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一众弟兄都纷纷无眠,一来是担心六弟的伤势,二来是返程之日渐近,他们的思乡之情也越发的浓烈。
对于这些没有家室的镖师们而言,福威镖局就是他们的家,大当家王天南就是他们的父辈。
邯郸不同于江南,在这里他们虽然衣食无忧,可是这里冷得只剩下冰雪,远没有姑苏那般旖旎的江南风光。
情到深处人孤独。
李哲和小玉依偎在一起,他们憧憬着未来,而李哲也告诉了小玉回到姑苏就即刻成亲。听到这些话,小玉的脸庞羞得通红,像是绽放在寒冬里的一朵玫瑰,艳丽、温润……
阿飞醒了,他看到床前已经睡着了的嘉颖。
这些日子,嘉颖跟着受苦了。
阿飞感觉右手手腕的伤处还是疼痛,他不敢起身,他不想吵醒熟睡中的嘉颖。
不知道那座孤岛上的桃花是不是都已经凋谢了?
嘉颖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阿飞知道,自己欠她的太多太多……
在这个世上,什么债都可以亏欠,惟有感情债却不能亏欠,欠了一个人的情债,是需要你用一辈子来慢慢偿还的。
谁可以保证自己能够活得很久很久?
阴无常呢?他的人还在宋府吗?
他为何称呼陆天羽是“父亲”?她的母亲到底是谁?
难道自己和他竟然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阿飞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按捺不住内心复杂的情绪,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他要去问问。
起身的一刻,他忘记了手腕的伤,只听见咔咔的声响,只感到右臂一阵发麻,阿飞忍不住哼了一声,这一声,吵醒了睡梦中的嘉颖。
嘉颖睁开了眼睛,她温柔地说道:“阿飞,你终于醒了,感觉好点了吗?”
阿飞回道:“好多了,这几日辛苦你了……”
他的伤明明在隐隐作痛,可是他不想嘉颖担心,只有编织一个善意的谎言。
嘉颖说道:“阿飞,这些时日以来我们经历的事情已经太多太多,如今用于赈灾的银两已经安全送到我父亲的手里,你们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答应我,以后不要过问江湖事了,好吗?我虽然不是江湖中人,可是我看到了太多的血腥和别离,我不想失去你,你懂吗?”
嘉颖说这些话的时候,阿飞分明透过屋里淡淡的月光看到了她脸上滴滴的泪珠。
阿飞点点头,说道:“我欠你的太多,我答应你,再做一件事情,这之后,我们继续回到那座孤岛上面安静的生活,好吗?”
嘉颖关切的问道:“什么事情?和你有关吗?”
阿飞的眼神忽然变了,不再像刚才那般的平静,他的眼神告诉嘉颖,他此刻内心的情绪很复杂……
嘉颖知道此时无论再问什么,阿飞也不会回答。这么久了,她已经非常了解阿飞的性格,他只会将快乐和身边最亲近的人分享,如果是痛苦,是那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痛苦,他宁愿将这份痛苦烂在肚子里面,一个人默默承受。
做人,何必这么痛苦呢?又何必这样子为难自己呢?
嘉颖轻声叹了口气,她说道:“眼看着福威镖局就要启程返回姑苏城了,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你的伤还未好,不如就留在这里修养……”
阿飞的目光此时已经投向了窗外,此时雪已停,可是却起了雾,浓雾。
阿飞隐隐感觉到未来的路就犹如眼前这层层的迷雾,让人看不清方向,让人迷惘。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确,有些时候,他都很害怕自己的这种直觉,因为直觉告诉他,正有些人、有些事情在等待着他,也在等待着福威镖局的一众弟兄。
这是一种不好的直觉,阿飞此时的手已经流下了冷汗……
天微亮,刘成、黄波等人借着请安的机会将昨夜几位兄弟商讨的事情都告诉了大当家白眉神鹰王天南。王天南很开心,自从那日在村口解救了小玉开始,王天南就看得出来李哲和小玉是天生的一对。即使刘成等人不提,王天南也正准备着一旦回到镖局就即刻着手筹办他们二人的婚事。
这些镖师跟着王天南走南闯北,大大小小的恶战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他们明明知道走镖这碗饭不好吃,坦白些说过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有今天却未必有明日,可是他们依然选择了跟随着大当家王天南,许多年了,王天南早已经拿他们当做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办,一定要办,并且要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刘成等人出了房门,王天南坐下来,啜着这个清晨第一杯香茗,他想到了两件事情。
第一,阿飞是否愿意和一众弟兄共同返回福威镖局,自己又要和宋大人怎么说,另外,宋大人手里的兵力是否能够安全将灾银和红货安全送至京城。
第二,一旦李哲和小玉成婚,以后就不再让他跟着镖局行走江湖了,要知道一个人若是有了家室便会有了牵挂,在江湖上走镖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危险,连王天南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可以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想到这些,王天南睡意全无,他踱着步子往外面走去,他要找战神和鬼医王孝仁谈谈,多年的老友了,有些事情需要商议一下才好。
天已经完全放亮了,虽然依然寒冷,可是大家的心情都很好,宋府里的厨子们忙里忙外着,宋启文吩咐过,一定要多做一些可口的饭菜,福威镖局一行人就要离开邯郸了。
阿飞的伤势还未痊愈,他不能和一众兄弟到饭堂一起吃饭,嘉颖托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盘子上有一碗嘉颖亲手熬制的小米粥,两个馒头,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
阿飞笑着说道:“嘉颖,我忽然想小石头了,你领着他过来好吗?”
粥都已经放凉了,嘉颖还是没有带着小石头回来,阿飞有些急了,他冲着外面喊道:“嘉颖,嘉颖……”
过了一会儿,嘉颖进来了,跟着她一起进来的还有李哲、岳追……几乎所有的弟兄都来了。
嘉颖的脸上还有泪痕,再看看那几个兄弟,他们的脸上也是一脸的焦急和慌张。
“怎么了?小石头呢?”阿飞急切地问道。
已经无需回答了,嘉颖的泪水就是答案,平日里以沉稳和冷静著称的李哲和岳追脸上的神情就是答案。
李哲手里握着一张信纸,他思忖了一会儿,嘴角微微动着,他想安慰阿飞,却不知如何开口,阿飞看得出来,四哥递过信纸的那一刻他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着。
还没看到信纸上面的内容,阿飞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阿飞努力不让自己激动,他紧紧握住纸张,上面只有短短的几个字:陆飞,你一个人前来,一命换一命,晌午,集市。
奇怪的是,信纸上除了这几个字以外,还用笔墨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看起来像是一条千足蜈蚣。
屋内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一个人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说什么。
越是危险的时候,阿飞就越是要自己冷静。
他强忍着悲愤说道:“各位,你们谁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谁?”
大家相互对视着,没有一个人知道。
王天南听闻此事以后赶忙也走了过来,李哲道:“大当家,这个信张上的符号是什么意思?”
王天南仔细地看着这封信,又反复看着信上的这个蜈蚣的图案,他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片刻,他的眼睛一亮,可是瞬间又黯淡了下来。
看得出来,连行走江湖多年的白眉神鹰王天南都对此很无奈。
阿飞淡淡的说道:“王老前辈,这个人是谁?”
王天南坐了下来,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看起来他真的没有死,上次我们杀死的只不过是他众多的替身中的一个……”
阿飞急着说道:“是西域苗疆毒圣?”
“没错,正是他!”王天南说道。
嘉颖此时带着哭声说道:“平日里小石头只是在府内玩耍,从来不会独自一人跑去外面,怎么会……”
岳追也跟着说道:“昨夜我们几个弟兄在后院议事的时候还看见小家伙在花坛旁边一个人堆雪人呢,宋府戒备森严,对方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就将小石头给掳走了呢?”
王天南听到这些,像是在思忖些什么,他说道:“如今最大的问题是阿飞右手的手腕有伤,俗语讲‘伤筋动骨一百天’,如今他断裂的骨头刚刚被鬼医接好,他如何能够用剑?如果换做平常,或许以他的武功还有七分的胜算,可是现在……”
王天南此番话一出,一屋子的人都忧虑了起来。
嘉颖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哭喊着对阿飞说道:“小飞,别去好吗?你现在这个样子即使是去也是送死……你刚刚答应我要一起回到孤岛重新来过的,你说了这趟镖结束以后会退出江湖的……”
阿飞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断臂,又抬起头来看着嘉颖,些许时间,他淡淡道:“嘉颖,我若是为了一己私利而不去解救小石头,那么我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陆飞了……我若是贪生怕死之徒,你还会这样子对我吗?别说是对小石头没有一个交代,对自己,对兄弟,我更无法交代!”
这句话说的嘉颖哑口无言,她知道阿飞这么做是对的,可是她不想阿飞独自一人前去,即使她不会武功,她也知道若是阿飞带着断臂前去,结果一定是有去无回!
岳追此时对着阿飞道:“六弟,我替你去!”
岳追此话一出,一众弟兄也都抢着要去,可是他们看到了阿飞的眼神。
这是一种坚毅的眼神,阿飞的眼睛里面有爱,也有恨,他们知道,阿飞决定了的事情是无法更改的。
阿飞说道:“毒圣在信上说要我一个人去,我相信事情远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简单……如果换做另一个人,说不定他又会使出别的诡计。”
王天南此时对着刘成道:“赶快把鬼医和战神请过来。”
鬼医来到了屋里,王天南将众人都遣散了出去,屋子里面只有阿飞,以及他们三位老友。
刘成等人在院子里面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着对策,嘉颖落寞的站在那几株已经败落的桃花树下,她不知道阿飞这一次能否再像前几次那般的幸运……
屋里,鬼医仔细的检查着阿飞手臂的伤势,过了一会儿,他从怀里取出一颗丹丸,对着阿飞道:“阿飞,这颗药丸是我用七天七夜精心提炼的‘小还丹’,对于你的伤势和真气的恢复有帮助,你服下它,然后尝试着催动体内的真气试一试?”
合着水服下了小还丹,阿飞尝试着盘膝坐在那里运气,过了许久,他挣开了眼睛,短短的一会儿的时间,他的一双眸子竟然比刚才亮了许多。
看起来,鬼医的医术和他炼制的丹药的确很是高明。
阿飞说道:“我刚才尝试催动体内的真气,感觉真气在脏腑内游走的还是比较顺畅,只是右手还没有气力……”
王天南心疼着问道:“阿飞,不如我要岳追乔装打扮成你的样子,前去解救小石头吧……”
岳追在几个镖师里的武功最为上乘,并且为人机智果敢,的确是替代阿飞前去搭救小石头最好的人选。
阿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断臂,像是在思索些什么,他跟着说道:“王老前辈,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五哥习惯于用枪,若是冒然改为用剑,不但救不了小石头,他自己也有危险,还是我一个人前去吧。”
战神关切地问道:“你感觉功力已经恢复了几成?”
阿飞还是那个打坐的姿势,他想聚集体内所有的真气到自己断裂的右手,许久过后,他的额头已经落下了豆大的汗珠,可是他的表情却有些失望。
战神看得出来,阿飞的功力其实已经恢复到七八成左右,可是他的右手却依然无法像以往那样灵活自如。
这样的一只手,怎么能够用剑?
这一次,阿飞是要去救人,可是若是想救到小石头,就必须要杀人。
这样的一只手,能够杀死谁呢?
毒圣的武功虽然未必高深,可是他下毒的功夫整个江湖上都是赫赫有名,阿飞能够平安回来吗?
阿飞苦笑着,他想不到自己生平最不喜欢麻烦,却也不怕麻烦,可是为何麻烦总是缠绕着自己,为何想不到的麻烦总是接踵而至……
那碗粥早已经放凉了,可是阿飞却捧着碗大口的吃着粥,仿佛这碗已经凉透了的粥是他这辈子所吃到的最可口的粥,又仿佛是他此生所能够吃到的最后的一碗粥……
喝完粥,阿飞淡淡的笑了,他走到了墙角,墙上挂着他的剑,那柄新生的游蛇剑。
剑可以重获新生,人呢?
离晌午不到一个时辰了,这一次,阿飞没有选择步行。
这一次,他自己去马棚里亲自挑选了一匹马,一匹快马。
冰雪覆盖着大地,冬天的阳光洒在这片结冰了的土地上,一众人都站在那里,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关切、紧张、期盼、不舍……
阿飞将剑背在后背上面,他上了马,骏马呼啸着扬蹄向前奔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嘉颖独自站在败落的桃花树下,顷刻,泪如雨下。
这一回,阿飞能够活着回来吗?
不知道,没有谁知道。
这就是江湖,有今天,却未必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