说，我也怕老人有个长短好歹，就收了心，没敢奓翅找那个家伙去算账。他前几个月死了，死得连尸骨都不知道丢在了哪。活该！恶人到甚时候也不会有好下场。”
李海说：“那个丧门星做的恶事太多，指挥人抢解放军的枪，挑铁路，打、砸、抢的事干了个够上够。这些还不算，柳村那个李锁狗跟上他也算倒下了八辈子的血霉。听说李锁狗跟着李净到高平‘剿匪’，他在李净死的当天就吓疯了，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失落到了什么地方。坏人就是坏人，假若李净现在还没死，等以后社会不再动荡了，让我们的公安局逮住，他也得挨枪子儿，对于他来说那是早晚的事情。”
李贵说：“忠老弟，你我都是共产党员，咱也把话别扯得太远了，往深里说不太好，你打住吧。你妈真是个大地方人，又有文化，说出的话我真爱听。听说她从小就跟边书记青梅竹马是天生的一对，是硬让旧社会的恶势力把他们给拆散了。你妈受了多半辈子窝囊气，是硬挺着活下来的，老人家不容易呀。跟上找泡叔和边书记，她离开大城市来到咱太行山边，老人的心思咱们这些作晚辈的要懂得才行哩。现在，边书记恰好也是孤身一人。咱们回村后，把你妈和边书记俩的事情跟东方爷爷好好说说，让他老人家从中撮合撮合，让他俩做个老年伴吧。这么做，你妈和边书记就都有了一个幸福的晚年，我看挺好。你的意思呢？”
李忠问：“贵哥，边书记怎么会是孤身一个人呢？”
李海说：“边书记的命不太好，他找下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做老婆，人还很坏。
边书记这次遭难，她的原因要占一多半。什么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事情她都敢瞎说，都敢往大字报上捅。她见边书记被打倒，一年前，不要脸的玩意儿还贴出了和边书记断绝夫妻关系的声明。边书记一气之下也顾不起面子咯，提出了申请，和她办了正式离婚手续。边书记这人哪都好，就是太刚直，太爱面子。
早些年，他如果跟她利利索索地一刀两断了，哪还会有后面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
庭庭说：“各位老哥，你们说的这件事情我看不错，挺合适。咱们把边书记接回村之后，我就去获嘉把外边的妈接回来，让他们俩就在柏村过后半辈。最值得办的事情，咱们这些晚辈们要紧着办。回村后，我把别的事情要先放放，立即就找我们的东方爷爷，有他做主，这件好事情一准能成功。”
李忠很兴奋，他在被子里拍着手说：“咱们弟兄四个不谋而合，都想到一块了。
依我看，这件事情还真行。”
四个人说着说着，都觉得有些乏，互相打着招呼，不大一会儿，全都睡着了。
天擦黑，户主喊醒了李海他们四个人。主人的老婆早为他们准备下了晚饭，他们在各自的肚子里盛下两碗饸饹后，骑着车子悄悄摸进了沁水县城。
李海不在招待所这两天，招待所管事的造反派头头还诈诈唬唬地问了好几遍，也打发人到李海安在县城的家里问，都说不知道他的下落。头头也懒得管闲事，他放心大胆地吃喝玩乐，干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事情去啦。
沁水县城不能算繁华，连一个平原或者大些地方的普通乡场也算不上。
崇山峻岭环抱着的一小块地方，除了梅河和杏河绕城流，只有唯一的一条街，街上仅有十多家门面的商店和机关。一到晚上，街上冷清得几乎见不到人，只偶尔能听见三面高山上野狗的吠声。今夜，又停电了，整座县城就像一汪静死的水。
李海他们四个人在夜色的掩护下，没费太大的劲，骑着车子顺顺溜溜地摸到了关边宜轩的那间招待所小房的后窗下。
李海踩着自行车的后座，隔着窗户压着嗓音悄声喊：“边书记，我是李海，你听到了吗？我们是来救您出去，咱们回柏村……”
黑屋里传出了边宜轩轻微的咳嗽声。这是李海和边宜轩早已定下的暗号。
李海没几下就把小屋后窗的铁棍木条拔拉扯拽完，一纵身上了窗檐，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把边宜轩架在了后窗檐上。李贵他们三个人齐使劲，把边宜轩轻轻地、安安稳稳地放在了地上。等李海从后窗口跃出来，前后也就用了不到两分钟。
五个人悄没声地离开了县城，疾驶在了去往端氏的公路上。
边宜轩愧疚地说：“年轻人们呀，你们知不知道我这个老革命是在当逃兵？”
李贵说：“边书记，这不叫当逃兵，叫躲难。”
庭庭说：“一个县委书记在新社会受磨难，可怜呀！我们这是在保护你。”
李海说：“您跟上孬种们丢了命，太亏本，不合算。”
李忠说：“边叔叔，我妈妈还等着您。假设一旦没了您，我妈妈肯定要伤心；世上如果没有了你，她也不会再在人世上活。”
边宜轩的心里一动，他惊诧非常：“年轻人，听话音你是河北人。你是哪个？”
庭庭答：“他是我在外边做事情的哥哥，他叫李忠，在长北车务段当列车长。”
李泡和吉丽之间的暧昧之事，边宜轩下放劳动在柏村住着时，李泡拘谨地试探着、心事重重地告诉过他。
边宜轩恍然大悟，他非常急切地问：“你妈妈还好吗？她还是孤身一个人？”
李忠答：“她很好。几十年都过去了，她一直孤身一人。”
边宜轩也听李海悄悄告诉过，李泡跳崖寻死了。
边宜轩痛心疾首地说：“庭庭，忠儿，你们的爸爸是一个多灾多难之人。过去有过错，可是，他后来痛改前非，变成了一个崭新的人。他为李沟河做出过比较大的贡献，特别是文化方面的个人努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文化方面的事情，他做得可以称得上是独树一帜，在全县也数一数二，最特殊。解放之后，他的慎行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在这次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他被人逼得没办法活，自我了结地死了。他的死怎么说好呢？可惜，可悲，可怜，可叹啊！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死了，他的死可以毫不夸大地说，那真是令李沟河人神共愤，天地失魂，日月无辉。这场革命弄得到处草菅人命，让人都怕惹火上身，都感到自己的生命岌岌可危，这场革命太可怕了，它革丢了多少能人和好人的命啊！这是我不用好好想也能想得出的。这是国家的不幸，党的灾难啊！我革了别人多半辈子的命，临了把命革到了自己的头上，革命革得让我这么个老革命也到了不能理解的程度，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孰之过？我刚参加革命不长就到了沁水奋斗，民主革命时期也干出了点名堂。可解放后这近二十年来，我又都干了些啥？搞运动，搞极‘左’，把我搞得做不成一件利国利民的正经事。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这到底是咋回事吗？我真想不出来哟！唉——眼前真是幽暗的年月哟。这场革命，丧失理性、毫无人性地大肆鼓吹反人类思维的破烂玩意，说白了都是些剥夺好人生存的理论。这场革命，不怜惜人的生命、对人的生命无所不用其极的野蛮做法，其严重的后果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们这些年轻人说才对头哦！我要重复地说，这确实是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与党的大灾难呀！你们都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你们千万不能因为少数人的摇旗呐喊，暂时的乌云罩天就惊慌失措，并且用不正确的思维去判断问题，去否定我们英明、伟大的领袖和光荣、正确的党。而是要积极地面对人生，努力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和一切事情，别把青春年华白白消耗出去。这种以戕害人的生命为代价的残酷政治斗争，是逆人的道德和以破坏我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目的而进行的。你们看吧，因为它是在倒行逆施，所以它引发的捣乱和混乱时间不会太长，多则三五年，少则两三年，一定会有它该结束的那一天。”
几块黑色的浓云从对面山顶上爬出，河边那些落叶的杨柳槐榆们显得十分可怜，寒风吹过，都在索索地抖。
庭庭怕边宜轩只顾说话不小心掉下车子，他向稍稍在前面开路的李海他们唠唠叨叨地喊：“你们这些老哥们，怎么把小弟我一个人丢在后面不管了。你们只顾在前面瞎跑着干什么嘛？你们不管我可以，难道你们把边书记也丢到脑门后了吗？我的眼睛说不好比你们的要好使唤得多，我不用你们带路。你们别在前面骑，都到我后面跟着。边书记的身子弱，你们照看着点好不好？”
夜已经更深了，在深邃的云幕上有一轮弯月从云絮里姗姗出来，银色的月光映照着寂静的河湾。边宜轩他们五个人说着话，四辆自行车轮流驮载着边宜轩，伴着热汗，伴着急切，伴着稳妥，在清晰可辨的路面上沙沙沙地行驶。天大亮时，他们胜利地进了李沟河的沟口，渐渐地临近了柏村。
东方老人非常惶惑不安。老人站在村口的一块平地上，一会儿望望天空，一会儿望望身边的人，一会儿想说什么话，又无话可说。
老人家太担心接边宜轩的四个年轻人出什么事情哟！老人在殷盼着孙子们平平安安地回到村里，也殷盼着自己心里深爱着的好书记顺顺利利地回到家里。
柏村人静静地围在东方老人身边。谁都想说什么，却也不敢多嘴说什么。只是把目光盯望在老人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老人脸上焦灼的表情愈来愈明显……
“祖爷爷，你快看，他们回来了！”人群中一个小男孩高叫了起来。
东方老人侧耳细听，果然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自行车轮胎摩擦在地上的沙沙声和自行车零部件在行驶中的咔哒声。老人方方正正的棕紫色脸上露出了喜色，一对老眼里闪射出了火花似的光芒。
边宜轩在土坡下的一块平平展展的石头上由庭庭搀扶着下了自行车，步行着跟在四辆自行车的后面进村子。边宜轩走着路的身子轻微地在颤动。近了，近了……边宜轩已经望见了柏村的乡亲们，看清了乡亲们的脸。乡亲们的脸上对边宜轩都挂着信赖和尊敬的表情，都挂着慈爱和欣喜的微笑。边宜轩怀着欣慰、感激和愧惭的心镜走进了人群……
当看到边宜轩的脸如同黄色旧皮包那样黯淡，没有一点儿血色，然而在他那张干瘪的脸上那对亮晶晶的眼睛在闪着刚毅的光时，刹那间，东方老人心里一怔，他把柱着的拐杖摔在地上，千般痛惜、万种辛酸的滋味涌上了老人的心头。东方老人伸开抖抖的两条长胳膊，把边宜轩的小身子揽进了怀里，紧紧地搂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