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清晨。
艾超从张芸手里接过马小清的照片时,发现自己竟然有一些紧张,可是照片上没有一点恐怖的效果,一个普通的女生,衣着朴素,站在花丛树影中笑容灿烂,身后是学校的大楼,和所有的学生留影没什么两样。他仔细地看了看马小清的脸,不漂亮也不丑,就像走在街上千百个擦肩而过的面孔,毫不引人注目,但他还是努力把这张脸记在了心里。
艾超边看边用警察的一贯口吻问张芸:“马小清的遗物是你帮忙整理的?”
张芸坐在空荡荡的好友生前的床位上,手里抱着课本,她是从课堂上被叫出来的,回答:“嗯。”
一个月过去了,张芸内心的悲伤消散了很多,随之而来是沉沉的孤独和失落感。她一直将马小清的这张照片夹在书里,偶尔会看一看,回忆着过去欢笑的日子。她希望会有人来调查马小清自杀的原因,马小清的父亲也好,或者其他什么人也好,她准备了一堆问题回答,可她没想到的是竟然拖了一个多月,而且来的是城里的警察。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日记、信笺都有,日记写的断断续续,而且在去年夏天就停写了。信没几封,也都是她高中同学写的,我都认识,都没有什么线索。”
“这些东西现在在哪里?”
“全让小清她爸拿走了,包括小清给我留的遗书。”张芸对这件事有些不平。
“马小清在自杀前有什么反常的行为么?”
“有,她变得特别孤僻,对谁都不理不睬,有一次半夜还……”张芸想到了马小清半夜里诡秘的行为。
“怎么了?”
“从发现她开始不对劲时,我就一直注意着她,一天夜里她爬起来一个人出去,我就悄悄跟着她,没想到她去了水房,竟然把自己泡在了水池子里。后来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就彻底翻脸了,变得很凶,还警告我以后不要再管她的事。”
艾超有些纳闷,他问:“那从你的角度来看,马小清有可能是为什么自杀。”
张芸很快回答:“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想不通,同学们都在胡传乱传,可都是瞎猜,连边都不沾。不过——有一个说法我觉得比较接近。”张芸犹豫了。
“什么?”
“她可能发疯了,”张芸看着艾超慢慢地说:“她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了。”
这个猜想对艾超没什么帮助,他打断了她:“马小清有没有可能交男朋友?”
“没可能,她和男生连话都不多说。”
“那有没有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交到男朋友?”
“那就更不可能了,你们这么问是你们没见过她,不了解她。小清性格十分内向,除了学习什么事都不很关心。有很多人都这么想,女大学生自杀肯定都是为情所困,可马小清不是,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所以你们不要从这点上再费心了,从别的方面着手吧!”张芸一口气说完后,看着这个男人。
“她的葬礼你去了吗?”
“去了。”
“那你给我们讲讲当时的情况。”
张芸有些奇怪,可面对警察又不好问什么,回答说:“小清的坟在马家滩。那天刘老师给我放了假,我提前就去了她们家,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可去了才知道,葬礼特别简单,也没几个人去,都是家里人。回来后才听说,她们村里对自杀和少亡的丧事都不会大办,小清她两样都占了。”
又谈了一会儿,艾超知道能从她这里了解的东西就这么多了,他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张芸说:“你如果再想起关于马小清的什么,就给我们打电话。”
张芸接过他的名片,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你等等。”她从抽屉里找出一本书,快速地翻着。
一会儿她从书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了艾超,她说:“我在马小清的书本里发现的,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名片似乎被水泡过,但上面的字和电话还能看得清楚,周林的名字赫然醒目,但更让艾超迷惑的是名片后面的两行手写小字:“他引诱人们到达漆黑的水边,用他那可怕的眼睛,收集着人们的灵魂。”
艾超连读了两三遍,却怎么也看不明白,说:“这是马小清写的吗?”
“嗯,是她的字。”
“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不过我想这个人有可能知道。”张芸的手指着周林的名字说。
艾超从学校出来,回到车上。他反复的看着这张名片,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周林的名字,看着名片上的工作单位,他想起了韩火,随即发动了汽车,向市里的方向驶去。
中午十二点整,在一辆警用三菱越野车里,韩火对艾超说:“周林,当然认识,他是我们头儿,怎么了?”
“他是个什么的样人?”
“你指的哪方面?”
“哪方面都行,说说看。”
“人挺不错的,人品学问都不错,听说刚离完婚,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好说,你知道他为什么离婚么?”
“不知道,没问过。有什么不好说。”韩火有点紧张的说:“他肇事逃逸了?”
“没有,跟那些事没关系。”
“那你打听他干什么?”
“和昨天的车祸有点关系,但不是直接关系。”
“昨天的车祸?”韩火奇怪地问:“会和周林有什么关系?”
“昨天给你的车祸经过是假的。”
“假的?”
“嗯,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你,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韩火诧异地看着艾超。
艾超接着说:“你信不信这世上有鬼?”
韩火一愣,这个问题在他看来似乎更像是一个关于信仰的问题,实在不好回答。不过他更惊异于问题的本身:“不要告诉我昨天的中巴车撞上鬼了。”
“差不多,先给你听几段当事人的录音。”艾超打开了他的微型录音机,先是女票员的口述,然后是刘艺,韩火越听越专注,最后他几乎快要把舌头伸了出来。
十来分钟后,韩火两眼怔怔地盯着车窗外,陷入了沉思。“世上真有这种事儿!”隔了好一会又说:“我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形成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全被你的一盘录音带给破坏了。”
艾超微微一笑说:“的确难以置信,可它确实是真的,就发生在昨晚。现在这个女老师刘艺就在医院,吓得哪儿也不敢去,正等着我的调查结果呢。”
韩火说:“那你说的这事儿和周林又有什么关系?”
“我今天早晨去了马小清的学校,……”
韩火问:“就是车上那个女尸?”
“嗯,去跟她的同学了解情况,其中有一个马小清的朋友叫张芸,她给了我这个。”艾超边说边递给韩火那张名片。
“周林。”韩火吃惊地念着那个名字,“她怎么会有他的名片?”
“这张名片是马小清留下的,你看后面。”
韩火忙翻过名片,轻轻地念了一遍:“这是马小清写的?是什么意思?”
“嗯,马小清写的,她的同学在马小清的书本里发现的。”
韩火瞪大眼睛看着艾超说:“你怀疑马小清的死和周林有关系?”
“所以我才来问你他是什么样的人。”
韩火想前几天,周林还和他一起开车去了一趟西吉,专门把黑牛和他爹接到银川看病。这样一个热心的人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呢?韩火说:“凭我对周林的了解,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会犯法的人。”
“那最起码他应该知道一些情况。”
韩火看着这张名片,慢慢说:“这就要问他了。”
“怎么问?”艾超犹豫着说,“我是说,如果这中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的话,直接问他他会不会说谎?”
“我觉得这张名片一定是周林在调查什么事情时发出去的,”韩火转过头看着艾超说,“可是你觉得如果他和马小清的死有牵扯的话,听到这样的事,他能不动声色的说谎吗?”
“那倒也是。”
“直接问好了,一个人心里有鬼的话,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你现在就约他。”
在离周林住宅小区不远处的一家茶楼包间里,三个男人围坐着一张桌,桌上有三个茶杯。韩火紧盯着周林的脸,想看到他听见自己说出名字后的反应,韩火紧轻轻念了一遍自己刚刚听到的名字:“马小清。”周林干脆利落地回答:“不认识。怎么了?”
艾超和韩火对视了一眼,两人马上在心里同时减轻了对周林的怀疑。
艾超说:“你再想想,是否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周林说:“确实没什么印象。怎么?有事吗?”
韩火没有回答他,仍然看着他的脸径自问道:“周哥,你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啊?”
“臭小子,”周林一愣,低声嘟囔了一句,心想这小子又要耍什么花样,说道,“怎么,你见鬼了?”
“没,还没有见到,现在有个机会,不过……”
周林微笑着打断:“见鬼的机会?”
……
大约十五分钟后,周林把身体往起坐直了一点,他看了看韩火,又看了看艾超,脑子里快速整理着他刚才听到的录音和艾超做的补充,甚至回忆了一下今天的日期,看看今天是不是愚人节,可是眼前的这俩年轻小伙子专注的神情和手里一沓车祸照片,让他不容置疑。
韩火看着沉思的周林问:“你怎么看这事?”
在韩火眼里周林是一个有着很强判断力的人,在周林的文章中分析问题时总能拨开云雾一语中的,而且不会轻易给别人留下补充的机会,他似乎总能看到事情的本质。
可周林并没有回答韩火,他看着艾超说:“为什么你会认为我认识马小清这个人?”
艾超回答:“我今早去了马小清的学校,她的一个同学告诉我,马小清在临死前常对着一张名片发呆。”艾超边说边递给周林那张名片。
周林呆住了,他伸手接过自己的名片,翻来覆去地看,他看到了名片后面的小字,轻轻地念道:“他引诱人们到达漆黑的水边,用他那可怕的眼睛,收集着我们的灵魂。”周林诧异地说:“这句话什么意思?”
“这句话应该是马小清写给你的,我以为你知道是什么意思!”艾超说。
“你有她的照片吗?”
艾超递给周林一张马小清的照片,周林看着这张完全陌生的面孔,肯定地回答:“我不认识她,从来没见过。”
周林的一只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好像要从某种恍惚的状态恢复过来似的,他的脑瓜就像是一口在炉火上沸腾的锅,一个个疑问不断地滚翻上来,又沉淀下去,他却一个都抓不住。
艾超说:“你再想想,你和马小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的。”
周林紧皱着眉头说:“我在想呢!”那一刻他甚至怀疑有可能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韩火对艾超说:“这个刘艺现在在医院?”
“嗯,情况还算稳定。”
“那个女票员呢?”
“已经出院了。”
“你先给刘艺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们晚上去看她。不管怎么样,先到医院,去看看那个女老师再说。”
……
整个早晨都是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大片的阳光透过窗子投射在刘艺白色的病床下面,的确是个睡懒觉的好日子。可床上的人的梦境总是纠缠着恐怖和死亡,那一夜的余威远远没有消失,反而扎根在她的心底深处,在黑夜里化为噩梦,默默地吞噬她的灵魂。
有不到两秒钟的时间,睁开眼的刘艺不知身处何地,昨夜的噩梦在脑海里全部消退后,记忆才回来。醒来的刘艺眼睛直视着地上的阳光,一动也没有动。
“有两件事。”她心想,“第一,我在医院,昨晚的一切并不是一场噩梦,第二,当我转过头,会不会看到马小清就站在我的床前,带着她那浅浅的狞笑。”她甚至连眼珠都不敢轻易转动,是门外走廊里人说话和走路的声音,让她的心脏渐渐跳慢了下来,没有因为自己的幻想狂跳而死。
她假装像刚睡醒的人那样伸了一个做作的懒腰,同时用眼睛的余光偷偷扫了一眼整个病房,没有人——空空的,只有她一个人,马小清没有来。这是她清晨醒来后一个莫大的安慰。
她下地打开了一扇窗户,又匆忙回到了被窝里。六月的和风像是在外面等了很久,立刻从窗外吹了进来,在刘艺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上刮起一层鸡皮疙瘩,她怕冷一般,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温暖的被窝就像热情有力的怀抱,竟然有着出乎意料的安全感。这又是一个安慰。
她仰视着天花板,想让思维开始像正常人一样冷静地思考,可她的脑海里总是出现马小清的形象,那是两个不同的形象的交替出现。一个是从湖里刚捞上来的湿淋淋的形象,一个是行尸走肉般向汽车后排走去的形象。究竟哪个是尸体?问号后面紧跟着惊叹号,在脑海里狂闪。
时间缓缓地过去了,早晨换成了下午,可这时间,只不过是广袤死寂的宇宙中一个蓝色小球绕着另一个火球旋转,不过是蓝色小球上无数活着的尘埃走向死亡,不过是刘艺脑海中上百万个神经元不休不眠的劈啪作响。
刘艺的世界里正常的秩序已被她死了或未死的学生彻底颠覆,从前深信的人生的意义、信念,此时就像一小杯水倒在漫漫沙地里一样,水分在一瞬间全都漏光了,只剩一片干涸。
胡思乱想无疑也是一件令人疲倦的工作,刘艺又无声地睡着了,下午就这样欢畅地过去了。
是一个关于学校的梦惊醒了刘艺,她梦见海子湖竟然挪到了学校的旁边,充满着淡淡鱼腥味的湖水,在风的吹拂下,泛起一层层淡绿色的漪涟,她的学生们在放学后三三两两结伴向湖边走去,全都下饺子一般毫不犹豫跳进了湖里。她站在那儿想尖叫,却张大了嘴发不出一点声响,只有嘶哑的呵呵声,在恐怖的梦魇中痛苦地挣扎。也是这呵呵声把她从梦中撼醒。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大汗淋漓,惊魂未定,但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那个学生们纷纷跳湖的超现实的梦开始消退了,就像消失了颜色的画面,直到最后模糊不清。当她完全醒来时,她已经全然不记得自己做的那梦的内容,只是喉咙处传来一阵阵的疼痛,好像曾经声嘶力竭地大叫过。
夜晚即将来临,刘艺接打了几个电话后,平静地躺在床上,静静地躺在暗淡的灰麻色的现实里,等待着期盼已久的艾超的敲门声。
尽管艾超说话时语气非常的平静,但床上躺着的刘艺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惊异的目光。
他的话题从昨天早晨出发开始,从和张芸的谈话,周林的名片和名片上马小清的留言,一直到三个人在茶楼里的所有对话。
刘艺听完艾超的话,脑子里负责逻辑思维的那一部分卡住了,有些转不过来,
看来和马小清扯上关系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你是说,”刘艺一字一句的说,“张芸手里有张周林的名片?”
“准确地说,是马小清有一张周林的名片。但周林对马小清一点印象也没有。”
“现在那张名片呢?”
“周林拿着呢,他和韩火正在路上,可能一会儿就到了。”
“那他对名片上的字有什么感觉?”
“没有,他完全不明白。”
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进屋的两个人一个二十出头,一个不到三十,两个人衣着得体,都有着温和的笑容,不会让人产生一丝距离感。
艾超介绍:“这位是周林,这位是韩火。”
“请坐。”刘艺靠在床头对周林接着说,“常在报纸上看到你名字,以为你很老了呢。”
周林带着笑说:“我今天才是慕名而来。”
刘艺苦笑了一下:“我能看看那张名片吗?”
周林从口袋里取出名片递给了刘艺,说:“我实在是想不出这句话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