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这是城里来的记者,来专门报道我们堰塞湖的,还有‘水怪’,你要是见过‘水怪’,你就告诉这两位记者,没准还能上报纸呢!见过吗?
黑牛嗫嚅了一会说:“没。”
看到周林有些失望,权玉国说:“那就回家去吧,别跟着了。”黑牛犹豫着,一步三回头的慢慢离去。
权玉国看着黑牛离开,对周林说道:“这小子脑子不全乎,有点楞,一天书也没念过,除了干活就吃饭,没妈,老爹去年又害了眼病,啥都看不清,两个人的日子都快过成光阴了,全凭政府救济,怪可怜的。”正说话间,却见黑牛又追了上来,三人停下脚步,黑牛只对周林愣愣地说:“记者,‘水怪’能卖多少钱?”
周林被问得吃了一惊,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韩火忙问:“你家有吗?”突然发现这么问不太对劲,连忙又问:“你见过吗?”
黑牛又把头一低说:“没。”
权玉国大声喝道:“我看你小子是穷疯了,你以为‘水怪’是你家养的猪呢!一个能卖多少钱!”
韩火忍不住笑了起来,周林心想这小子确实是穷的够呛,想拿‘水怪’卖钱。权玉国挥挥手说:“回去吧,快回去吧。看你把人丢美了。”
可黑牛边往回走边回过头对权玉国说:“我家没养猪!”这下连权玉国也笑了。周林看着黑牛的背影说:“这小子傻得可爱。”
在权玉国家吃罢了午饭,周林和韩火两人漫步在湖边潮湿的泥土上,韩火依然举着望远镜东一眼西一眼,却没有把这令人惊叹的美景放在心上。
湖边斑斑驳驳各类无名之花凝聚成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周林遥望远处湖中央平滑如镜的水面,心中却没一丝平和宁静的感觉,在这平静的湖水下面,隐藏着一只未知的生物,看着湖面只能让人心潮涌动,沉迷于一种不可名状的神秘气息中。
“你看。”韩火用手一指。周林顺手指的方向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正在向这边张望,是黑牛。周林向他招了招手,黑牛大步走了过来。
走近的黑牛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俩,周林韩火相视一笑。周林问道:“你多大了?”
“属牛的。”黑牛说。
韩火说:“比我小两岁。”
“你家住哪儿?”
黑牛抬手朝村子的方向指一下。黑牛的面容有着山里汉子典型的特征,粗粗的眉毛,鼻梁突起,红黑的脸颊,似乎内心所有的感情都能用面部表情表达出来。给人感觉十分朴实。浓重的西吉口音,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好在他说话简短只是说一些简单的词。
周林还想问些什么,可突然看到黑牛的脸上出现奇怪的表情,就像是被武林高手点了穴道一样,一下定在那里,仿佛仅剩的那点神志也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周林注意到了,这似乎是黑牛在思考重要事情时的一种表现,上午黑牛问水怪能否卖钱时也出现过这种表情。
大多数人把黑牛这种突然呆住的状况看作是弱智的一种正常表现,但事实上,这正是黑牛临近理智的显示。人类所有的思考过程是基于推论和归纳之上,一般智力迟钝的人不能进行推理和归纳这两种思维行为,可黑牛并不是非常迟钝,他能够进行一些简单的联想。
如果黑牛出生在家景稍宽裕的城市家庭,经过系统的培训,他完全可以掌握一种养活自己的技能,而不是像耕牛一样只能在田间被人使唤。
他的可怜之处在于,他缺的并不多,就像是麻将牌里缺红中或着北风之类的,尽管其他的牌都刻得清晰有力,质量上乘,一如黑牛的浓眉大眼和半截铁塔似的身形,但没有这几张牌就不能是一副完整的麻将,最终会被抛弃。 在黑牛发呆的那段时间里,他能不时地进行较为复杂的推论或是归纳思维,他在想:我爹看病要钱,城里人有钱,城里人要‘水怪’,我能用‘水怪’换钱给我爹看病,他进行这些思维活动的感觉就像正常人有时感到一个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那样。
当这种感觉来临的时候,他会把世界的一切抛之脑后,只专注于梳理脑子里条件和目的,犹如在进行一场复杂的发明创造。
他呆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摸过。”
“什么?”周林没听清。
“我摸过。”
“你摸过什么?”
“水怪!”
从黑牛口里说出的“水怪”平淡得就像说出“米饭”一样。但到了周林和韩火的耳朵里就像引爆了一个炮仗。
湖水轻轻拍打着泥泞的岸边,节奏轻缓,声音小得不易察觉,就像一个人屏住呼吸,默默倾听。
“你摸过‘水怪’?”韩火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嗯。”
“在哪儿?”
“湖里。”
周林忙问:“你刚才说你没见过?”
“晚上,太黑,看不清楚。”
比起黑牛的平静,周林和韩火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周林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安抚怦怦的心跳,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问道:“你怎么确定你在湖里摸到的东西就是‘水怪’?”
看到周林怀疑的眼神,黑牛着急地说:“就是水怪。”却口中咕哝着没有了下文。
韩火心想,这小子只能是问一句答一句:“带我们到你摸到‘水怪’的地方,行吗?”
“还远着哩!”
“没关系,你这就带我们去。”
黑牛点点头,抬腿就走。他俩跟在身后,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到了湖边一处洼地,黑牛用手指了下湖边说:“就是这儿。”
韩火说:“当时天很黑?”
黑牛说:“嗯。”
“你怎么知道水里有‘水怪’?”
“它在叫。”
“什么?”
只见黑牛举起一双大手,放到嘴边,鼓起腮帮子,竟发出了两声“咕哇、咕哇”的大叫。
周林和韩火惊诧的对视了一眼,顿时明白了那有可能是水怪发出的声音。韩火忙问黑牛:“那是水怪的叫声吗?”
黑牛说:“嗯!”
可是接下来黑牛模糊又简单的回答让周林和韩火的每句问话都得不到准确的答案。黑牛的语言里没有一句形容词,只有定语,他只能够回答有、没有,是、不是,如果问是什么样?或感觉怎么样?都不会有答案。无论韩火百般地循循善诱,黑牛也勾勒不出那一晚的其他具体的细节,韩火被黑牛每次不超过两个字的回答急得抓耳挠腮。黑牛似乎唯一感兴趣的是“水怪能值多少钱?”这让两位记者更难给他准确的答案。
“你要钱做什么?”周林问。
“给俺爹看病。”回答简单明了。
周林看着黑牛单纯又执著的脸,说道:“黑牛,带我俩到你家去转转,看看你爹得的什么病,要花多少钱。”
黑牛欣喜地“噢”了一声,转身就走。韩火忙喊:“慢点走。”
两人跟在黑牛身后疾步前行,心中却疑窦丛生。韩火低声说:“你觉得他的话可信吗?”
“不好说,但看样子不像撒谎。”
“一个动物怎么会轻易让人摸,这恐怕不太可能吧。”
“对待未知的东西,一是要相信任何奇迹都有可能发生,二是要对任何事情都持怀疑的态度。”周林看着黑牛的背影接着说,“大概是因为他单纯,甚至连一点警惕心理都没有,动物感觉不到他的敌意,才会和他接近的。”
“这倒也有可能,不像其他人,一见水怪就大呼小叫,吓都吓跑了。”
“不是有句话说:傻子和疯子更容易接近神明吗?”
“那可能是因为这些人心无杂念。不过,照他说的,那东西如果真的会叫,那说明不是鱼。”
“嗯,”周林回答说,“会叫的鱼不是没有,不多。娃娃鱼就能发出声音,不过娃娃鱼其实也不属于鱼类。我就怕那是搅动水的声音。”
韩火大声问黑牛:“黑牛,水怪在水里游的时候,有什么声音?”
黑牛想了一下说:“哗、哗。”
周林和韩火对视了一眼,边走边在脑中搜寻,水里的什么东西会发出那样的叫声。
黑牛的家在党家岔、张家川的边缘。低矮土坯墙破旧不堪,院子很大,院门锈迹斑斑,一付破败景象。
两个城里人,被黑牛家的穷困惊呆了,都说家徒四壁,可这里连四壁都几乎快要倒塌了。
黑牛的爹对城里记者的到来十分惊喜,但也很诧异,老头摸索着从炕上坐了起来,问:“你们……?”
周林说:“我们是报社的记者,到党家岔村,是为了给震湖景区拍照做宣传,顺便了解一下村子的生活状况。路上遇到黑牛,就让他带我们到家里转转。”
老头“哦”了一声,说:“家里头本来就穷,我又害了病,眼睛啥也看不清。”说完又长叹一声。
“大叔,您得的是什么病啊?”周林问。
黑牛爹从破被褥里翻出一份破旧的病历,递了过来。果然不出周林所料,老头得的是白内障。
治疗白内障的手术虽然只要两千多元钱,可对于年收入不足三百元的家庭,却是天文数字。周林虽然被老头的纸烟呛得直咳嗽,却在心里暗自决定要帮老头治好眼病。
临行前周林掏出二百元钱,可黑牛爹却怎么也不收,周林只好说:“我们今晚要给堰塞湖拍照,要工作一夜,需要黑牛给我们帮忙,您就当这是给黑牛的工钱吧。”
老头依旧推让道:“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啊。”
周林只说了句:“大叔,不多,收下吧。”便和韩火快步走出了黑牛家。
黑牛满面憨笑着送他们出家门,想说些感谢的话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周林回过头说:“黑牛,记得吃过下午饭就出门,到你带我们去的地方见面,千万别忘了。”
黑牛忙大声答应。
周林接着说:“如果我们今晚能见到水怪,你爹治眼睛的钱就包在我身上了。还有,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虽然有个如果的前提,但黑牛仍兴奋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答应。
两人走出一段路,一直没说话的韩火沉不住气了,问周林:“如果见不到水怪,或者哪根本不是水怪呢?他爹的病你还管不?”
“黑牛就是给咱俩抓了只青蛙上来,也得给他爹治病。”周林接着说:“你小子不把我这领导放在眼里啊?说话这么冲!”
韩火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那看病的钱也算我一份。”
周林笑着说:“废话,你还能跑了。”
周林边说边拿出手机:“我先问问到底需要多少钱。”他找出号码拨了出去,韩火一旁听着,虽然听不见那边的说话声,但只凭周林回答和一些感觉,他知道电话的另一边是个女人。
挂了电话,周林对韩火说:“下个月十号,有上海的眼科专家到银川搞讲座,其间会做几个眼部手术,到时候找人安排一下,应该没问题。”
韩火后来才知道,电话另一边的那个女人,是周林的前妻郝雪,银川附属医院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产科主任。
震湖的黑夜像湖水一样深邃而神秘,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星斗在广袤的夜空放射着令人眩晕的光辉,韩火从不曾见过如此美丽繁多的星空,仿佛身处太空。
可湖水并不完全倒映天上的星光,沉沉的一片漆黑,让人神魂颠倒。三人默默地走在湖边,脚步迷惘却又兴奋,搜寻着未知的秘密,好像在偷听堰塞湖心脏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