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是艳阳高照，顷刻间天边那一抹明媚的亮色就被一朵朵乌云所笼罩。一声响雷过后，天空中下起了雨，刚开始还只是细细的雨滴，转眼间就变成了瓢泼大雨。雨水将大地变得泥泞，也洗刷掉了青石板上那成片的血迹。雨水可以洗去污浊，也可以洗去鲜血，可是却怎么也洗不去人们心里的那些伤痛，更洗不去残存在记忆里面那些杀戮的景象。看着陆鹏发疯一般的坐在尸体旁时而痛哭流涕时而放声大笑，陆天羽感觉到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过一般的疼。这一刻，陆天羽想起了曾经舍命相救的好兄弟杨彦成，也想起了自己曾经在杨彦成临终前所发下的誓言。想到这里，陆天羽的眼眶已经通红，泪水缓缓从眼角落下。
按照狂帮的帮规，陆鹏犯的可是死罪，本应该在刑堂里受那千刀万剐的刑罚，可是面对着自己好兄弟的亲生儿子，面对着跟随着自己二十余年的义子，陆天羽却始终无法狠下心来执行家法。此时雨水已经沿着青石板的缝隙流淌了出来，和地上那些鲜血融在了一起，空气中的血腥气也迟迟无法散去。陆鹏那双已经残缺不全的手此时还在往外渗着鲜血，春天的雨还是有些冰冷，人们都已经感受到了那一股寒意，可是他却仍然坐在那堆尸体的旁边自说自话着。陆天羽这时候对着陆飞说道：“飞儿，你去后院将你杨叔叔的灵位请过来。”一盏茶的时间，陆飞恭敬着将杨彦成的灵位捧了过来，陆天羽颤抖着双手接过灵位，此时他的眼神是那样的落寞，也是那么的寂寥。
雨水打湿了陆天羽两鬓那些许的华发，这一刻，他看上去竟然变得苍老了许多。陆天羽将杨彦成的灵位紧紧揽在怀里，仿佛杨彦成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一般。他的目光就落在这尊灵位上面，上面陆天羽亲手刻上去的几个大字是那样的醒目：兄弟杨彦成之灵位。怀抱着这尊灵位，陆天羽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那个雪天，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也多了一抹无法言喻的哀伤。“兄弟，我曾经答应过你，要将陆鹏抚养成人，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的将狂帮帮主的位子交给他，可是…”说到这里，陆天羽又看了看一旁已经变得有些疯癫的陆鹏，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了起来。“兄弟啊，我没想到鹏儿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我也想不到他竟然会和李云天以及侍卫军勾结在一起。”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旁的阴茹蓝也不禁显得有些悲伤。
陆鹏就坐在那里发着疯，看起来他和陆飞以及阴无常的年纪相差无几。他本来可以有一个远大的前程，要知道论武功论心智陆鹏早已经成为江湖中年青一代的翘楚，可是现在他却已经疯了。一个甚至想取代义父成为狂帮新的帮主的人，一个想要借着侍卫军的力量成为武林盟主的人，现在却变成了一个浑身散发着恶臭嘴里说着胡话的疯子，这的确是一种悲哀，一种莫名而又巨大的悲哀。只不过，类似于这样的悲剧千百年来一直都在发生着，而人们可以预知的是，类似于在陆鹏身上所发生的悲剧也永远都不会停止。不知道这个世上到底是先有了江湖，还是先有了人，或许，这本就是一个无解的谜题。
江湖到底是什么？！难道江湖仅仅就是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吗？难道只有无尽的杀戮和无休止的你死我活才是江湖最真实的面目吗？或许答案是肯定的，又或者这些还不足以描述出江湖存在的真正意义。雨更疾，此时又起了风，人们在风雨里看着眼前的景象，仿佛都已陷入了沉思。陆天羽将灵位抱得更紧，而一旁的阴茹蓝此时也将目光投向了远方，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座月明山，又看到了山涧里那些美丽的花朵。陆飞和阴无常对视了一眼，他们刚才那强烈的愤怒转而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所代替。小莲和小翠此时已经来到了陆鹏的身旁，她们用那如葱白般娇嫩的玉手轻缓的抚摸着陆鹏的额头，眼里尽是疼惜与爱恋的神情。
陆天羽看到了小莲和小翠眼里的那种神情，那是只有相爱甚至是深爱着的人们才会有的神情。陆天羽知道，陆鹏从此以后将不再是那个率领着一众兄弟在敌营里奋力拼杀的少年英雄，也不再是举手投足间都会引得无数少女春心荡漾的那个翩翩少年了。他或许会一直像今天这般疯癫下去，也可能就此一蹶不振，可是无论怎样，他的身旁还有两个和他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爱他胜过爱她们自己的女子。如此说来，陆鹏没有一败涂地，也并没有失去一切。至少，陆天羽相信只要有小莲和小翠在陆鹏的身边，陆鹏就会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想到这些，陆天羽的脸上多出了一丝欣慰的表情。
陆天羽来到了陆鹏的身前，他将怀里的那尊灵位放到了陆鹏的胸前，然后对着陆鹏说道：“二十几年前若不是你父亲舍命为我挡了那一把淬毒的钢刀，或许现在这个灵位上刻着的就会是我陆天羽的名字。我曾经答应过他要将你养大成人，我甚至可以将狂帮的一切都给你，可是谁知道你的贪心却害得你到了如今这步田地。”陆天羽说这些话的时候，陆鹏依然是坐在冰冷的雨水里面，看上去像是不认识陆天羽，也不认识眼前的每一个人。看到陆鹏这个样子，陆天羽的眼眶又一次变得潮湿了起来，沉吟了许久，陆天羽又道：“不管你曾经犯下过多少的错，也不论你的罪孽有多么深重，现在你都将一切还清了。我知道你能够听得到我说话，我也知道曾经的那些记忆将永远被你深藏在心里，因为总有一天你会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说完这些话，陆天羽擦拭去了眼角的泪痕，他对着小莲和小翠说道：“你们本应该受到最严厉的刑罚，可是你们也已经为你们的罪孽付出了代价，你们现在就带着陆鹏离开狂帮，从此后过平淡的日子去吧。”小莲和小翠二人此时已经哭红了眼圈，她们想不到帮主可以格外开恩放过他们三人，还没等她们跪下来磕头，陆天羽又说道：“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或许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从此后他不会再因为那些曾经的过往而心痛了。”说着，陆天羽又伸出手去摸了摸陆鹏的额头，看上去就仿佛是一个父亲在疼爱着自己的儿子一般。陆鹏此时忽然睁大着眼睛，抬起头来看着陆天羽，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你是谁？你的眼睛怎么红了？我又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小莲和小翠此时正要将陆鹏从地上扶起来，可是陆鹏却又变得如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的吵闹着，他大声喊道：“我要吃牛肉丸，我要吃香喷喷的牛肉丸。”听到这句话，陆天羽和陆飞仿佛又想起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就在那个冷到彻骨的严冬，杨彦成在毒发身亡之前将鹏儿托付给了陆天羽，也就是在那一天，鹏儿成为了陆天羽的义子。陆飞还清楚地记得陆鹏那对冻得通红的小手，也还记得他那双眼睛里的恐惧与忐忑。陆飞没有忘记陆鹏小心翼翼捡起掉在地上的牛肉丸，然后用一条手帕包裹起来放进怀里的那个场景。对于那时的陆鹏而言，仿佛一颗牛肉丸就足以让他开心和满足。今天，当陆鹏几乎已经一败涂地的时候，当他因为重重的打击而精神崩溃的时候，他却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因为一碗肉丸就会高兴许久的童年。
陆鹏本可以成为江湖新一代少年英雄中的翘楚，可是因为他的贪婪，因为他的背叛，他却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无论怎样，他都已经为他的错误付出了代价，可是这个代价的确太大了！整个狂帮里没有谁比小莲和小翠更会做一碗香喷喷的肉丸，陆天羽朝着她们姐妹二人点点头，她们俩就飞奔着去到了狂帮后院里的厨房。天空还飘着雨，阵阵狂风将雨滴吹散，迎着风，人们闻到了那股牛肉丸的香气。小莲和小翠将满满一碗肉丸端到陆鹏的面前，陆鹏那本已黯淡的眼眸忽然发出了一丝光亮。他像是一条饿疯了的野狗，那碗牛肉丸刚刚出锅还很烫，可是陆鹏却饥不择食一般的趴在地上，他的嘴几乎已经伸进了海碗里面。不一会儿的工夫，那一大碗牛肉丸就被陆鹏吃得干干净净，而他的嘴边也已经被烫出了一个个红肿的水泡。
即使是路边一条饿极了的疯狗，也绝不会在吃完满满一大碗的肉丸以后再伸着舌头去舔那只空碗，可是陆鹏此时却低着头拼命地舔着海碗的边沿，哪怕是一粒葱花都不放过。他的双手已经残废，他已经无法端住哪怕是分量很轻的一只空酒杯，他就那样将头深深埋在海碗里面，嘴里还时不时发出只有动物在吃东西的时候才能听到的声响。看到这一幕，不仅仅是陆天羽，也不仅仅是小莲和小翠，甚至连一旁的阴无常都感觉到心头忽然多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陆飞甚至已经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因为他知道那个曾经和自己一起玩耍一起练武的陆鹏已经死了，曾经那个以一条铁寒枪威风八面的少年现如今竟然变得连一条野狗都不如。
那尊灵位此时已经从陆鹏的怀里掉落在了泥水里面，陆天羽想要弯下腰将灵位拾起来，可是他忽然一口黑血喷涌而出，然后便站在那里不住地咳嗽了起来。顾不得阴茹蓝以及陆飞和阴无常的劝告，陆天羽擦去了嘴角的血迹，仍然强忍着剧痛捡起来杨彦成的灵位。陆天羽知道从此以后陆鹏不仅仅再也无法守护着一个人应有的尊严，他甚至连亲生父亲的灵位都无法守护了。陆天羽那一袭白衣早已经被鲜血染红，他将衣服的一角撕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灵位上的泥水和污垢，泪水再一次的从他的眼角滑落了下来。许久，陆天羽将灵位交到了小莲的手里，然后对着她们姐妹二人说道：“你们带着他离开狂帮吧。”
陆鹏仍然趴在地上眼睛死死的盯着面前的海碗，仿佛那个碗里会忽然间又多出十几个热气腾腾的牛肉丸。他的嘴角已经被烫出了一个个大大的水泡，可是他仍然对着众人喊道：“我要吃牛肉丸，我要吃许多的牛肉丸。”小莲和小翠对着陆鹏说道：“我们去一个新的地方，那里有许许多多的牛肉丸。”听到这些话，陆鹏的脸上多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小莲和小翠对着陆天羽又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将陆鹏从泥水里面扶起来，正当他们三人即将走出狂帮大门的时候，陆天羽忽然高声说道：“小莲，小翠，你们一定要照顾好他，一定要让他活下去，因为没有什么事情比活着更重要…”小莲和小翠并没有回头，可是她们的眼睛却已经变得湿润了起来。陆鹏在她们的搀扶下一边走着一边自说自话着，他的确已经疯了，不然，他也不会狠命地拉拽着自己的头发，更不会将一双手用牙齿咬得支离破碎。只不过，如果他真的已经疯了，为何在即将走出狂帮大门的那一刻，他的眼角却又有两行泪水落下？
从此以后，江湖上再也没有陆鹏他们三个人的消息，他们就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只不过，在三年以后的某一天，云贵边陲一个小镇的妓院里忽然多出两个绝色的女子。和其他那些青楼女子比较起来，她们简直就是从天界下凡到人间的仙子，她们也自然成为了那家妓院里千金不换的头牌。据说她们接客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客人的腰包里要有很多的银子，只要有银票和银子，哪怕是样貌其丑无比或者是浑身散发着恶臭的男人都可以成为她们二人闺房里的座上宾。世上所有的青楼女子都是爱财的，她们会用赚来的银两去买最好的胭脂花粉，她们会买来最好的绫罗绸缎装扮自己，可是这两个女子却将她们赚来的银两都攒了起来，这一点，那个小镇里的人都感到非常的奇怪。
直到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两个女子将她们赚来的银子都用来给一个疯子治病了。那个疯子整日里傻乎乎的坐在屋里，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等那两个女子回来之后给他做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丸。一年之后，据说其中的一个女子因为风寒不治而死在了那间破旧的茅草屋里面，而她临死之前却仍然在给那个疯子做着牛肉丸。从此以后，另一个女子便和那个疯子相依为命，过起了惨淡而又贫苦的生活。没过多久，那个女子虽然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却已经显得如四十岁那般的苍老。又过了几年，那个女子已经不再如当初那般的青春貌美，她赚的银子开始变得越来越少。后来，听说这个女子也因为急症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她将死的时候手里却紧紧的抓着一只竹篮，而竹篮里面却只有一块鲜美多汁的牛肉。
从此后，那个疯子变得更疯，他只有在饿极了的时候才会来到小镇上向着过往的路人乞求一点银两或者是吃的东西，更多的时候，他总是会一个人躲在那间破旧的茅草屋里面守着那扇木门发呆。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周围的邻里还会时不时的给这个疯子送过去一些吃的和穿的，可是后来人们发现这个疯子竟然将木门紧锁了起来，无论邻里们跟他说些什么，那个疯子却始终不肯开门。渐渐地，邻里们再也不给这个疯子送吃的和穿的了，因为他们终于明白疯子就是疯子，因为他们也发觉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也会变成疯子。再后来，整个小镇都已经将疯子遗忘了，好像这个疯子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个小镇。直到夏天到来的时候，小镇上的人们都闻到了茅草屋里一股股恶臭的味道，这才发现那个疯子已经死在了屋里的那张草席上面，而他的身体也早已经腐烂不堪。
那个疯子的死已经成为那个小镇上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人们都曾经记得那个疯子有一段时间总是会对着过往的路人诉说他的往事。疯子说他曾经是狂帮弑堂的堂主，还说他曾经用一条铁寒枪杀死了许许多多的人…当然，疯子的话是没有人相信的，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会相信这些从疯子口中所说出的话呢？据说那个疯子也有清醒的时候，他时不时会盯着他那双已经残缺不全的手发呆，也会在想念那两个女子的时候一边喊着她们的名字一边泣不成声。那个疯子有时候会在路边讨到不少的银两，而他总是会将这些碎银子统统带到饭馆里面换成一碗又一碗的牛肉丸。
有好心人将那个疯子的尸体用几两银子埋葬了起来，据说若不是那些邻里们又多给了几两白银，那些赶脚的苦力们甚至都不情愿去茅草屋里抬出疯子的尸体。因为人们发现疯子尸体的时候，那具尸体的上面已经爬满了一条条白色的蛆虫。那些蛆虫几乎已经将尸体咬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碎肉，整间茅草屋都散发着一阵阵难闻的恶臭。听那个小镇上的人说，那个疯子死的时候茅草屋里已经没有任何吃的东西，而他的旁边却仍然摆放着一只青花瓷海碗，海碗的边沿还隐隐能够嗅到一股肉丸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