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课的这位老师一时反应不过来，对于平时腼腆老实的马小清今天一反常态，让她竟不知如何是好。一些同学惊诧着，一些同学窃笑着，老师决定先不理她，继续讲课。
走出教学楼的马小清直奔学校的操场，她伫立在大雨中，任凭雨水打在自己身上，她竟情不自禁地打开双臂，体内的所有感官此刻仿佛全部重新打开，像一棵静立的树，她能体味到每一阵微风的含意，每一滴水珠的欣喜，能感受到脚下土壤父爱般的情怀，听得懂雨声母亲般的叮咛。
一种开宗悟道的感觉布满她的全身。
然而那种感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她就被体内的另一种新的感觉惊呆了。
这种感觉立刻让她濒于崩溃的边缘，它给她的升华一如带给她的惊吓，给她的喜悦一如恐惧，它对她的启迪教化一如它的深不可测及怪异诡秘。
那是一种有什么东西渐渐爬上心头的感觉，有个东西在她体内成形了，有种不可言状的灾难在一寸一寸地接近。
这感觉由模糊变得清晰，直到确信无疑。
我肚子里有个东西。
它在长。
她的脑袋暂时一片空白，从天到地，眼中的世界一片混沌。
在距离学校宿舍楼五十米的操场上，凉爽的雨中，远处几个躲雨的学生好奇地向这边打量着。马小清的膝盖开始微微发抖，她慢慢地蹲了下来，她使劲从呆滞的状态回过神来。几天以前，“我怀孕了”。这个想法一直隐藏在头脑中的某个奇怪的角落里，现在那想法随着肚子里的东西一起出现了。但是马上她又觉得那想法是错误的，不是怀孕，而是肚子里有个东西，一个充满兽性的生命，一个窜入自己体内的恶灵。
（水能给予它力量。）
此时的马小清早已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思考，那东西轻而易举就撕裂了她的灵魂，控制了她的理智，正常人对待灾难、痛苦的方法——比如倾诉、求助，无法出现在她的脑子里。
她觉得自己的体内多了一个人，一个有灵魂的东西，是的，有两个灵魂在她的身体里，一个在流血，一个在狞笑，它在看着她，那视线来自肚子里，似乎有双好奇的怪异的眼睛在通过她窥视、了解着这个世界。它给她一种强烈的恐惧和无能为力，这种无能为力的恐惧正是让人丧失信心和理智的地方。
它给出信号了，它在马小清的肚子里动了，马小清惊惧地想去用手摸，可是手却停在了离肚子几厘米的地方，她不敢碰它！
她看着自己的肚子，惊叫起来，但这叫声没有从她嘴里发出，就被一种力量有力地阻断了，这叫声回过头跌进了体内的黑暗深处，犹如一块石头坠入了枯井中。马小清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雨水毫不怜悯，顺着脸颊流进了她的嘴里。
她浑身发颤，看着地面，天空虽然仍在下着雨，可是远一些的地方乌云已经开始散开。
雨就快要停了，雨水带给她的愉悦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灵魂被占据的痛苦。她已经明白，那不过是如同吸食毒品一般，用灵魂换取的快乐，那肚子里的异体为了长大而给予她的感受，一种像动物一般对大自然灵敏的感觉，那是它的感受。
这场阵雨仿佛是专门为某人而来，完成任务后就立刻消失了。
雨停了，一些阳光从云层中射出，一股浮躁涌上心头，马小清蹲着，低着头，抱着腿，想哭！可是她忽然知道了，自己从今以后再也不可能有泪水了，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知道了。
地面上的雨迹一部分被阳光化成气体，慢慢爬上云头，酝酿下一次的落下；另一部分渗进土壤中，慢慢成为花草树木的一部分。它们从来没有一滴是白费，从来没有一滴消失过。每一滴水，爬上云霄就俯看苍生，融入生命就欣欣向荣，流入湖泊就泽被大地，汇入江河，就涌向海洋。
它们孕育了生命，了解这个星球亿万年的历史和每一次的沧海桑田，生命的变迁不过是它们的一次次轮回。
天空并没有因为马小清的恐惧和痛苦继续愁云密布，反而越来越晴朗。
雨后的阳光并不炽热，马小清却感到一阵如芒在背，她感觉到，她身体里的另一个讨厌阳光，甚至还有点害怕。是的，她身体有一半在害怕正午的阳光，原本的一半害怕黑暗的午夜。
一个声音，无须词语，不容违抗地在马小清的心里响起，如同是自己的主意——回去。
马小清可怕地理解到，它比昨天强大了很多倍，昨天只是一步步地引诱，现在已经可以控制自己了。
宿舍楼里的同学们用异样的目光扫视着异样的马小清，本来就没什么人缘的她此时引起的只是窃笑和惊讶，但她毫不在意，无动于衷。因为她的表情和四肢好像已经不再受她的操控，自己的思想在身体里只不过是一个微弱而又怯懦的参考。
她看着张芸，那眼神让张芸想起母亲做菜时那个被剁下的鱼头的目光，无神而可怕。
“你倒是说话啊？”张芸想猛摇她的肩膀，但是被她可怕的目光制止了。
“这场劫难无法启齿。”马小清在心中说。
“你是不是发疯了？”这句话并没有收到昨晚的效果，她无动于衷。
“疯了！疯了倒是一种解脱。”这是她想说的。
“出了什么事，说出来一起解决。”张芸缓缓了口气。
“我的秘密不可告人。”
“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张芸的脑中出现了“强奸”这个词，这用来解释一个女孩如此反常的原因，她的想象力已经用到头了！
可是张芸认为和真相沾边的问句被马小清极度淡漠的冷笑否定了。
张芸被马小清的沉默和冷淡弄得不知再说些什么好，有些生气，有些伤心。两个女孩站在空荡荡的楼梯拐弯处，各自看着别处，空气里有股奇怪的淡淡的又找不到根源的鱼腥味。
短暂的沉默后，马小清终于开口了，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以后最好离我远一点。”
张芸像是被人推了一把，向后退了一步。一时间，她惊呆了，惊呆她的不仅仅是这句话的含意，更主要的是马小清警告的语调还有强烈的怨毒的口吻，她那震慑人心的语调，字字句句里都充满了恶毒的威胁，竟然像是在和一个仇人说话。
张芸难以置信地看着曾无话不谈的好友，一股“她完了”的想法涌上心头。
“你确定吗？”泪花已泛上眼眶，她忍住泪问。
马小清轻蔑地扫了一眼张芸眼中的泪光，“当然”。这语调就像电影里女配音演员的回答，说完，撇下快哭了的张芸转身离开了，连同她那无情无意的掩饰离开了。
就在转身的同时，她几乎听到了张芸的泪水扑簌簌落下的声音，刹那间，她体内的另一半，仅剩一点自我的另一半，诚心诚意地希望自己就此死去，同时她的恨意陡生，友情的破碎，对好友的伤害引起她对它的痛恨。
恨，无疑是一股力量，能将恐惧沸腾掉的力量，虽然还不足以抵抗它，却是一股反抗的萌芽。
从此后她彻底成了一个被邪灵入体的人，孤独、愤怒、我行我素，没有人愿意靠近她，没人敢和她说话。可痛苦的是她的灵魂并没有完全被占领，她还有一颗挣扎的心。
５月２７日。
黑色的笔尖在纸上若即若离，食指和拇指因为过于用力地捏着笔杆，显得发白，但手指的主人毫不在意指关节的酸痛，她知道自己必须写下点什么——趁着还有一丝神志。
宿舍的三面墙虎视眈眈地紧逼着她，她无暇对视。桌子上放着一张名片，像是被水浸过，但是她仍能看清上面的名字——周林，可马小清在记忆里搜寻不到这个名字和这张名片的来历，但是她感觉这个人也许和她的遭遇有点关系，可是她已经不能合理地分析和归纳自己的想法，她只想写点什么，靠着仅剩的一点儿直觉。
每天早晨醒来，她都觉得自己像条快被烤干的鱼，全身疼痛，嘴里干苦，干得一点唾沫都没有，身力交瘁得像垂死的病人，等待着有人来掏走内脏。
但是，体内脱水却让她恢复了仅剩的一些自我。而且她对体内的这个家伙已经有了些了解，阳光是它的敌人，炎热是它的敌人，任何能消耗掉水分的东西都是它的敌人，烈日的炙烤能让它的灵魂焦灼不安，太阳下，她的每一滴汗水都饱含着它的痛苦，让它的神经吱吱作响。
可是这些敌人却都不是它的对手，真正能形成威胁的是马小清的觉醒，她决定尽量少喝水，让自己干渴到脱水，就像打算戒毒的人把自己绑在床上一样，可是她也不能确定自己究竟能挺多久。
她觉得自己一直是个胆小鬼，始终让那只使她失去理智的小手牵着鼻子走，竟没有丝毫和它战斗的意识。
怎么能没有经过任何较量，就臣服于魔鬼。
她在减少喝水的次数，坚决不去贪图每次接触到水时所带来的快感，她的心脏时刻在因为干渴与体内的魔鬼有力地搏击着。干渴让它的力量在渐渐弱小，虽然也让她自己无法忍受，可是她知道她心里有些东西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她在积攒着力量，就如同一条在水里沉浮的死鱼，任由浪花翻滚，狂风嘲弄，她还没有死定了，只是鳞片坏了，她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跃起，给对手以痛击。
它觉察到了她的反抗，便时时在她体内发狂般地翻滚。
它用它的愤怒，它充满威胁的怒视，甚至它的拳打脚踢，几乎在马小清柔软的腹部突起一张恶毒的疯子般的脸，这一刻，她顿时感到一阵像钢锯在割裂五脏六腑般的剧烈痛苦，往日任何疼痛都无法跟现在这种无以复加的痛苦同日而语。
把手放在肚子上，抚按着那块已经不再像是肉体的肌肤时，她觉得自己似乎被人偷偷做了可怕的手术，肚子里的内脏被换成了一块燃烧的火炭，不，更像是一个毒化了的太阳，颤抖着发出滚烫、炽热的光芒。腹部会传来一种被撕裂开的感觉，她负责疼痛的神经会像火警一样尖叫起来，当痛苦一旦超过她所能忍受的极限，她就会处于一种深深的恍惚之中，长时间地处于一种“出神”的状态，这种沉沉的迷惘跟死亡没有多大分别，这似乎是大脑对即将崩溃的神经作出的一种保护。
马小清过去的生活过于平凡和短暂，而最近的生活又过于复杂、悲惨，前十九年的光芒实在太过于微弱了，根本无法照亮此刻笼罩着自己的那无穷无尽的黑暗。
在疼痛煎熬时，她心里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生命中某种不可言说的厄运彻底毁灭了她的生活，她渴望把那妄图占有她、控制她、毁灭她的力量击倒在地，哪怕是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因为，关于自己必将死亡的预感早已扎根于内心深处。
面对痛苦，死亡毕竟也是一剂良药。
她宁可选择安静地死去，也不愿这样惊恐地活着。
自杀的念头就像一片沼泽，表面上看去似乎风平浪静，但如果一旦踏进它的领地，就会发现自己已经陷入泥沼之中不能自拔，直到最后被它吞没。
此刻的马小清已经沉迷于死亡的渴望，渴望着死亡后的宁静，这毕竟是一种慰藉。当死神就要来临的时候，一切的痛苦悲伤，一切的忧愁烦恼，以及侵扰自己的幽灵鬼怪一起消失。
她看到了死神在向她微笑，那微笑竟是那样迷人。
写好遗书，她累了一般趴在桌上。
她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两封遗书放在了她事先想好的地方。
最后一件事——选个死法。
突然，她后脑勺里发出一个小小的声音——一个蛰伏已久充满诱惑的声音——响起：跟我来，我带你去死。
那声音阴湿险恶，可是死亡的诱惑让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一旦当它和它的寄主有了共同的目标时，它的力量又回来了。
她以为是被自己这一半思想引导，其实是被另一半欲望控制了。
黑暗慢慢地吞噬了她的视线，让马小清只觉得精神上恍恍惚惚，似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舒适感，肚子里痉挛所形成的那种疼痛感消失了，连口渴的症状也减轻了，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无数闪闪的星光在眼前飞舞，像是黑暗的坟地里星星点点的鬼火一般。
这难道就是那个神秘的死亡国度升起的光芒吗？
不久她便迷失在这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马小清的本我，她的思想飘到了一个如羊水般温暖的黑茧中。她理解到，她与它的灵魂作了互换，她蜷伏在它原来蜷伏的地方，这里散布着酸腐的血腥和黑色的凶兆，她体味着那个生物，沉迷而恐惧。
她感觉到，它脱胎换骨的时刻就要到来，他将会获得再生，它将会从一个女人的产道中获得新生，那个女人不是自己，自己只不过是把它带到人群中的一个工具。她不知道那个女人会是谁，可她知道它将撕裂她，就像将会撕裂自己一样，当鲜血喷涌时，它将成为人类的一员，用它那琥珀色的让人着迷的眼睛观察着熙熙攘攘的人间。
所以，它毫不在意她的死亡，那似乎正是它想要的，在它眼中，人的生命没有意义，只是像鱼在水里吐出的气泡那样，一闪即逝。
它并不属于这个星球，它没有智慧，只有欲望和狡诈的生存本能，只有一个目的——繁殖和入侵。
它驱走了她的五种感官，现在她只剩下一个躯壳，它控制着她，就像驾驶着一辆车，可是车本身却不知道自己要驶向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