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若非万不得已一般不进灵堂,所以,怀瑜若想再见祖父一面,必须赶在祖父生前。只是,怀瑜目前已经怀孕七月,蠢蠢出怀。
论理,实在不易奔波劳累。只是,马家上下都知道,怀瑜与童老爷子不祖孙情分非同寻常,怀瑜跟祖父之间除了一份血缘亲情,怀瑜对祖父还有一份相依为命的依恋。或许童老爷子不觉得,怀瑜心底对祖父还有一份师生情分,救命之恩。倘若不能跟祖父生前话别几句,让老爷子安心上路,将会成为怀瑜终身难以驱散的愧疚与遗憾
目下虽是早春季节,内陆河面依然被厚厚冰层覆盖着。怀瑜返乡必先陆路,到了汉川码头改换乘船,京都与汉川之间相隔几百里路程,马骁很怕怀瑜受不得这份颠簸。
只是马家一众人等谁也不好开口阻止怀瑜。
看着蠢蠢出怀,走路打晃,却一脸决绝妻子,马骁一颗心肝被揪得老高,只想时时刻刻将妻子护在翼下才能安心。想着妻子挺胸大肚,孑然一身千里奔波的凄凉境况,马骁直觉万箭攒心:不能让妻子独自去面对一切,遑论妻子肚子里还有自己血脉相连儿子?
马骁这个从小金尊玉贵的翩翩公子这一瞬间长大了,有了为人父的责任与担当!
他安抚了激动妻子睡熟之后,匆匆赶到父母房间跪恳求:“儿子不孝,儿子不能让鱼儿肚子返乡探亲,儿子决定明日上表圣上,告假卸职,陪同鱼儿前往宜城。”
马侍郎闻言微愕,挑一挑眉,似笑非笑看向妻子。别看马侍郎位居人臣,其实很是纯粹一个人,儿子做不做官他不是那么在乎,只要妻子不反对就好了。
许夫人看看夫君,再回头深深看着儿子,半晌言道:“官场如战场,此刻急流勇退,或许再回头就没有这一份机遇了,你可要想清楚了?”
马侍郎当初若不是急流勇退,如今最起码是个六部尚书,或许还要更高些。御前差事最是便宜讨好,可说是成百上千的萝卜瞄着这个坑呢?
“儿子想清楚了!”马骁忙忙点头。
许夫人与夫君相视一笑:“那就去吧!”
马骁原本以为父母会极力阻挠反对,不想父母这般通情达理,顿时惊喜交加:“您们,答应?”
许夫人笑道:“你已经娶妻成人,这是你自己人生道路。”
马骁不知道,他父亲马侍郎这人无甚功利之心,身为侍郎在他来说不过是养活妻儿老少职业一般,换了侍郎不做了,他去经商开镖行也是一样赚钱养家。
她母亲许夫人,更非寻常女子可比。在许夫人心里,他们父子不过是侥幸得了救驾之功,对国家社稷其实并无多大建树,圣上却因为马侍郎当年功勋意在褒奖马家父子。马侍郎还好些,毕竟岁数摆着,也你辛辛苦苦在基层熬了这些年。
儿子马骁且不同,他当年少年破格封爵,出了救驾有功,其实是暗地承继了自己外公范老爷子爵位,外人却并不知道。加上这次,马骁以十九岁再次破格封侯,恰如小鸡儿一飞冲天成了凤凰了。算得上天子非常赐颜色了!
京都虽是繁华地,王爷公爷侯爷子爵一大把,马骁混迹其中并不打眼。只是马家既非皇亲国戚,又非勋贵后族,这般一路飙升,圣上还明发谕旨,相对于许多宗亲,马骁这个侯爷还是实封爵禄,地封十倾,食邑千户。实打实千户侯。这般恩赐搁在一般寻常清贵之中,实在太闪耀了。
许夫人深知木秀于林风摧之道理。遑论当今圣上膝下空虚,正在思谋寻找嗣子,各皇室宗亲正在卯着劲儿钻营,满朝文武更是热情高涨,各有推崇。
这个敏感时,天子近臣要么成为众人拉拢腐蚀对象,或者是打击对象,总之一句话,那就是一个个活靶子,顺者昌逆者亡,一个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下场。为今之计,不如让马骁借此机会,慢慢淡出权力中心,免得受到无谓牵连。
以马家今时今日地位,实在无需什么拥立之功锦上添花。马家只需尊崇圣上,对皇朝忠心耿耿,便可保世代荣华。
父子门商议已定,马骁回去告知怀瑜,怀瑜闻讯喜极而泣,小夫妻两个相依相偎,无限恩爱,真是拿个神仙也不换了。
翌日,马骁最后一轮值换岗,递牌子南书房觐见,双膝跪地,三拜九叩,一本奏上。天子御览,皱眉不悦:“论理,妻子祖父不在五服之列!”
这话是不同意马骁告假。
马骁并不气馁,遂把妻子怀瑜当初倾力支援父亲救灾款项,其实大部分款项来自童老爷子暗中支持。虽是碍于老爷子脚下有三子不好明面偏颇,这才借重孙女之手堵住他人口舌罢了。其实也是老爷子一心向善不求闻达之故。很是把童老爷子歌功颂德一番。
圣上闻言若有所思,童如山父女倾尽家财救灾之事圣人早就知道,只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一个童家老爷子,不由额首:“这也是家学渊源!”
马骁闻听圣上夸赞童家门第良善,忙着又把自己妻子自小跟随老爷子,由老爷子亲自教养长大禀报圣听。自己妻子跟祖父感情跟一般祖孙无可比拟,如今老爷子一死致命,却是一口气悠着不断,虽然意识不清,满口呓语,念叨孙女。而今妻子返乡探亲势在必行,自己无论作为孙女婿还是作为丈夫父亲,都不能放任身怀六甲妻子孤独上路去面对那样悲痛场面。
马骁说到动情处,一头磕在地上:“圣人以仁孝治理天下,必能体谅臣之心怀苦衷,祈求圣上垂怜俯允!臣日后必定殚精竭力报答圣恩!”
圣上本是仁孝圣明之人,一项看重马家父子忠心耿耿淡迫名利,对于少年英俊多才马骁,恨不能生为自己儿子,眼见马骁这般殷殷恳求,可谓有情义有担当,马上就心软了。
却说许夫人虽然支持儿子请辞,却并无把握,意在支持儿子勉励一搏,不成也叫人瞧瞧儿子秉性胸襟,不想竟然成了,顿时感佩莫名,喃喃自语:这样圣君,竟然无后而终,老天真是瞎了狗眼了。
一时想到自己远在天边父母不知安康与否,临终可曾有人殷殷记挂垂询,顿时泪如雨下。
许夫人一贯慈祥和蔼,却是性格坚毅之人,每遇大事,越发镇定自如,风雨如山。忽然这般怅然落泪,倒把怀瑜马骁小两口子吓得不轻。尤其怀瑜以为许夫人责怪自己坏了夫君前程,慌忙之下拉着婆婆直认错。
许夫人知道儿媳误解了,抚摸儿媳手安慰道:“无事无事,娘不过看见你们这般有情有义懂事理高兴罢了!”
紧着许夫人告诉儿媳妇:“就连老太太老太爷也很支持你们,这一次要跟你们一起起程回宜城呢!”
怀瑜碰见这样婆婆太婆婆,能说什么呢,除了感激还是感激,拉着婆婆哭倒在婆婆怀里。
只是许夫人告诉儿媳妇,孝道固然重要,子嗣同样重要,她要求这一路之上媳妇必须听从自己行程安排,天亮起程,黄昏必须住店休息,不得日夜兼程。再三告诫怀瑜,童老爷子生前允许怀瑜日日床前尽孝,一旦老爷子驾鹤仙逝,怀瑜则不得灵前守孝伤神,否则,即便圣上准了,自己也不准!
面对这样开通良善婆婆,怀瑜能说什么,唯有频频额首点头,感激之话也说不出来了。
唯有在心里发下誓愿,今生今世必定要待婆婆如亲娘。
怀瑜一行经过十天跋涉回到宜城。童老爷子已经搬回童家坳老屋,怀瑜到了祖父床前,拉着祖父哭泣着呼叫祖父。童老爷子竟然睁开浑浊眼睛,只是目无焦距,不能认人了。
看着往日精明强悍祖父这般垂垂待死,怀瑜眼泪犹如开闸洪水一般,瞬间如玉倾盆。
怀瑜声声呼唤哭诉情真意切,使得床前伺候三个孙媳妇陈氏,李氏三妯娌也潸然落泪。童家这几个孙媳妇平日跟老爷子并无多少接触,对童老爷子,她们系于孝道每日前来伺候汤药问安探病,心里却无多少悲哀,此刻却受了怀瑜感染,妯娌三个落泪不止。
怀琅媳妇尤其感触颇深,自己三个亲生姑子怀瑗怀珍怀珠也都曾前来探视,不过是按按眼睛,哽咽几声做做样子,那里有些许悲哀。这事儿不比不知道,一比之下,高低立分。
陈氏早就看明白了几个姑子秉性。见惯不怪。怀昭媳妇与怀琅媳妇两个愕然之余,对自己三个嫡亲姑子十分看不上。
三妯娌虽是心思各异,却是齐齐上前劝慰,让怀瑜顾念肚子里孩子。
怀瑜一番哭诉发泄,心中愤懑也消散了些,逐渐收住了泪水。
告诉女儿,老爷子已经陷入昏迷半个月了,偶尔警醒呓语都是无意识所发。
白氏对童老爷子这个公爹一向敬畏尤佳,抹着眼泪愤愤言道:“这已经是大房第四回把老爷子气中风了,以前靠着你外公救助及时挺过来了,这回大房该满意了,你外公说了,你爷爷这回熬不过去了。”
白氏一边说着话,一边抹泪抽泣,恨得直咬牙:“你说说,她们一家子怎么那么毒呢?还有你大伯父,怀珊难道不是他亲生女儿?就为了五千银子放任几个毒妇往怀珊身上泼脏水,她们那心肠怎么这般狠呢!”
怀瑜握住母亲之手无语安慰,她真想告诉母亲,若非自己处处先着,而今怀珊的遭遇就要换成自己了。且童老虎童罗氏这一对狼狈夫妻前世对待自己手段更为凶残。这对夫妻可是连害祖父父亲自己三条人命眼皮也不撩一下!
只是怀瑜知道这些话太过惊世骇俗了,抿紧了嘴唇不发一声。
白氏愤愤发泄一番之后方才发觉怀瑜脸色有异,忙着搀扶怀瑜半躺着,抚摸女儿脸颊:“怎么?哪里不舒服么?都怪我,只顾着自己心里痛快,不该跟你说着些。”
言罢又心疼只抹泪儿:“哎哟,你这个孩子,挺胸大肚子来往奔波,这得受多大罪啊,你就是不回来,大家也知道你的孝顺,你祖父还有这些族里的叔伯也不会怪罪呢。”
怀瑜身子健康,这一路下来婆婆又照顾的无微不至,除了心中悲伤有些不畅快,眼睛这几日流泪太多有些酸涩之外,并无什么不适。只是她月份大了,本就倦怠,这一场哭诉下来,她是既伤心神又耗体力,之前一直强提着精气神撑着,这会子松懈下来便扛不住了,头脑昏昏然,恹恹思睡。
白氏却是心中难安,忙和吩咐道:“速速安排车驾接回白老太爷,就说大姑奶奶回家了。”
怀瑜睡神迷糊之前犹在凝眉神思:外公那里去了?难道去了药铺?只是不等她想明白便沉入昏睡之中。
怀瑜这一场昏睡并不安稳,整个人陷入天人交战之中:怀瑜觉得自己身子飘飘荡荡间来至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正在疑惑却见外公手提酒壶踉踉跄跄走在路上。怀瑜正当飘落拜见,忽见外公被人一撞落入咆哮山泉之中。怀瑜大惊失色,奋力入河想救外公,却是一抓一个空,眼睁睁看着外公几起几落失去了踪迹。
怀瑜回头看见一人跪倒桥上,磕头作揖,抬头之际,怀瑜只觉得那人十分面善,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是谁。
怀瑜这里悲痛欲绝,正要抓住他拼命,叫他与外公抵命。忽然听见母亲悲怆哭喊远远飘来。怀瑜心知母亲有难,顾不得向那人索命,顺着哭声凌空飞去。却见父母跪在颐景园灵堂之上痛苦嚎啕。不知为何,怀瑜心里认定了这是祖父灵堂。
怀瑜正要搀扶父母起身,却见童老虎童罗氏带领着童家老少爷们气势汹汹而来,一个个对着跪地父母咆哮谩骂。
怀瑜想要分辨,想要替父母分辨,却是身子沉重难以动弹。
怀瑜身子不能动弹,心里却十分清楚明白,知道这一切只是幻影,是做梦,怀瑜挣扎这掐自己虎口,咬自己舌头,想要从这个噩梦中逃出来。只是任凭怀瑜如何努力嘶喊,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要破了舌头也不能使自己醒过来。反是被定住一般,呆呆的看着父母被童如虎带领族人逼迫。充耳所闻皆是童老虎童罗氏喋喋冷笑声:
童如山,你气死了老太爷!
族中所有老少爷们叔伯兄弟们一个个怒目指责:
忤逆不孝!
有什么脸面活着?
去死,去死,去死……
怀瑜眼睁睁瞧着父亲伟岸身躯逐渐萎靡,英俊脸庞颓败死灰。最后终于仰面倒下了,鲜血染红了胸襟!
怀瑜眼睁睁看着父亲近在咫尺难以援手,剧痛穿透了怀瑜心房,万般惊恐之中,怀瑜奋力一搏,拼力冲向父亲。
这一冲,怀瑜手脚终于可以动弹了。却听见周边一阵阵压抑哭声,正是自己母亲白氏:“爹爹,这可怎么好?怎么还不醒过来?”
外公也是焦急万分:“鱼儿这病甚是奇怪,脉搏强健,呼吸正常,身体没有半点病症,只是人不清醒,为父闻所未闻啊!”
白氏转身拉住送客出房女婿马骁:“太医怎么说?可曾处方?”
马骁强忍着焦虑:“李太医王太医都说这病生得蹊跷,平生从未遇见,他们也是束手无策!”
马骁说话间拉起妻子手来,心里十分后悔,当初拼着被妻子埋怨阻拦妻子离京就好了。都怪自己没担待,让妻儿陷入险境。
马骁心中悔恨不已,将妻子手贴在脸上喃喃自责:“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想离开朝堂,否则……。”
怀瑜听着夫君自责之话,心里甜津津的,明明是自己坚持回家探亲,夫君却硬生生拉扯到自己头上。
正在此刻,怀瑜瞧见弟弟怀瑾也在一旁捶胸悔恨:我不写信就好了,不写信就好了……
怀瑜自己明明好好的,却见母亲夫君弟弟一个个争着揽错自责,见过争着捡钱的,没见过这样抢着拣错呢!
怀瑜忍俊不住笑了!
怀瑜觉得自己笑得很大声,其实只是嘴角翘一翘,眉眼弯了弯!
马骁却警觉了妻子的手指动了动:“鱼儿,你醒了?”
这种失而复得喜悦犹如火焰喷发,马骁犹如孩子一般对着白老爷子又哭又笑:“外公,外公快瞧,鱼儿醒了,她手指动了!”
白外公正在百般闹心,自己一生救人无数,独独对外孙女儿病症毫无把握。乍听此言,心中大喜。只是怀瑜面色红润,呼吸急促,人却依然不清醒。
白外公额头皱成深深川字纹,略微思忖,他拔下一根银针对准怀瑜人中刺下去。
怀瑜原本已经清醒了,只是浑身酥软怎么努力也睁不开眼睛。这一真真切切刺疼下去,让怀瑜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整儿人弹跳而起:“外公,疼啊!”
怀瑜这一声痛呼,听在众人耳中无异于天籁,白氏更是喜极而泣。最激动莫过于马骁,一见妻子鲜活乱跳,心里欢喜犹如鲜花怒放,难以抑制,顾不得人众萧萧,一下子将妻子搂进怀里,泪水颗颗滚落:“鱼儿,鱼儿,你终于醒了,我都后悔死了,你吓死我了……。”
怀瑾见姐夫这般收不住,眉眼弯弯直扁嘴:不知道谁是猫咪爱黏糊人儿呢!怀瑾这里鄙视完了,放在挤上前去,拉拉姐夫衣衫子:“嗨嗨嗨,姐夫,我姐昏睡一天一夜,姐姐不饿外甥饿呢!”
马骁闻言一笑:“对啊,对啊,鱼儿,你想吃什么?除了龙肝凤胆,其余不在话下!”
怀瑜倒也不饿,只是心中有事累得慌。不过,怀瑜不想把自己坏心情传染给阳光爽朗夫君,遂嫣然一笑:“多谢夫君,我想吃那公鸡下得头生蛋!”
众人齐齐抿嘴。
马骁眉毛一掀,笑吟吟跟妻子参商:“公鸡蛋茬子粗,不嫩生,要不,咱们先不好吃这个,咱们换换别样呢?”
这话说得可乐极了,似乎那公鸡下蛋不是问题,只是不够美味不顺口而已。
众人再也绷不住了,噗嗤声此起彼伏!
这一回换成怀瑜拧眉纠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