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湖水涌进了她的嘴里，换出了一长串气泡，还有那个东西，它像一只肥硕的鳗鱼顺着她的喉咙向下游，在她的肠胃里翻滚着。
她的身体在抽动着，一下一下，像个被猛然拉线的提线小猴。思维和眼睛一起慢慢合拢，整个身心和世界一起暗淡了。
她落水了？这怎么可能。
但现实没有给他其他任何答案，周林用了三秒钟来反应发生了什么事情，却用了十秒钟让自己相信事情真的发生了。可这时，韩火已经扯掉了身上的衣服，边脱鞋边向湖水冲去。
有时候，光看一个人身上穿的衣服就能猜透他的性格，可有时候，不共同经历危机和艰险你一辈子也不会了解这个人。
韩火的快速反应让周林和艾超惊讶，更惊讶的是他竟然没有一丁点的犹豫和迟疑，仿佛那只是普通的下水救人。当他俩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时，韩火已经扑通入水。
他在水里向前走了几步，随即扑身入水，双臂轮番挥动着，游了几米，一头沉了下去，水花一闪即逝，水面的波纹一圈圈散开，慢慢地也消失了，接着是令人窒息的安静，可怕的停顿。
黑漆漆的仿佛能吞没一切的湖水，竟能让岸上的两个人也紧张的无法呼吸。
他俩直到此时都无法相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耐心，一直是周林的强项，他从来不怕等待，但此刻他觉得这停顿可以让他疯掉十次。
这样让人发疯的等待无法让人估算时间，内心的狂乱让人对于时间的概念一团糟，也许只是几十秒，也许是几分钟，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浮出水面了。
艾超开始犹豫着脱他的鞋了，周林一把拽住他：“再等等！”
忽然水面一阵响，月光下的湖水，韩火冒出头，像是差点被人掐死了般大口喘着气。
看见韩火，虽然只是他一个人，也让周林绷得快断了的神经放松下来，“怎么样？”他高声问。
韩火喘着粗气说：“没找到。”说完深吸一口气又沉了下去。贪婪的湖水一下子就吞没了他。
周林再也不想让自己处于时间概念混乱的等待中，他看着韩火入水，自己也深吸了一口气。
憋着！
他想，自己憋不住时韩火就应该出来了。
这里的水还不是很深，只有三四米，水底并不是漆黑一片，有一些昏暗的光线，可是一旦潜到深处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韩火在估计的范围内摸索着，像个瞎子一样双手不停地摆动着。
突然，韩火感觉水里有一些光线。他睁开眼望去，离他大概几米远，一个人，她周围的水散发着淡绿色的光，浮在水底，像是在太空中漂浮的尸体一般，两手张开，头发飘散着。不同是她在水中抽搐着，一下一下。
韩火快速向她游过去，几个动作后，他就到了她的旁边，他一把向她飘散的头发上抓去，可突然，一股粗暴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了他身上，把他撞翻在水中，周围的水仿佛是有了生命，像一个撒野的孩子，前后左右地推搡着他，上上下下地拖拉着他，韩火挣扎着想保持平衡，可他就像一个被飓风冲击着上下翻飞的稻草人，一切行动都不由自己控制，他嘴里被灌进了一口腥咸的湖水，韩火意识到如果这股力量再继续下去，自己就完了。
韩火在水里感到又惊惧又虚弱，嘴里又涌进了几大口水，不行了，他觉得自己的肺在剧烈地抗议，脑袋里的血管像个铁锤，从里面重重地击打着脑壳，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双手双脚的摆动越来越迟缓、无力，头顶上的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远，怎么游也游不到，目光也开始颤动了，头上水面有一些天上月亮的淡淡的光芒，让他的视野里一片色彩斑斓，如同是死亡前迷人的幻觉。
周林觉得自己快被憋死了。
他已经单腿跪地了，脸色通红，脸颊因为奋力咬着牙而肌肉突起，两眼充血，像一个服毒后快要死去的人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湖面。
艾超已经脱了鞋，他担心地看看湖面，又看看周林，心想只要周林一换气自己就立刻下水。
周林有个信念，只要自己没有换气，韩火就没有危险。这个念头有一刻竟变成了只要自己不换气，韩火就还活着。
好在那股在水中蹂躏韩火的力量横行的时间并不长，好像是一个猛摇玩具娃娃的孩子忽然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把韩火扔到了一旁。
在他不远处的水里，刘艺还在悲惨地抽搐着，韩火无望地看着她，他看到有个东西，一个蛇一样的东西在一个劲地往她嘴里钻，韩火突然意识到那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怪物，就是从马小清肚子里冲出来的东西，它将又会进刘艺的肚子里兴风作浪。
一股力量，从韩火心底深处腾然升起，这种深藏的力量只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才会爆发，他浑身血液开始沸腾，手脚又重新开始摆动了。他奋力向她游去。
无论一个人意志力多坚强，也不能自己把自己掐死。
周林开始感到极度痛苦，一种比忍耐这种意志力更加强大的先天的求生的意志力开始在体内翻腾，周林突然意识到自己和韩火的区别，他在水里是在求生，而自己在岸上求死。
但他并没有立刻换气，再坚持五秒，他开始在心里倒数。
五，不要数太快。
四，视线越来越黑了。
三，受不了了！
二。
一。
呼吸！
呼吸声，破水声，呼吸声。
周林在换气的一刹那，韩火破水而出。另一个和他同时在大口换气的人，在不远处的水里露出了头，而且他的手里还抱着个人。
艾超向水里的韩火冲了过去。
水里的韩火和岸上的周林同时体味到空气中那种让人天旋地转的美妙顷刻之间，身体里所有的不适随着那大口地呼吸全消失了，两人那恍惚的神经立刻又变得敏锐了。
这是人活一口气的真谛。
三个人一起把已经昏迷的刘艺拖到岸边，周林蹲下一探刘艺的鼻息，没气！他连忙捏住她的鼻子，深吸一口气，对着她湿凉的嘴唇呼去。
但是，只一下，他就从她嘴里体味到一股令人发疯的味道，那味道就像她刚刚活生生地吃下了整条鱼的内脏。
他感到一阵恶心，就像自己在深吻一具腐烂的尸体，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柱一样刺进了他的身体。
有东西进去了。
她也被入侵了！
然而，这个念头过于让人惊异，以至于周林根本不愿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
他继续用嘴对着她的嘴，尽管这好像是将自己的脸置入某种可怕的死亡阴影中，他用力传递着自己的呼吸，如同宁愿她分享自己的生命，他用手一下下的起搏着她的心脏，他的灵魂在一遍遍的祈祷。
可她却无动于衷，眼睛紧闭着，粘着水珠的睫毛一动也不动，生命的迹象在消失。
一旁的韩火看着周林的动作，整个人精疲力竭，浑身微微颤抖，脸色苍白。他回想着在水里看到的一幕，他知道她已经不一样了，某种难以理解的东西或是力量进入了她的身体，他回过头看了看土坑里埋了大半的马小清，又转过头看着生死未卜的刘艺。
她是第二个！
时间丝毫都不怜悯这个濒死的女人，它一秒一秒的在证实她的死亡，周林仍在有节奏的按着她的胸口，可是他自己的心正在一点一点的萎缩，变得像一颗小珠子。
艾超的一只手搭在周林的肩膀上拍了拍，告诉他，他的拯救已经没有意义了。
周林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伸进头发，心中一片晕眩。
三个人都不说话，默默的呆着，似乎是在花时间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可这时，刘艺动了，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紧接着一口水从她的嘴里喷出，那种感觉就像是她体内叫做死亡的东西从她口中迸裂而出。
三个男人同时蹲了下来，看着她，却同时闻到了一种浓浓的腥味，他们互相看着，眼神中交流着欣喜，同时传递着困惑。
她又吐了几口水，却并不见转醒。
“刘艺”艾超慢慢扶起她的身体，让她斜靠在自己的腿上，“醒醒”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刘艺皱起眉头，又发出一声低吟，仿佛是在忍受着某种痛苦的煎熬。
她的呻吟并不像是一个刚刚被救活的人发出的，却像是一个垂危的人放弃了努力，进入绝望的状态。
他们也都同时觉得，她不是被周林救活的，而是另一种神秘的力量不想她死，让她活了过来。
韩火看着周林说：“我在水里，看到有个东西好像进到她身体里了。”他的话像现实一样清晰、残酷。
周林并不吃惊，只是问：“那东西什么样？”
“看不清楚，它动作很快。”
艾超说：“你是说它现在就在她肚子里？”
周林对艾超说：“我从她嘴里闻到一股很浓的怪味，应该是这样。”
艾超说：“那赶快送医院吧，不能再出一个马小清了。”
周林和艾超抱着刘艺，韩火拿着铁锹，三个人快步向汽车走去。
艾超开车时就像一个越野车手，他灵活地操纵着变速杆，不停地加减挡，蓝白相间的三菱车上的警灯闪着令人疯狂的光，这让它飞驰的样子就像是受了惊似的。
仿佛刘艺的命运都有赖于他的速度。
三菱车的后排座上坐着韩火，他扶着昏迷的刘艺，周林的车被远远的落在后面。
当第一缕天光刚刚出现的时候，他们就驶上了银川永宁县境内的１０９国道——那还湿着的柏油路。
……
汽车开走了，海子湖黑绿色的湖水依然轻轻的拍打着湖岸，湖边的树林里走出一个人影，他的眼睛黑糊糊的，闪动着怪异的光，脸上的表情僵硬得如同干了的石膏像，行动迟缓，如同是某人开动的一个自动玩具，他走到埋着马小清的地方，默默地看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