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见到狗剩回来了,就主动把火柴和黄表纸递过来,示意狗剩为老婆烧烧倒头纸,狗剩却一把扬洒了黄表纸,只睁着两只吓人的眼珠说了声:“你就这么受不得委屈,寻安逸去了!”声调轻轻巧巧的,可是这一句话却把背后围观的女人们全都说哭了。这当儿,有人把他的女儿云儿拥了来。见到云儿,狗剩一把抱住了女儿,嚎啕大哭起来。他的这一举动揪痛了所有男人女人的心,屋前屋后哀声震天。
邹斌缪斌郑组长他们也许从未经过这样生离死别的悲惨景象,灵魂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震动。他们几个人都相继掏出钱来,一时不知交给谁好,便把春生从屋里叫出来,春生脸上挂着泪,一脸哀戚的面容,不断地抽搐着。见他们捐款,就慌忙推辞着,说:“这丧事有我们全庄人,暂不需要您郎们捐钱的,有找您郎们的时候,我们再说。”邹斌缪斌和郑组长就板着脸硬逼着春生收了他们每人一百元钱的抚恤费,加上老于老钟他们的共收了柒佰元整。他们觉得不能老呆在这里影响缪家庄人处理丧事,就唏嘘连声地回到祠堂。
傍晚,春生和道喜叔他们帮助狗剩安排了守灵的事后,来到了祠堂,缪斌邹斌和郑组长他们就知道了狗剩老婆的死因。狗剩的肺结核由于没钱治疗,拖久了,已到了晚期,他的妻子正德见家里败落到如此地步,感到绝望了,只好去寻这条绝路。
天色已经很晚了,邹斌告辞着回到了镇里,老郑他们也回到了自己的住地。道喜叔和春生他们征求缪斌的意见,看他是否就跟太爷爷在祠堂里住,可缪斌说太爷爷年事已高,不便打搅他老人家,春生孤儿寡母,母亲又被嫁到城里的大姐接去照管小孩了,屋里只有一个人住,就提出要和春生一块,春生求之不得,忙拉了缪斌离开祠堂去了自家。
第二天凌晨,道喜叔邀了村里七八个青壮年,租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到狗剩家把正德的尸体拉到县城附近的化尸炉里去火化了。按常理,正德的尸体是不能在家多待时日的,她上还有老,不能正经算是以终天命,只能叫做化生子,这化生子是短命的别称,有贬斥的意味,谁叫她没尽到人生的责任就自顾撒手人寰寻安逸去了呢,好死不如赖活的。但缪家庄人还是给了正德太多的眼泪。当正德的棺椁被抬上拖拉机拖厢时,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又流下了哀痛的泪水。这样的情绪再一次感染和浸润了缪斌,使他从骨髓里体味到了贫穷给自己的乡亲带来了怎样的惨痛,一丝无法言说的责任感已悄悄占据了他的心灵,他面色凝重,和缪家庄所有的乡亲们一样,在阴晦的天幕里目送着灵柩远去。春生站在他的旁边,脸上涕泪横流,他和缪斌更有不同的感受,这副惨剧于他感同身受,就像发生在自己家里一样,是那样切肌入骨。
这天的傍晚,天空显得格外地深邃邈远,夜色荡漾着水汽,从天边无际的原野上,缓慢浸润开来。丧事之后的缪家庄,显得格外静谧,安详而肃穆。一入夜,村道上就寥落得几乎没有一个人行走,连平时撒欢的野狗这时也不知偎在谁家的猪圈牛棚里。休息了一整个下午的缪斌,突然被这静谧而恬淡的生活所打动,想到外面去走走。春生也兴致盎然,于是俩人各自穿了一件夹衣,推开门,向村外走去。
此时明月在天,媚似弯弓,夜凉如水,银霜遍地。月光下的原野,轮廓分明,沟沟渠渠房舍树木,如素净清雅的山水画,活脱脱地呈现在他们眼帘。他们脚步轻俏,刚刚走出庄子,欲往鸡鸣洼老堤上去的时候,路旁的田野里猛地传来几声怪鸟的呜鸣,声音阴暗而沙哑,浊重而又悠长。只听村头的一户人家里传来一声娃儿的啼哭,紧接着就有大人吓唬的声音,说:“别嚷了,外面有拖鬼雀子叫哩,再哭,小心拖鬼雀子把魂拖去呢!”旁边就有女人大声呵斥男人说:“打你的猪尾巴屁哩,把你的魂拖走也不敢把我娃儿的魂拖走。你不会说话就不要开口。”那男人就噤若寒蝉了。
春生陪着缪斌继续向前走去。清亮的月色忽地变得暗淡起来。他们抬头看天,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一大片乌云,挡在了月亮的面前,清晰地看得见月亮在云层里划动,可那片云很大,弯弯的月亮包裹其中,仿佛一只轻盈的鹭鸶船在一片宽阔的云水间跃动,那天色就昏暗了许多,遥远的地平线周围,踊跃着一种神秘的色彩,深青之中泛着明黄,就像危机四伏的母胎已准备好一个精灵的孕育一般,使人心中荡漾着一种复杂的感触和情绪,幽邃、恐怖,而又充满着渴望和躁动。春生引领着缪斌来到一个老堤的垭口,那垭口衬着这幽暗的夜色,显出状如鹰翅的模糊轮廓。缪斌就感觉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缪家庄,就像一幅难以诠释的诡秘的崖画,就像凡高的向日葵一样怪诞莫测,悠远苍茫。更使他们惊奇不已的是,他们的前头,竟有两个朦胧的人影,在那里起伏晃动,动作缓慢而神奇,黑影的面前,有两点状如豆瓣的火光。巨大的好奇心吸引了他们,他俩向前走去,到了两个黑影跟前,发现竟是狗剩和他的女儿小云。缪斌借助朦胧的月光,发现地上竟是用桃木橛包了红布钉在了地上。缪斌蹲下来,看狗剩钉在地上的桃木橛。这时月亮也恰好努力地跃出云层,天色明净如洗,缪斌发现这桃木橛竟在地上组合成一个十分清晰而完整的八卦图形,再疑惑地看看狗剩,狗剩的神态仿佛一个在深山古刹里,潜修了多年的老僧,无愁无虑,无思无想,这与他刚死去妻子的心境是不相符的。缪斌突然有了一种如梦似幻般的感觉,这幅景象与他多次出现在梦中的情景多么地相似,他的心里不禁恍恍惚惚起来。
告别狗剩和他的女儿,春生和缪斌就向村里走去,他们感觉有点困倦了。他们从村道上向位于村东头的春生家走去。拐过一道小巷,在寡妇重桂的三间瓦屋旁经过时,院子一侧的小门开了,闪出一个鬼魅似的人影。那人影无声无息,动作轻巧,就像动画片里的娄阿鼠一般,精干瘦削。明亮的月光下,依稀看得清他满脸的络腮胡。见到春生和缪斌,他并没有躲闪,只是和木偶一样,没有搭理他们,反手用门里的一根大概木头之类的棍棒,把门给抵上了。自始至终,看都没再看春生他俩一眼,顾自顺着窄窄的小巷飘然远去。
这一幕平平常常,但在缪斌看起来,却惊心动魄,他搞不清这缪家庄有多少这样的奇人奇事,神秘的缪家庄处处都有一个个令人迷惑不解的谜语。缪斌刚想问春生,春生告诉他,这是村里的明魏叔,一个十分古怪的老头,从他记事起,他就是这样子的,不聋不哑却不言不语,整天铁青着个脸,来去如谜,他也不和任何人交往。但是他人却异常聪明,能用一根削尖了的筷子绞个铁刺卡成十字形,上面箍一截蚯蚓,就能把藏在湖堤岸埂缝里的大黄鳝给钓出来。他也养鳝,这些年,鳝鱼钱就不知赚了多少。缪斌问:“那他是富翁了?”春生笑笑,说:“可他一生却穿没好穿,吃没好吃,一生俭俭朴朴的。”缪斌疑惑了,“那他?”春生告诉他,明魏叔有一个弟弟,死了多少年了,却遗下一个寡妇和儿子。那寡妇也怪,既不与明魏拢去,也不再嫁人,守着一个儿子,和明魏叔共同操持着一个家,一个很怪的家。春生这样的回答却勾起了缪斌极大的好奇心理,他怕春生烦,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心想,这明魏的心里定有非同常人的秘密,这秘密可能是外人都无从知晓的,他想,我一定要在什么时候挖出这个秘密。
老于他们的财务清理已告结束,村财务总的亏债达一百伍拾陆万多元,除去有账抵消约一百叁拾多万元外,其余近三十万无从解释,成为呆账死账,即使这一百叁拾多万的账目中,也有难以解释清楚的诸多因素,大部是由各农户积年来的统筹提留款收不上来外,还有村里的预购还款也通过某些人情关系卡在一些拉拉扯扯的三角债务里。初步查明,村主任缪龙与村会计丙明无法解释的欠款至少达十万元左右。为此,老于专门就清查结果写了个调查报告,准备向有关纪检部门呈报反映,可是被工作组组长老郑阻止。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这个情况通过某种渠道一泄漏出来,就在全村引起了喧然大哗。无数的村民自发集聚到工作组住地门前,群情汹涌,要求工作组上墙公布清查结果。可是刁滑的老郑却极力婉劝村民不要被谣言蒙蔽,如果真有问题,他会向上级组织反映的。当天下午,几个村民告状代表就来到春生家里,当着缪斌的面,介绍了村财务清查的情况。
道喜叔说:“情况很明显了,关键在老郑,这个人太精明滑头,他是不想捅娄子。”
银发说:“我到镇街听人说,缪龙提了一篓子鳖鱼到车站,交给了上次回家探亲的郑组长。”
春生笑笑说:“你耳聪目明嘛。”
大家就把眼光集中到缪斌身上,看他有什么高招。缪斌知道他们把自己当成了他们的靠山,春生搬自己回来就是为了搞倒现任村支部的,他就盯着每个人的脸看了一眼,说:“我看这个问题已经很明显了,如果不趁工作组还在村里扳倒那几个村干部,他们一走,事情就更不好办了。惟今之计,那就是先让郑组长走,让上面留下老于当工作组长,这样,就没有了阻力。老于这个人一看就很耿直,他会为你们伸张正义。”他话还未说完,道喜叔他们几个人就都佩服地望着他,点点头。
春生说:“斌哥,搬走郑组长,我看靠我们这几个人是没有这个能力的,还得靠你。”缪斌就又看了大家一眼,见众人的眼里都流露出期望的神色,就说:“那好吧,我跟邹斌去说说。”
第二天,清晨,秋高气爽。春生陪着缪斌,来到鸡鸣洼坟场。坟场荒凉,齐腰深的茅草已然枯黄萎靡,杂乱地兀立着。他们在犬牙交错的坟丘中,找到一方小小的石碑,扒掉笼罩在石碑上的杂草和土屑,上面的文字清晰地记载着,这就是缪斌父母的坟茔。缪斌和春生跪下来,烧化了带来的金箔,纸钱,香烛。
回到春生家,缪斌忽然感觉四肢酸软,头有点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他这几天可是奔波劳顿,一刻也没有安宁,是太累了。他一躺下,可又感到有点不踏实,就又一个人爬起来,打开侧门,走了出来。他突然发觉天变暗了,黄蜡蜡的,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前面堤岸处有一条河,河堤边泊着一条船,傍着一棵大柳树,树上有一条大蛇,船上有一个人,那人的影子朦朦胧胧,好像是他的父亲,父亲的身影仍是那样纤细而瘦弱,父亲没有看见头上的大蛇正吐出长长的蛇信,正朝他当头压下,惊得缪斌失声大叫。父亲却在他失声惊诧的时候,乘那条船雾一般飘远了。这当儿,缪斌醒了,他才觉出这是一场梦,醒来嘴角边却噙着一丝苍凉,一丝苦涩,也许是梦中的色调让他感到沉闷而压抑,抑或是梦中的父亲让他怀想而垂悯,他挪挪枕套,身子仰起来。这时房间内全黑了,他抬腕看看手上的夜光表,时针已指向八点,他知道,家乡的初冬的夜是来得很早的,这天都已经黑了两个小时了。月亮透过安放得高高的小窗把几点斑驳的光影投射进来,那小窗有两个横槅,窗外有稀疏的树影摇曳。这种久违的情景一下又把他引入遥远的时空,他想起某个冬天的夜晚,外面正飘飞着纷扬的雪花,他和父亲相拥在床上,看窗外昏蒙而暗白的天光,听雪压柳枝发出的细微吱嘎呻吟。父亲那一个夜晚神情显得特别的兴奋,高兴地叫他唱起了一首儿歌:“大雪纷纷落,乌鸦变白鹤,先生的屁股冷,明天再来屙。”他当时就信以为真地联想到了父亲,父亲教书也是不是那样,在书塾里上课时突然要拉屎了,忙不迭解了裤子跑到茅房里,一蹲就不再出来,就有学生拢着双手在茅房外走来走去,促狭地唱了这首歌。想到这里,他就兴味寡然,想这是不是太猥亵父亲了,心里感到很别扭,不顾父亲仍拢着他小小的身子,却往热被褥处钻去,无声无息了。
缪斌这样想着的时候,窗外的树影却在不停地摇曳,厢房内稀疏的月影也在不停地晃动。他睡不着了,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在黑夜里逡巡。屋外的村道上却传来几个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他们扯破了喉咙狂吼着李春波的《小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夜夜她都趴在我的窗子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天天把我想。”听到他们借用这首歌的曲调,却自情自爱胡编乱诌歌词,忽然觉得十分滑稽,一个人在黑暗中忍俊不禁地笑了。
郑组长提前被上面调走了。老于他们在撤走前,终于把清理后的财务报表,交给了镇纪委办。很快,上面下来了几个人,把丙明叫了去,两三天了都不见回来。丙明的婆娘在村子里哭爹叫娘,疯了一般,披头散发,哭一阵又在地上滚一阵,头发上衣服上全都沾满了灰。可全村的女人出来劝她的人不多,有的则在家里瘪着嘴,满脸鄙夷地说:“活该,谁叫你男人吃别人冤枉的。”
丙明被抓去后,缪龙也整天魂不守舍起来。他几次去镇里找廖京书记,廖京却避而不见,这令他气愤而又胆怯。他想:“你廖京平时说得那么好,到了关键时候只顾自己。好!只要你不仁,我就不义,真把我逼急了,我还怕供不出你来。”
其实廖京这一段日子也不好过,自从他上次在鸡鸣洼被打之后,镇里就有许多人在议论纷纷了。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打人家女孩子的主意,同来河湖的几个镇干部早已心里雪亮,只不过不愿揭开罢了。这风声传到了他的老婆翠喜的耳朵里,他老婆翠喜可是个任劳而不任怨的女人,性刚如火,眼里最揉不进一粒沙子了,岂能容忍这一类的闲言碎语。廖京脸上的伤痕还未消失,这更增强了翠喜的嫉妒和恼恨。一段时间来,翠喜几乎是每天都把他堵在家里要他交待他和那个野女人的事情,稍有不如意,便在家里摔碟砸碗,并扬言要到办公室去说,甚至还要去县里向领导反映,弄得廖京羞恼交加,又不敢声张,更怕她真的做出越格举动。他深知自己老婆,一辈子没读什么书,大字认不了几个,虽有起码的一个农村妇女的知性见识,但如果在她刻意注意的某种事情上逼急了,她是会做出反常举动的。他只得在家里忍气吞声,赌咒发誓说与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自己脸上的伤痕是自己在工作中得罪了人实施的报复,这事切不可声张,这样作好作歹,才总算把妻子理顺,哪还顾得上河湖村那一摊子事。
缪斌一回到缪家庄,就听说了三赖子田里喷神水的事,他特意邀春生去了一趟。三赖子那块喷神水的田,已用花塑料布搭了一个围墙。三赖子不在,他已请了一个叫祥举的老头在看护。听到说缪斌要看神水,祥举爷舀了一瓢水,缪斌看看,发现那水特别清澈,泛着莹绿的光泽。缪斌暗忖,这水质有可利用的价值。于是,他叮嘱春生,第二天带了一瓢舀自草湖的水,去了市里。经过检验,确证了水里含有丰富的矿物资。于是缪斌决定在缪家庄投资办一个酒厂。缪斌和春生从市里回来,到镇街碰见了邹斌,邹斌告诉春生,丙明可能被判刑,已被转到县看守所监押,缪龙也被请到了镇纪委交代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