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抱着毛巾被畏缩到卫生间里。卫生间的窗户玻璃被大风摔碎了，玻璃碎片落了她一身，一个碎片还划伤了她的颈部，但她并不知道，天亮时才发现毛巾被上，地板上都是殷红的血迹。
这段历险我当时并不知晓，是事后妻子告诉我的。
老婆猛烈地谴责我，对女儿要求太过分了，太苛刻了。我问女儿，为什么对妈妈说不对爸爸说呢。她有些慌恐，她说她并非有意的。一次，在外公外婆家，偶然的机会提到了这件事，于是，外公外婆，二姨，小姨还有在场的妈妈，就都心疼起来，一个人抹眼泪，引得一群人抹眼泪，后来自然对她的老爸进行了一番口诛笔伐，总之，都认为我这个当爸爸当的太过分了，太苛刻了，简直比后爹还后爹。
女儿之前除了在自己的家里，在外从不敢单独在陌生的房间里一个人睡觉，经历了这狂风暴雨之夜，胆儿也有了，一个人走哪儿都敢住，都不害怕了。
我对女儿说：“这就是历练。不是有句歌词叫什么来着？对了，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嘛。”
女儿在镇里一扎就是两年。两年的长进和变化不亚于大学里的四年。
有一天，她告诉我她看到一则消息，省直某单位面向全国招录工作人员，她决定报考这个部门。
我问她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她说她不是突然有了这个想法，这个想法已经有了一年多了。她沉思片刻，抬头很认真地说：“我不想生活在你的光环里。”
我有几分惊诧：“我有光环？”
女儿说：“有。光环虽不大，但有。”
“怎么见得？”我问
“在咱们这一带，走到哪里，别人介绍我，末了都会加上一句，这是赵某某的女儿。”她说：“烦死人了，干吗非要和你扯在一起？”
我松了一口气。心有灵犀呀！
一直困扰我的一桩心事，总想寻找机会与女儿谈谈，怕她涉世不深，无法正确理解而郁结于心。今天被她点破了，我也就索性把它挑明，我说：“你想飞的更高更远，必须得有更广阔的天地，去吧，老爸支持你。”
乡镇两年，她有了点积累，她的积累在公开招录过程得到了释放，原本没有太多期望，只是想让她试试，不料她给了我一个惊喜，笔试面试能力测试，一路过关斩将，居然拿下了那个职位的总分第一。
后来，她被一省厅录用了。
我端详着女儿充满了自信的脸庞，我给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没想到，这次还真撞上了。”
女儿一脸严肃地：“爸，不是撞上的，我真的想证明一下我自己，我就是我，不仅仅是赵某某的女儿。”
女儿让我意外，我想我是有点小看她了，她让我自豪了好一阵子，看来，俺的闺女的确长了点出息。
7
读书的时候，我与女儿有个约定：在校上学期间不准谈恋爱。为了这个约定更具威严和约束力，我让女儿向我作出郑重承诺。她有点不情愿的样子，说：“不谈就不谈嘛，何必搞得那么夸张。”
“不行，这是个严肃的事情，必须承诺。”
女儿见我一本正经，不敢戏言，说：“爸，我答应就是了。”
我还不放心，加重了语气：“是一条红线，是不准踩的。”
女儿兑现了她的诺言。
但参加工作后她妈妈反而急了，旧话重提，继续批评我把女儿管得太死太严，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影响了正常的交往。郑重提出，从现在开始，要把女儿恋爱的事摆到家庭头等大事上来。特意告诫我：你最好不要干预女儿的事情。
我说好好好，我投降。
可是一年之后发现女儿没有动静。我也有点稳不住了，一天，把女儿喊到跟前，问她：“个人的事情有进展吗？”
女儿问：“个人什么事情？”
“谈对象呀！”我说。
女儿把嘴一撇：“到商场买件衣服也选来选去还好几趟呢，谈个对象就那么容易啊？”
“好的好的”我说：“不问了，我给你提个要求，你呢，态度积极，广泛接触，慎重选择，自己把握好就是了。”
女儿又一撇嘴：“官腔。”
8
一个周末的傍晚，饭后，我和妻子到江边散步。
雨后天晴，天空清净了许多，呼吸都觉得畅快。
天边有大片的云霞，这云霞像鱼鳞一样，在太阳坠落地的地方呈放射状分布。晚霞倒映在江面上，染红了一江秋水。江水把霞光折射到临江的建筑物和树木上，这些建筑物和树木泛着暖色的光亮。秋天的季节十分怡人，傍晚的景色也令人惬意。我俩就在沿江的石板长廊上漫不经心地走着。
走着走着，前面一对年轻人的背影进入我的视线，男青年右手搂着女孩的腰，女孩子左手扶着男青年的背，两只手臂相互交叉着，两只手臂自由地甩动着。脚步随意而轻盈，款款朝前走去。晚霞的暖光给一对年轻人勾勒出一道金边，煞是好看。尤其是年轻人的头发，飘动的部分泛着金光。
这是一幅和谐、自然、美好、动人画面，看着很舒服。我忍不住把妻子碰了一下，赞叹道：“你看，年轻人多好。”
不知道是我的声音大了，还是那女青年有着特好的听力，话音未落，她突然回过头来，这一回头把我惊出一身冷汗，这女青年不是别人，她是我的女儿。男青年也扭过头来，之后，两个人的手臂很快弹开了。
女儿的脸红了。男青年的脸也红了。
八目相望，有些尴尬。
女儿喊一声：“爸，妈，你们散步啊？”
我还没说话，妻子抢着说了：“是啊，是啊，你们溜达你们的。”然后拉了我急忙向回走。
两个年轻男女手拉手的画面，如果是不曾相干的人，可能过目后赞美一下就过去了，不会留下什么印象，但这对年轻人中的女孩子是我的女儿，给我大脑上烙下的印象太深刻太深刻了，以至于这么几年里，这个画面总能不厌其烦地在我大脑记忆的屏幕上出现。这是因为，在我的印象里，除了她的父亲，也就是我，之外，没有哪一位男人这么亲近搂着我的宝贝女儿。
我的心理上微微出现了些许不适应。男孩子那只鲜嫩圆润的手臂触动了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父亲最隐秘、最自私、最不阳光的那根神经。我预感到，这只手有可能将要掠走做父亲最心爱的宝贝，甚至还要粉碎一个父亲精心构筑的父爱之巢。
回家的路上，老婆兴奋极了，话特别多，说这青年人长相还不错呀，白白净净的，有点书生气呀。还埋怨女儿最先没有告诉她呀等等。
我几乎没有说话，妻子说你这是怎么啦？女儿有男朋友了，你当爹的应该高兴啊，为何反而闷闷不乐？为什么呀？看不上那男孩子呀？
我没吭声，真的不想说话。老婆甩一句话给我：“你叶公好龙。”
我们回家没多久，女儿就回来了。女儿回家，羞答答地坐在我身边，然后很娇乖地抱着我的膀子，学着港澳人腔调喊：“爹滴。”
她想解释一下为什么没告诉我们，被我制止了。我深情地叹口气，摸摸女儿的头，拍拍她的肩，我说：“什么都不解释了，好，你就接着谈，不好，就拉倒。你幸福爸爸就幸福。”
女儿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老婆见状，赶紧把她抱着亲吻，还不忘骂我一句：“不理他，神经病。”
记不得哪位哲人说过，真正的恋爱对于女人来说是一次脱胎换骨。可能没有完全理解哲人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但女儿的恋爱使我发现她的巨大变化。我也知道父爱与爱情是完全两种不同意义上的爱，我也懂爱情至高无上，但无论如何，这种至高无上的爱情，她甚至可以超越父爱，但她无法取代父爱。但在形式上不得不承认，父女之爱远不如男女间的爱情隆重和多样化，有很多时候，父爱得为爱情让路。之前，女儿是父母的影子，这影子追随我们二十多年，撵不走，剪不断，拽不开。但女儿恋爱之后，突然发现，这个影子不见了。
心中多少有种寂寥和落寞，我以为这是我这个做父亲的狭隘和自私，后来问问同龄为人父的朋友，大致如此，只是有的人表里不一，藏在心底，不说出来罢了。
恋爱两年之后，女儿要结婚了。
好像还有位哲人说过：女儿出嫁，父亲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听起来多难听呀，但这句话不无道理。这句话有点过头，应该说，父亲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
我参加过一些年轻人的婚礼，窥探过做父亲的内心世界，发现的确如此。
一位感性的父亲在女儿的婚礼上，当着数百来宾，极为煽情地说他的女儿的这一生，有两位男人至关重要，一位是父亲，一位是丈夫。这位父亲说，女儿跟着爸爸二十多年视为掌上明珠，是个乖乖女，过着幸福自在的生活。他说他基本只完成了历史赋予他的使命，女儿的后半生能否幸福？能否快乐？他将拭目以待。
这位父亲甚至要这位新郎当众做出承诺，并用一生的努力去营造女儿的幸福和快乐。新郎战战兢兢接过话筒，还没找到合适的词句表达，作为新娘的女儿就抱着父亲哭成一个泪人，哭花了精心描画的粉脸，哭湿了洁白的婚纱，哭得父亲心儿碎了，拥着女儿也哭。哭的新郎说不出话来，哭的嘉宾也为之动容。
这位父亲的话语代表了养育女儿父亲这个群体。
还有一位父亲，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和这位朋友同年完婚，同年喜得女儿。女儿出嫁那天，他精神恍惚，按当地风俗，当新郎把他的宝贝女儿从家里抱走，当女儿被心爱的男人抱在怀里的时候，女儿哭了，她用十分伤感的声调唤一声：“爸爸”的时候，这位朋友，这位父亲，这位七尺之躯的男人，精神上居然垮了、、、、、、，站在阳台目送彩车把他心爱的女儿拉走，仿佛摘了他的心肝，竟孩子受了莫大委屈似的，嚎啕大哭了一场，哭得失去形状，连女儿的婚礼都没出席。
看来，这位朋友的心理素质还不如我呢。
有了上述两位父亲的参照，我多少有些心安理得了，我不再谴责自己，看来，天下所有女儿的父亲，心态大体相同。
女儿的婚礼是公元二零零九年五月一日，劳动人民的节日，定在这一天，觉得挺好。
婚礼办不办？怎么办？一直让我为难，在组织部门当差，有很多禁忌，这便是其一。我与亲家商量，又征得女儿女婿的同意，决定婚礼还得办，不办女儿连婚纱都没穿过，会有遗憾，当爹的当妈的于心不忍。婚礼受邀人员限定在一个非常小的范围，只请亲戚和女儿女婿最要好的同学，就像家庭聚会，仅此而已。但是婚礼程序却是一样也没少。
婚礼是女儿自己策划，自己导演，自己主持，自己又是婚礼的女主角。别开生面，这个过程体现了女儿的才华和能力。婚礼进行中，播放了一个八分钟的幻灯片，有音乐，有解说，有动画，短片讲述了一对年轻人的爱情故事，很简洁，很精练，也很动人。动画都是女儿亲自绘制的，像卡通画，女儿和女婿都成了可爱的卡通形象，这是一个不同于一般婚礼又超越一般婚礼的婚礼，很有趣味，很有意境。
我很少着正装，但那天我西装革履，专门选了一条玫瑰红领带。女儿身着雪白的婚纱，她从人群中穿来穿去，像美丽的天使。女儿的眼睛本来就又大又亮，化妆师又给她施了点眼影，眼睛愈发大而明亮了。她的脸庞白中透红，有些腼腆，多少还有些羞涩。她始终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不是自夸，我的女儿的确很美，她成了人们注目的焦点，人们不拒绝美丽，亲戚朋友争相与她合影，女儿也就不厌其烦地满足亲人们的要求。
女儿非常顾及爸爸的感受，这是女儿的善良，也是女儿的孝顺。那天我表现的十分安静，坐在那里，除了与客人握手、打招呼、寒喧之外，眼睛随着女儿的身影不离不弃。我发现女儿在最忙碌的时候，也不忘留意一下她的爸爸，她把我的情绪视为她心情的晴雨表。我心里虽有淡淡的惆怅，或者说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但我不能把这些不良情绪写在脸上。看到女儿对婚姻、对爱情、对未来充满信心与期待，我的内心怎么能不由衷地幸福呢？遇到女儿投来的目光，我会用目光告诉她我此时的感受。女儿最懂得爸爸的眼神，她对爸爸眼神的理解比对理解我的语言更准确。父亲与女儿的目光对话甚至胜过万千语言的交流。我看得出来，她是发自内心的幸福和快乐、、、、、、婚礼在进行的过程中，我的眼眶里始终有种液体，它模糊了我的双眼，于是，我面前美丽的公主慢慢虚化，就像电影中使用的蒙太奇手法，真的，时光把我拉回到二十六年前那个冬天寒冷的黎明，东方泛着曙色，马路上花坛里的小草披着银色的霜珠，就在这个时晨，一声啼哭，一个生命诞生了，一个满脸皱纹的小人儿，一只丑小鸭出世了。二十六年的风雨中，她蜕变成美丽的白天鹅，这只白天鹅微笑着将从我的身边飞走，是的，她就要飞走了，我已经感受到天鹅起飞时翅膀扇动的风波、、、、、、祝福你，我的宝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