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当着几个男孩子的面，很熟练地用右手握住枪把，拇指轻轻一按弹匣卡笋按钮，弹匣就从枪把下面露了出来；用左手接住弹匣，按了几下，几粒子弹一蹦一蹦落入掌心；又将腾空的弹匣插入枪把，左手掌猛地一推，枪便重新被装好了。然后，连长将手枪、子弹“啪”地放在孩子们面前的桌上。
几个孩子目瞪口呆。
连长在桌旁坐下，双手放在膝上，眼睛沉沉地望着这几个男孩子：
“说吧，这是谁的？”
连长的语气很严肃：“原先，你们在我眼里是几个普通的中学生。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你们带有枪。真正的、军用五四手枪。而且枪里还有子弹，五发子弹。就凭这个，就可以判你们的刑。”他伸出手开始清点自己的手指头，“盗窃枪支，犯法；携带枪支，犯法；携带枪支并准备越境，犯法。我可以把你们立即送到公安局，并派人逮捕那个给你们提供枪支的人。怎么样？”
六六的脖子像安了个轴，一会儿向左转，一会儿向右转，就差没有向后转了。一直没说话的指导员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很古怪。
“你想说什么？”
“我……我要撒尿。”六六的舌头好像硬了，牙齿打着战。
连长和指导员交换了一下眼光。“去吧。”连长说。
六六向门口走去。
王建军站起来。
“这枪是我从我父亲那儿偷的。”他说，“和他们无关。”
王建军被留下了。叶海鹰他们一出门就直奔厕所。六六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但并没有脱裤子。那姿势，就和几年前在防空洞里一模一样。海鹰一把揪住了他。我要撒尿呢，六六说。撒你妈的个尿！海鹰一脚踹上去，六六身子一歪，差点儿掉到茅坑里，他一边用手抵挡着海鹰的手，一边带着哭腔喊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我知道不是你说的，海鹰怪笑着说，我只是想让你站起来我们好好座谈一下，关于枪的事你一定有不少体会，昨天我看见你晚饭后出去了一会儿。几个男生揪起六六把他从茅坑边推到一个墙角里。一个男生唰地一下抽出了王建军的那把匕首。六六一见那匕首脸就白了。刀尖抵到脸上，压出了一个白印。六六像个被撂在地上的鱼那样咧着嘴吸气，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流下来，六六说我只给指导员说了。我以为听说我们有枪，他就会收下我们的……
很好，海鹰点点头，你干得很好。你最好直接报告公安局，我们就可以再策动一批犯人来支援世界革命了。揍他！几个男生说。海鹰说在这里怎么揍？当兵的会给我们罪加一等的。海鹰说傅六六你想不想求得宽恕？你知道我们是怎样对待一个叛徒的吗？我们的政策从来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可以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六六泪眼地望着他。六六说什么机会？
海鹰摸了摸腮帮子。摸着腮帮子的海鹰显得挺老谋深算。他说你到连部去，告诉他们，那枪是你偷的。
六六高兴地说我去，我现在就去。可他想了想又停住了脚：王建军不是说枪是他拿的吗？我说他们会相信吗？
只要你心诚他们能不相信吗？只要你坚持说王建军是为了替你揽责任他们能不相信吗？就看你这么聪明这么可爱他们也会相信你的，海鹰的口气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我去，六六急忙说我去。他走到厕所门口便迎面看见了连长。连长正迎着目瞪口呆的海鹰他们慢慢走进来。六六急忙说连长我想起来了那枪是我拿的。看了看身后的海鹰他又说，那枪确实是我从家里拿的。
哦？连长说，心不在焉地注视着厕所的地面。他走到便池边站上去，解开几个纽扣正准备掏什么突然停住了手。他扫了一眼呆呆望着他的男孩子们。
看什么看？没长这东西吗？
六六还想说什么，海鹰红着脸拉住了他。几个孩子灰溜溜地走出了厕所。
当天下午，王建军和六六、海鹰等七个人，被三名军人押送着，乘坐一辆军车，回到了黄羊堡。
8
王建军偷枪及率众出走的事件立即在全军做了通报。在此之前七个孩子的出走已经在整个黄羊堡地区引起了轩然大波。黄羊堡小学和兵团方面已经连夜召开联席会议讨论对策，做出的决议包括：一、将情况上报军区总部请求指示；二、发动群众广泛调查查清真相；三、向黄羊堡附近地区驻军和农场以及公安机关发出通告请求援助，等等。突然之间他们竟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然而处理总是要有的，而且作为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不能不加以重视。正在外地出差的王建军的父亲被叫了回来，由于“管理枪支和教育子女两方面的重大失误”被处分并在半年后转业。所有参与此事的孩子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理，为首的王建军被记一大过处分（不知中学生有没有档案），六六、海鹰等，是全校点名批评。这一结果，对于真正的主谋和策划叶海鹰来说，实在是太便宜了点儿，而对于六六，后果则严重得多。
这一天放学后，几个男生和王建军带着六六来到了教室后面。那棵杏树还在那里，只是那杏子早已有小指甲盖儿大小，树茬上的那窝毛毛虫也已经长大成人告别了老家各奔东西了。王建军在树下停下来，几个男生松开了手，六六站在他们中央。六六手里拿着那个装家法的口袋用哀求的眼光望着王建军。但是王建军并没有看他。王建军只是把眼睛向别处一扫便简洁地说：
“从今以后家法归叶海鹰掌管。把家法交出来！”
几个男生便向六六走去。六六的脸白了，六六白着脸抱着装家法的那个布袋子神情恍惚好像在做梦。他紧紧搂着那家法好像那是个活的东西，一个生了病的、需要他保护的弱小的东西。一个男生上去拽那袋子他晃着肩膀挡开了，另一个男生上去拽，他紧紧抱着还是不给，最后一群男生拥上去扯，他蹲到地上缩成一团将布袋紧紧藏在心口。拳头和脚伴随着骂声接踵而下，如雨的拳头和脚纷纷扬扬地落在六六的头上、肩上，可六六缩成一团就是不松手。缩成一团的六六嘶哑着嗓子带着哭声喊：“不！不！不！”
那装着家法的布袋最后还是被抢走了。男生们骂着离开了，最后离开的人还冲着蹲着的六六踢了一脚，于是六六便像个砖头垒成的人那样倒下了，张着满是灰土的嘴巴毫不羞耻地大哭起来。
被剥夺了家法的六六现在完全被遗弃了。王建军不仅不让他靠近自己而且彻底把他清除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他身边所有的男生都唾弃六六，他们一见到六六便向他扔石头，使六六终于明白自己见到王建军他们最好躲开。六六这个小老鼠一见到王建军不是吱溜逃走就是钻到洞里。但海鹰仍然说服王建军对六六实施了那场被推迟了的惩罚。在放学的路上，他们捉住了六六把他推到一个干涸的水渠里。那是一个僻静的地方，离小路不远，但又半隐藏在地下。王建军没有参加，他站在路边，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石头。过了一会儿海鹰带领的男生一个接一个地上来了，个个脸色有些发红，王建军问他们：“完了？”他们说，“完了。”便跟着王建军沿着放学的路回家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六六才攀着那水渠沿爬上来。他极慢极慢地爬，十分吃力，像个年迈的老人。几个路过的女生望见了他，一开始没认出是他，因为六六的五官全部挪了地方，她们以为是新来的哪个“胖脸男生”呢。等六六走近时她们才发现是六六。六六无声地啜泣着。六六流着眼泪，但是没有声音。
那场最终葬送六六生命的枪击事件便发生在此后的第三个月里。事情发生在六六身上但起因却在王建军。想想多少不可思议，事情的起因竟如此荒谬：那几天王建军被一个女生迷住了。传说那女生是个女巫。传说那女生在月圆的夜晚身后就会长出一条发出蓝光的尾巴。王建军很想看到这条尾巴。像所有智力贫乏而又精力过剩的人一样，王建军很容易被这些怪诞的念头迷住。他长久地向叶海鹰议论着这条尾巴。他说他很想看到这条尾巴。人们猜测六六准是听到了这些谈话。在之后的两个月里，孤独的六六有足够的机会听到这些谈话并萌发出那个疯狂的念头。
很多男生都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六六的情景。那是他被一颗子弹打中的前一天傍晚的事情。那天在放学的路上，六六突然出现在王建军面前，他挡住了王建军说了许多出人意料的话。当时他们谁也不知道六六想要干什么，他们对六六话中的真实含义一无所知，他们只是觉得六六说的是胡话六六发疯了。当时他们所有人包括王建军都这样认为。他们没有想到十几个钟头后六六真的履行了他疯狂的诺言并把自己十四岁的生命葬送在那个警卫员的枪口下。
当时王建军正在一群男生的前呼后拥下走着，远远地望见那个被遗弃和冷落的、见到他们就躲得老远的六六，那个惶惶然若丧家之犬的六六站在他们必经的路上，而且在路当中。六六是一直等在那儿的。他的肩膀微微缩着，浑身上下还沾着那种挨了打的晦气，有一种随时要逃跑的姿态，但是他的表情却很坚决，灰灰的脸有一种垂死的、疯狂的坚决，好像要和谁同归于尽似的。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那是王建军。他们越来越近了。
一个男生去推他，“让开！”
六六晃了一下，却不让开，他的眼睛看着王建军，他说：“我能让你看到那只尾巴。”
“他胡说什么呀，”几个男生笑了，他们一使劲儿，六六就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好狗不挡道，你找打呀！”
六六被挤到一旁，他的脸发白，眼睛仍盯着王建军，说：“我能让你看到那只尾巴。”
现在王建军听清楚了。他停下来，眼睛含笑望着六六。六六在他的注视下激动得微微颤抖。
“那好，”他很亲切地对六六说，“你把它切下来，交给我好吗？”
男生们都笑了。连海鹰也笑了，他觉得这是王建军说得第一句有点意思的话。王建军也觉得自己说得漂亮，他笑着，又对六六重复了一遍：
“你要是能把它切下来，我就让你当我的——”“当我的猫。”海鹰提醒道。
“对，”王建军点点头，大笑，“当我的猫！”
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甩下六六走了。他们把六六和他的喊声他疯狂的眼神甩到了身后。他们在进了兵团的大门之后又在办公楼前那个水泥乒乓球台上打了一会儿乒乓球，在打球的时候他们就把六六忘了。他们没有想到，所有的人都没想到，六六在这天晚上的半夜时分通过自己家的天花板真地爬到了那个相邻的女孩的屋顶，并被那个女孩父亲的警卫员开枪打中。
二姐
1
六六爬上屋顶的那个人家的女孩叫马小燕。马小燕是新来的兵团政委的女儿。马小燕从小没有母亲，一个农村的保姆把她带大，这个保姆给她讲了许多鬼故事，马小燕就把这些鬼故事原封不动地带到了学校。她身材壮硕脑袋也扁扁的，两条小辫一边一个歪歪地扎在耳朵上面，像只拨浪鼓。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眼尾周围有淡淡的黑晕，这使她那双眼睛显得很漂亮，也很神秘。而当她讲到某个可怕故事的最可怕的场景时，那双很神秘的眼睛里就有一股很神秘的光流泄出来。她的压低了的声音就如一片梦幻的树叶飘浮在这片光芒之上，顺流而下，寒气袭人，渗人骨髓。
“……拿绿纸的毛毛手说，绿纸三天死。拿红纸的毛毛手说，红纸两天死。拿白纸的毛毛手说，白纸一天死。他问，我非得用一张纸吗？茅坑下面的那个声音回答，你一定要用，你一定要用。否则，你立即死。”
我们屏声静气。我们的心捏紧了嗓子眼儿也捏紧了，气，堵在那儿上不来了。什么都没有了。教室没有了，老师也没有了，只有马小燕的声音只有马小燕的眼睛，这声音这眼睛是有魔力的，操纵着人的生死。
“……他说，我要找到那个人。那个人死期已到，在劫难逃。我要把他带走。那个人是谁呢？他问，那是一个老太婆吗？回答：不是的。是一个老头儿吗？回答：不是的。是一个小孩吗？也不是的。是个中年男人吗？更不是的。那么那个该死的人是谁呢？那个人是——”声音停住了，马小燕的眼睛开始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巡回，那锐利的一瞥如同一柄闪亮的铁钩要把人的魂勾出来。
“——是你！”
指头不动了，定在一个女同学的鼻子上。一声刺耳的尖叫，女同学的脸白了，大家的脸也白了，恍然在一刹那真的进入了那个噩梦。只有，全班只有马小燕的脸笑吟吟的。呼吸的感觉是随后才找到的，全身的筋都松了，膝盖，还有些发软。
我听过马小燕讲故事，那感觉绝对和吸鸦片差不多。你吸过了你发现受了骗但你最后还是要去吸。你被吓得差点要死，血液好像冻住了那口气差点儿就上不来了，可是过后，你发现你的呼吸格外通畅血液也流得哗哗直响，就好像马小燕用她的恐怖故事给你的血管拔了拔塞口似的。所有的人都去听马小燕的故事，包括男生。我敢说有相当一段时间马小燕的地位高过了鱼头，甚至王建军。
后来我就听到了一些传言不过我不太相信那是真的。那传言说马小燕不是一个普通的（或正常的）女孩，而是一个女巫。
最初的传说是从八月初那个夜晚开始的。那天晚上我们兵团大院的一个女孩子打着手电去上厕所。那厕所在家属们住的那几排平房的侧面尽头，前面是一个垃圾堆背后是低矮的土墙，土墙外面就是一大片坟地。平时，夜深人静的时候，附近村庄的农民会从这土墙跳进来偷东西，他们不偷别的就偷一样东西：粪便。当然一般说来农民们的这一爱好并不会给兵团的家属娃娃们带来多少直接的威胁，但人们上厕所时多半还是成群结伙的，这是因为，老厕所通常和恐怖故事有点儿联系。
可是那天晚上那女孩却一个人去了。大概是因为那天月亮很亮时间并不晚或者她碰巧没有约上合适的伴儿，总之那天晚上她就一个人打着一把普通的铁皮手电筒，自己上厕所去了。她拐过平房尽头的那一排树沿着土墙走了一段绕过了那堆垃圾就看见了厕所。厕所很安静。黑的门洞黑的窗户在月光下静静地张开着，等着她进去。她大着胆子进去了。她的手电只照到脚前面那一段（众所周知怕踩到某些不洁的东西）没太注意厕所周围的情况。她找到一个干净点的空档蹲下来。就在她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这才听到，厕所的门口有种奇怪的声音。
那甚至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气息，一种感觉。就像一阵风悄无声息地掠过，你皮肤上的所有毛孔一下子收缩了聚出了一片疙瘩。那女孩子就是这种感觉。她感觉到门口有人。而且这人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许许多多恐怖故事中常出现的那种“人”。她的心猛跳起来（人们通常这样叙述就好像在此之前她的心不跳似的），可是一股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也产生了，她想都没想便拿起手电向门口走去。
果然，在门口在她手电的前方一张可怕的黄色的脸出现了。那脸毫无表情，黑洞洞的眼睛里没有眼珠。女孩猛地一跳（狮子般的？），一拳头便向那脸打去。
她的手击破了一个硬硬的纸壳。一个女孩子受了疼的惊叫在纸壳后传了出来，那纸做的面具落到了地上。打着手电的女孩望着那个捂住脸跑掉的影子，看见了马小燕那晃动的、拨浪鼓一样的脑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