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吟州,少女一头双螺髻,一身青绿色衣裙,在家后院中利落的武着手中长剑。少女姿态俊朗,面带笑意,一脸的浑然天成,似与剑合二为一,全神投入。
父为衙门一捕头,母则经营菜馆而谋得生计,十七年前,两人相遇,后结为连理,诞下一名女婴,取名为黄月诗,本意是望等她日后长大能成为一名贤良淑德能歌善舞之人。却不料反之成了一名习武之辈,舞倒成了武。两岁习字,却无意学习,五岁拿剑,之后便欲不罢休。
黄氏是典型的慈母,又只得月诗一女,更是宠爱有佳。黄氏缓步走进月诗,道: “月诗,今天是你十八生辰,不要一大早就拿着剑耍着使,多不吉利。”黄氏手中端着一盘玲珑小兔包子,是月诗最爱吃的点心,每年月诗生辰,黄氏都会特地的做上一些。
黄月诗见有吃食,不顾练剑,立即抛下手中长剑,笑着迎身而去,而刚要用手去拿包子,黄氏便退开两步,摇头叹息:“姑娘家子,吃食前先清一清手。”
黄月诗“嘿嘿”一笑,双手往自己的衣裙上一瞥一擦,接着又拍了两下手,上前夺了包子往嘴中放,边吃边说道:“娘,没事儿,你看我不依旧好好的?”
虽是深知自己女儿的品性,黄氏依旧不感疲倦的说着这说了千百句的话: “又是一年你的生辰,可你琴棋书画却样样不会,只会拿着剑在家中闲耍,你爹一身干劲,十七年却还只是混到了个捕头的位置,如今你倒可好,还是女儿身,连个捕快都做不成。”
“爹一身干劲,当初就该行行江湖,可耐他做了捕快,待在这小小的吟州,耗光了大半的年岁,如今看他人也老了,头发也白了,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光阴似剑,日也如梭呀。”
黄氏矫正了乐诗的“日也如梭”,“是日月如梭。”继而道: “你爹要是不来吟州,还会有你吗?”
“月诗,娘问你,日后你嫁了人,如若还是这番举止,可不叫人笑话你爹和你娘教出了个野孩子吗?”黄氏叹息道。
乐诗不以为然,反问:“我为何要嫁人?在家陪你们可不好吗,何况芹淑姐姐还尚未出阁,我怎可比她还早些嫁人?”
“芹淑她也快了,你小时候识不清字,错把十一看成了一,还以为芹淑比你大上八天,姐姐上口后竟改不了。”
“娘,从小到大,只有芹淑姐没嘲笑过我,我……” 乐诗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不想说了,说来说去,还是绕到同一件事上,从小到大,我已经说的不耐烦了,我去找芹淑姐了。”
黄氏一叹,只能望着乐诗渐行渐远的背影,叫道: “月诗,今天是你十七生辰,早点回来。”
王芹淑,吟州州府独女,由州府独自养大,州府公务繁忙时,将她借寄于黄家,自此与黄月诗姐妹相称。她从小聪慧,长成后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皆知,为州上有名的才女。她面容娇好,未满十八,前来提亲的人已不计其数,州府爱女心切,不愿让女儿太早出嫁,使家中落个清冷,便全都婉拒。只是怕如若女儿的名气要传的更广,怕哪些王尊贵族要前来提亲,倒是便无法婉拒。
阁楼中,檀木所雕的桌椅,梳和妆台上面整齐摆放着小铜镜和精美的首饰盒。银制蝴蝶头簪上镶嵌着五彩的琉璃石,侧边由珍珠包围,精美无比。这般细致的房间内,流转着所属于女儿家的细腻温婉的感觉, 而最引得人注意的,是砚台旁宣纸上那幅陌生而又熟悉的男子画像。
女子正望着画像出神,眼里泛起少女思春之意,真是少见。月诗比了个手势让芹淑的丫鬟小蝶不要出声,于是轻声的走到芹淑身后,大喝一声“嘿!”
芹淑顿时失色,差些从椅子上摔下,见来人是月诗,便轻轻的摇摇头,又是微微一笑,叹道:“你啊。”
“姐姐你可是被吓着了?”
“你看我刚才的神情像是被吓着了吗?”芹淑反问。
月诗咕噜双眼,咧嘴一笑,“姐姐,如今可否告诉我画中的俊俏哥哥是谁呢?你什么都告诉我,可就除了他对我吱吱呜呜了四年已久。”
“妹妹可否吃过早膳?姐姐这里有刚送来的糕点。”芹淑命小蝶去取那盘州府刚送来的雪花膏,月诗倾身坐下,搭着脸打量那幅画。
“妹妹有何烦恼?说出来给姐姐听听,看姐姐能不能替你分忧。”
月诗叹息,刚要开口,却又是一声叹息。磨蹭多时,开口道: “我今早在后院练剑,然后我娘过来,辗转着想把我嫁人。”
“嫁人?”芹淑黛眉一皱,不一会儿,身子一震。
“姐姐你怎么了?”月诗疑惑,“说的好好的,人怎么变了神色?”
芹淑一手轻敲自己的脑袋,一手抓住月诗,“月诗妹妹,我忘了今天是你十七生辰呀!”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呢。”月诗摆手,“生辰罢了,年年都过,姐姐不用在意。”
芹淑倒没月诗来的豁然,走到梳妆台前取来那支精致的彩蝶簪子,放入月诗手中。“妹妹,若你不介意,收下它吧。”
“姐姐何必给我这么好的礼物,还是留着自己戴,你看我什么时候带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完,便推回给芹淑。
“今日不同往日了,月诗,今日你十七了,你娘要将你嫁人,也是合情合理的事。”说着,她眼中倒是扬起一阵黯然。
“姐姐这话的意思是以后我就不能天天找你聊天说笑了?不能来这吃好吃的,玩好玩的了?为什么?!”
芹淑见状,忙着拉住月诗,解释道:“月诗妹妹多想了,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姐妹相称,我怎么会嫌你举止拙劣,若是可以,我是多想咱们以后还能像如今一样。”
“妹妹你听我说。”芹淑挽着月诗坐下,蘸了一杯茶,“你先喝水压火气。”
“月诗妹妹,自古有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年纪到了,就得嫁娶。”
月诗不服,气急直身立起,呵声道:“规矩都是人定的,姐姐看过这么多书,怎么回被这些俗话给圈住,难道书里教来教去,就是这些假道理?那我算是谢天谢地没去看书了!”
“月诗妹妹,坐下,我细细和你道来。”芹淑依旧细语,拉着月诗再次坐下。
“即使你不愿,生你养你者依旧是你父母,那么父母之命,你是否得听,其次,为你自己着想,你总不能这么打打闹闹的过一辈子。”
月诗显然依旧不服,以她的性情,什么事能听得进去呢?但眼前是如今这世上唯一能降她的人,她便也只能将这火气咽下肚去。
“姐姐,不说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芹淑无语,“我…”
“姐姐也不知道。”
“那又能怎么样呢?”芹淑无奈。
“如果我爹娘真的要将我嫁出去,那我就半路逃跑,浪迹天涯。”月诗“哼哼”一笑,露出了一副奸诈狡猾模样。
芹淑知明理,叹气道:“你要是半路逃走,让你爹娘怎么办?你就将这天大的包袱丢给了他们,让他们受人指点一辈子吗。”
两人对视,说不出下句来,都苦丧着脸,越想越乱。
日光投进纸糊窗,女子还在呼呼大睡。梦中正与八大壮汉打斗。她手举长剑,脚步轻诺,在片刻间直线穿梭,静若无声,她背对壮汉,垂手握剑,一转身,只见八大汉一一倒地,好不壮观。远处一群红衣阵对行来,乐声震耳,“小姐,及时已到,请上花轿。”——
“不要!”月诗惊醒。
碰巧黄氏走进女儿房间,不由走上前柔声询问:“怎么了?”
月诗眼神呆滞,打了个寒颤,思绪正在缓冲。
“月诗,娘再问你。”
“娘,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们把我绑起来塞到花轿里边。”
黄氏含笑道:“傻孩子,怎么会呢。”
“娘,我不要嫁人。”月诗哭着抱住黄氏。“我不要嫁人,我不要。”
黄氏搂着月诗,吼着安慰着又说服着:“月诗,我和你爹就你一个孩子,将你嫁人我们就开心了吗?我们就一了百了了吗?只是,我们往久远的方面替你着想罢了,你看周围的哪个姑娘到了年纪没有嫁人?李翠春香如玉她们都嫁人了,也别和娘说你芹淑姐姐还没嫁人,州府老爷已经为她挑好亲事了,你要是因为你芹淑姐姐不想嫁人,那么你芹淑姐姐嫁人后你还不是要嫁?”
“娘,你刚刚说州府老爷已经替芹淑姐姐挑好亲事了?”
黄氏点头,见月诗低头不语,便问道:“月诗,告诉娘你为什么这么不想嫁人?”
月诗皱眉,将手搭在脑额上,叹了一口沉气,“我这不是舍不得你们吗。”
“若是想我们,自然可以写信,不过你识字不多,但倒是可以找人代笔,不用烦恼。”黄氏道。
“这不好说呀,我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信的内容。”
“我看你还是有别的原因。”
“没有。”
“你是我生的,心里在想什么我能不知道?”
月诗吞吞吐吐,片刻才说出原因,“对家的张大婆和我说过,嫁了人就不能做很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不能出门,还要打理家事,生了孩子后就更惨了,不仅要照顾孩子,还要怕自己的丈夫在外拈花惹草,最不能忍的是要把丈夫当作天,他对是他对,他错还是他对,我对是我错,我错就更是我错了,天啊,娘,这还要人活吗?!”
黄氏听后,先是一声笑,后认真和月诗说道:“你这傻孩子,张大婆是记恨你娘,你不知道娘的饭馆就开在她家饭馆对面吗?她自然是看不惯咱们抢了她的生意,才说这些话吓你的,你看我和你爹,平日里是谁听谁的。”
“你。”乐诗答。
“这不就是了。”黄氏炯炯有神,眼中好似泛起一道自信的光芒,道:“你信娘的话,嫁了人没什么改变,只是你变了一个身份罢了,从一名未出阁的少女变成一名夫人。”
月诗吃过早点后,便拖着那身鹅黄衣裙走去了大厅,听她娘说是要画什么像,心想也罢了,一大早的已经被噩梦搅的没有心情再去练剑。
因裙摆长及曳地,加上腰上衣带比往日来的“紧迫”,使乐诗走的倒是很不自在,脸上的粉黛又使她想个打哈欠却又打不出来,真是气煞人也!
“当家的,你看咱们女儿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一样,真好看。”黄氏满意的揪着月诗他爹,望着女儿的着装连连点头,月诗他爹倒也不忘夸赞“真是有夫人年轻时的美貌啊。”
月诗倒不以为然,直径走进大厅。
“爹,娘。”
“月诗,你看,这是为你请的画师,你芹淑姐姐的画像就是找她画的。”
不由黄氏这么一说,月诗这才发现原来大厅里还有一个人。
画师笑面迎风,不忘赞叹一句:“一看黄小姐的步态身姿便知资质不凡,双眸似水,芊芊细腰,面如芙蓉,乃是少见的美人。”
“月诗,还不谢谢李先生的赞赏?”
月诗不在线上,不仅没有听懂那人讲的一句话,反倒是多了许多问题,心想脸怎么就是芙蓉了?眼怎么就是水了呢?”
“如果画不好就别画了,浪费各自时间多不好。”
“黄小姐足可放心,我是吟州最好的画师,必定把你画的美若天仙。”
月诗点头,“那如果不像你说的那样…”说着,面色平静的指着悬挂在墙角上的利剑,“我是习武之人,最讨厌别人骗我。”
“月诗,注意言行!”月诗她爹低音呵斥道。
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途中画师一不下十次提醒月诗,“黄小姐请坐好,”“黄小姐请认真”“黄小姐请看过来,”“黄小姐……”——画师早想告辞,怕的却是那把悬挂的利剑一闪而过;月诗早想走人,怕的却是爹娘的斥责;月诗她爹早想离开,怕的却是黄氏不悦;黄氏也想退开,就怕月诗中途耍起性子没人制止住。但终究还是了结了,“结束了!”月诗欢快跳起,“哎哟喂,我的腰——”
画师擦去额上汗珠,收拾画箱匆忙告辞离去。
黄氏招呼月诗她爹去了衙门,再拿着画像去找了州上的驿站将画像与一封信件送去了元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