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炙烤了一天的地面热浪抖动。
院子里,李含玉以袖拭去额上的汗珠,弯腰将刚捕的鱼虾放进瓦缸里,又往里添了两舀子水。
弟弟瑞儿立即围过来,乌黑的眼睛睁得溜圆,兴致勃勃地数起数来:“一、二、三……”
瓦缸里的虾子鲜活乱跳,一遍数岔,又数一遍,直过了好一会才仰起头,一脸崇拜地望向李含玉:“姐,有八条鱼,二十二只虾,还有三只螃蟹,你好厉害哦。”
李含玉被他的模样逗乐了,嘴边泛起淡淡的笑:“够你吃几天的呢,娘呢?”
瑞儿嘿嘿笑出声来,他黑里透红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玉米似的牙齿:“娘在做饭呢。”
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姐少爷大喜啊!”
李含玉皱了皱眉,就看到刘氏欢天喜地地冲进院来,喜上眉梢地一把将她拉住:“奴婢给小姐少爷道喜了。”
刘氏一家是大夫人的陪房,也是庄子的管事,年约四十开外,容长脸蛋,微微吊起的眼梢透着尖酸刻薄。
此刻她脸上笑出一朵花儿来,仍掩不住眼底的薄凉。
李含玉心中奇怪,不知道她是不是哪根筋突然搭错了,怎么一下子这样热情。
八年前,侍郎府七岁的三小姐李含玉发起了高烧,身上长出一片片粉粉红红的疹子,大夫说这是出水痘,大夫人怕将病气过给府中的其他小姐少爷,连忙着差人将她送到庄子上,四姨娘林氏放心不下女儿,跟着马车一起到了庄子。
在林氏的细心照顾下,半个月后李含玉的烧退了,疹子也消了,李府却没半点要接回她们的意思,派了身边的丫头婆子回府探情况,却都是有去无回,李府也没给出说法,不清不楚地将娘两扔在庄上。
起初刘氏还会给她们主仆些残菜剩饭,到了后来竟断了她们的吃食,秋雁找她理论,刘氏却说:“只有犯了错处的人才会被送到庄子上,要想吃饭自己弄去。”
秋雁与她争论道:“姨娘小姐只是到庄上来养病的,不是犯了错处之人。”
刘氏冷笑着意有所指地朝着林氏所住的屋子挤眼道:“养病?我可不知道,我倒是听说常入府中唱旦角的小生玉倌招认了与某位有染。”
这话传到林氏耳里,犹如晴天霹雳,怪不着没人来接她们。忙让秋玲寻了辆牛车回府,想要解释自己的清白,却连门都没能进,只见到了大夫人身边的洪嬷嬷。
洪嬷嬷冷着脸道:“大夫人说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事情总会弄明白的,姨娘且回庄上等着。”未了又补了一句:“夫人还说了,这半夜三更不着家,实非良家子所为。”
无奈之下,林氏只得返回庄子,哭了一宿,第二日就病倒了,请了邻村的赤脚大夫给瞧,说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只是,她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林氏又惊又喜,再次让秋玲回府禀报孕事,谁知大夫人称这孩子是那旦角小生的,还派人接走了林氏身边的婆子丫鬟,独留下不肯离开的秋雁秋玲两个大丫头。
历尽艰辛,七个月后林氏为自己接生产下一名男婴,取名瑞儿。主仆五人的生活很是拮据,靠着变卖来时所带的首饰衣物,加之林氏与秋雁做的绣活换得钱物贴补着艰难度日。
四年前的一天秋雁进城售卖绣品,因误了时辰,赶夜路回庄时遇上流氓,被毁了清白,醒来后就投了庄前的白沙河,没了踪影,至今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秋玲说服林氏将自己卖给了邻庄的一农户做填房,那男人倒是个心地纯善的,时不时地还会让秋玲送些农物来给她们。
李含玉不着痕迹地挣脱手臂,面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喜事?你是吃饱了没事来寻我们开心?”
刘氏顾不上与她计较,急切地道:“快去叫姨娘,一块儿上我家去。”
李含玉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娘没空。”
“府上来人了。”刘氏见她不动,扭屁股就往屋里走,笑嘻嘻地又道:“来接你们回府了。”
被瑞儿闪身拦住去路:“你没听见我姐的话?我娘没空。”虽不知刘氏话里的府上是哪儿,但姐姐不待见这个刘氏,他就绝对无理由地厌恶起刘氏来。
刘氏不悦地去推开瑞儿:“听了这消息你娘指定什么空都有了。”
瑞儿一个踉跄,小小的身子仍拦在那儿不让刘氏过去。
李含玉闪身将弟弟护在身后,清冷的眸子如刀一般射向刘氏:“马上离开我们家。”
刘氏心里一突突,这两年三小姐亦越发的不对付,去年年初时自己无缘无故在茅坑睡了一宿,被人取笑了半年有余,上个月儿子长顺吃完酒被人痛打一顿,在半山腰挂了半宿,找到时已手脚尽废,如今躺在床上成了活死人,隐隐中这些事儿都与她有关,但又捉不到证据而发作不得。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倚门而立的林氏身上穿着的青布裙都褪了色,透着一股寒酸,年纪很轻,瓜子脸,眉若柳,小巧的鼻子,倒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很显瘦弱,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跑一般。
一股子菜香味随风吹来,闻出是掺夹着鸡蛋的味儿,刘氏诧异,她今日吃的只是参了些虾皮的菜根汤,这娘三怎么还吃得上鸡蛋?
“你说什么?府中来人了?”林氏扶着门框的手不由微颤,深呼吸,压下胸口那说不清的躁动。
八年了,他终于还是想起了自己。
刘氏连忙敛起心头的诧异,收回举在半空的手,上前赔笑道:“奴婢来给姨娘小姐少爷道喜了。”
林氏不敢相信般地又道:“他来接我们回府了?”
看着娘亲的模样,李含玉暗暗叹气,过了这么些年,娘竟然没还看透那一家子,还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回到李府,还指望着那个负心之人能念起自己。
“正是,府里的杜嬷嬷来了,就在家里等着见姨娘呢。”刘氏上前几步,笑着扶了林氏就要走。
“杜嬷嬷是谁?”李含玉打横拦住二人,语气中带了一丝说不出的寒意。
刘氏暗中叫苦,来时虽觉着不妥,却又不敢逆了杜嬷嬷的意,这些林氏年天天念的想的不就是回府吗?听得这喜讯定是忘乎所有,哪还顾得什么规矩?
如此这般想着,她还是报着侥幸的心理来了,连忙赔笑道:“杜嬷嬷是大夫人跟前得力的嬷嬷。”将“得力”两字说的格外清晰。
李含玉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嬷嬷那就是奴才,至今父亲并没夺去我娘的名分,姨娘也是当得了半个主子,奴才召唤主子……”珠圆玉润的声音散发出金石般的凛冽之气,静静地望着刘氏,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笑容:“这李家的规矩可胃是旷古绝今了。”
其实也不尽然,若是不得宠的姨娘在府中的地位还不如这些夫人面前的嬷嬷,说难听点姨娘们甚至还得巴结讨好着看这些嬷嬷的脸色。
“三小姐说笑了。”刘氏心里暗啐,却不敢表露丝毫,相比一脸戏谑的李含玉,温良淳厚的林氏更容易拿捏,转而望向林氏道:“这都怨我,杜嬷嬷赶了一天的路,刚赶到我那儿歇下,我一听是要来接姨娘的,想着这可是姨娘日盼夜盼的好事,得快些告诉你们不是,就忙不迭的跑过来了,都是奴婢思虑不周,与杜嬷嬷无干。”
“娘,我饿了。”李含玉不理会刘氏,上前扶过林氏就往屋子走。
瑞儿也机灵地上去扶住娘亲的另一侧,硬将刘氏挤到一旁。
林氏闻言,暗骂自己太急躁,竟不如女儿沉稳,险些就丢了规矩没了自家身份。
自己还有身份可言吗?心口发苦,由着一双儿女往回走。
就在这时候,院外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穿着靓蓝绸缎裙子,头上插着一股金簪,耳边挂着金耳环,白白净净的妇人,笑着道:“奴婢杜蓉见过四姨娘、三小姐、二少爷。”
正是大夫人身边的杜嬷嬷。
刘氏前脚走她后脚就跟过来,已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大夫人的这番作为不过是要给林氏立下马威,好叫她明白,即使回了李宅,她的地位仍不如个下人。
这时的林氏已恢复了平静,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温婉娴静。
可惜这份娴静与她此刻的模样实在不搭调,落在杜嬷嬷眼里当真是可怜又可笑。
杜嬷嬷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姐弟两,男孩子六七岁的摸样,一双大眼睛正警惕地望着自己,明澈俊秀的眉目,微微勾起的鼻子和抿成一条线的薄唇与老爷确有九成相似。女孩儿十四五岁,虽然穿的是打着补丁的青色裙子,头上也只是松松地用麻绳绾了个双平鬓,面色倒是红润白皙,细看她的眉眼,与林氏有五分相似,只是她那对黑白分明的凤眼,比之林氏多份灵动,一头黑发也是光可鉴人,倒把那一身破衣都衬得可爱了。
而这个女孩正安静地规矩地立在那里,哪还有之前的半分凌厉。
杜嬷嬷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笑容,大夫人的这个决定一定会很有趣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