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街上基本上看不到行人，只有马路两边的路灯亮着，像站岗放哨的士兵。街上偶尔有车辆晃过，车速像脱弦的箭，呼啸而去。车灯把路面照得明亮，也照出北方冬天夜晚寒风的森冷。时间已经走到农历的十一月了，一年眼看又要到头。
一个身材偏瘦，脸色有些苍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女人从“香香堂”洗脚保健房走了出来。屋里红色的灯光从门缝挤出来，打在女人身后，女人的身体就显得更加的瘦弱娇小，甚至有几分机械和麻木。
走出门，女人用手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衣服，好像生怕身上的热气被寒风彻底带走似的，然后才走到马路边，向偶尔路过的出租车招手。出租车疾驰而过，没有理睬女人，女人停在空中的手臂就像一节干树枝。女人又用手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把自己裹得像一个粽子。终于，一辆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女人拉开后车门，钻了进去，说了一声“去刘家岭”，就把身子和头靠在车子的靠背上，眯上了眼睛。看上去，她疲惫极了。
“回来啦？”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床上发出，声音很虚很弱，走得很慢很勉强，老半天才走到女人的耳朵里。
“嗯。”女人回答得简洁，声音里也透出十二分的疲惫。
“饭在锅里。”男人缓慢地说道。
“我晓得了，你自己睡吧。”女人进屋放下包，脱去外衣，拿碗盛饭去了。
这是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子。房子的前半部分是个小卖部，墙面有一个靠南向北的货架，上面摆满了洗衣粉、牙膏、牙刷、方便面等生活日用品。前面是一个柜台，柜台里放满了各种价格低廉的香烟和一个装着零零散散钱币的纸盒子。屋里还堆了几大箱啤酒。屋子后面有一张床，是那种下面用砖垫着，上面放一层木板，然后铺上被褥毯子的简易床。屋的中央有一个蜂窝煤炉子，炉子上放着一个铝锅，锅里不时还冒出热气。整个房间里连一张桌子都没有。女人盛上饭，就把一个空啤酒箱子翻过来，坐在上面吃饭。昏暗的灯光粘在她身上，从远处看，女人更像一具影子，反而不太像一个真实的人。
女人收拾完上床去睡觉，发现男人还没睡着，就说：“怎么还不睡，又难受了？”男人说没有。男人的一张脸蜡黄，还泛出青白色，头发枯黄，没有一点光泽与生机，显得极度虚弱。女人见男人没啥异常，就说：“睡吧，我明天还早起，先去进点货回来，再去上班。”说完关灯侧过身睡了。男人望着屋顶，先是嗫嚅半天，后才说：“小英，我，我，我不想治了。”男人连说了几遍，见没有反应，才偏过身来，试图用手去搬女人的身体。突然听到女人发出轻微的鼾声，男人的手终于没落在女人身上，悄悄收回来，又动了动身体，两眼无力地盯着屋顶。外面北风正呼啸而过，像车轮胎碾过碎石路面。这样的夜晚对于睡眠不好或者失眠的人来说，是极度漫长和恐惧的。
等男人醒过来后，女人已骑着三轮车把货进了回来，正从三轮车上卸货。男人从床上起来，想去帮忙，女人边搬东西边说：一边去休息，别给我添乱。男人于是转身进屋，从炉子上提起水壶，把水壶里的热水倒在盆子里，等女人卸完货后好洗一个热水脸。
女人收拾完，洗了脸，两人各自坐在一个箱子上吃饭。儿子钱小强吃完饭上学去了。男人停止了往嘴里扒饭，把对面的女人看了好半天。这是个才三十出头的女人，额头上就已出现深浅不平的皱纹，眼角也显露出细密的鱼尾纹，脸色有些苍白。女人说：“看什么看，好像不认识似的。”男人羞赧地笑了笑，终于鼓足勇气对女人说：“小英，我反复想过了，我们，我们还是离了吧。”男人停了一下又说，“你把狗剩带好，我就放心了，然后我回老家去……”
女人突然把碗往地下一摔，歇斯底里似的大声喊：“你回老家去等死啊！你如果真的想死，现在就回去，何必这么折磨我。”女人猛地哭了起来，泪水像三伏天的大暴雨，倾盆而下。男人被吓呆了，说了一连串的“我……我……我……”
女人哭了好一阵才止住哭声。男人递过去一条毛巾，女人擦了擦，才一字一句地说：“钱仕强，你给我听好了。我叶小英这辈子都认了，都豁出去了，一辈子也不和你离婚。你如果像个男人，是个男人，都必须给我活下去，我也一定要你活下去，决不许去死。”女人说完用目光紧盯着男人，男人低下了头。女人又说：“光低头管什么用，你回答我啊。”男人磨蹭了半天，几次抬头见女人的目光不弃不舍，牢牢地追着自己，老半天才嘟囔出一句：“我听你的就是。”女人才捡起地上的碗，收拾刷锅去了。
叶小英在“奇美”购物中心打扫卫生，是早上最早来，晚上最后离开的那一拨人，辛苦不说，工资也是最低的，一月只有800块钱。但叶小英分外珍惜这份工作，努力把它做好，她在心里知道这份工作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她那个家庭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本来，叶小英和钱仕强两口子刚来城市时，男人钱仕强去了建筑工地干活，自己开一家小卖店，虽说俩人都很辛苦，但日子也还过得马马虎虎。不管怎么说，城市的钱比农村好挣。经过两年的打拼，两口子手里多少也有了一点积蓄，于是把河南老家的儿子钱小强接来，并送他去打工子弟学校读书。可好日子没过多久，钱仕强从工地回来总时不时地说腰疼，浑身无力。叶小英让他去医院检查一下，钱仕强不去，总是说不要紧，可能是工地的活太重、太累引起的，睡一夜就好了。这时，叶小英也不再强求。因为俩人都知道，城市的医院是他们这种人上不起的，看一个感冒也得花个千儿八百的才能治好。所以，但凡像他们这种城市的边缘人，患了病一般不去医院看。如果感冒了，一般先用老祖宗留下来的土办法自己治疗，比如用生姜熬汤喝然后用被子盖住出汗，用泡萝卜刮背等。若不见效，也只是去那些个小诊所看看，拿个十块八块的药吃吃。他们不是真的在治病，更多的是精神和心理治疗，也就是“我吃药了，病该好了”的心理。一般的小病，挺一挺也就过去了。有一天，钱仕强从工地回来，被大雨淋了个全身透，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头发、衣服、裤子向下流水，鞋子里向外冒水。回到家，钱仕强连打了几个喷嚏，赶紧找干衣服换上。到了晚上，钱仕强开始发烧，浑身滚烫，叶小英给他刮了痧，又熬了姜汤让钱仕强喝，以祛除身上的风寒，然后又加盖了一床棉被，让他在被子里发发汗，明天兴许就好了。可到了第二天，钱仕强烧没有退完，一直说自己全身一点劲也没有，被昨天那场雨给偷走了。叶小英就没让钱仕强去工地，让他在家休养两天。可一连三天，钱仕强反复发烧，人软得像熟透了的柿子，也像秋天挂在枝头的树叶，风一吹就要掉下来似的。
不能再拖，也不敢再拖，万一小病拖成大毛病，弄出个三长两短来，那就不划算了。叶小英生拉硬拽地让钱仕强去“便民”小诊所看病。“便民”小诊所只有一个中年男人，是医生，有时还兼护士。中年男人先问了问病情，让钱仕强把舌头伸出来看了看，又让钱仕强把左手伸出来，用手把了一下脉，然后说是体内有寒气，先吃西药祛寒，然后服中药调理，中西医结合，能除疾去根。钱仕强一共花了一百多块钱，花得心疼，回去先西药，后中药，一共吃了七天，但仍不见效。看病贵，可身体更金贵，没身体其他什么都不谈。想到这些，叶小英叫钱仕强一起去大医院检查一下。
“可能是尿毒症，还需复查。”医生神色凝重，一脸严肃。
“尿毒症是个啥病？医生。”叶小英忙问。
“等复查结果再说吧，病人不能再干重体力活，心情要舒畅，家属要多陪多安慰，也适当地做好治疗的各种准备。”医生的话说得意味深长，叶小英两口子也没听出名堂，只是不停地点头。
几天后，复查结果终于出来了，确诊是尿毒症。彻底根冶就需换肾，暂时找不到肾源的时间里需透析。叶小英忙问治好这病需多少钱？医生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尽可能往多里准备。
住了半个月院，花了五千多块钱，家里积蓄花了近一半。钱仕强打死也不住了，坚决要求出院。叶小英拦不住。医生也知道了这一家的情况，就给办了出院手续，但要求钱仕强一周必须去医院做两次透析，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常言说：被偷被盗人难穷，懒汉久病必定穷。只过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叶小英家里的积蓄就被花光了，钱仕强几乎成了一个废人，啥活都不能干，还经常发脾气，甚至莫名其妙地骂人。看着家庭日益加深的危机，叶小英也在心里着急。如果没有钱给丈夫去做透析，钱仕强就只有……叶小英不敢想下去。
终于，叶小英把小卖部让钱仕强看着，自己出去做了小时工，就是给人接送孩子、煮饭、擦地、打扫卫生等，一小时20块钱。叶小英一天从早干到晚，要干好几家，多数时间踩着星光回家，累得腰酸背疼。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叶小英是个诚实的人，在与一家姓郑的雇主闲聊时，说自己老公有病，而且是尿毒症，干不了活，所以自己出来干活，老公在家养着什么的，反正都是家长里短的。过了不多久，曾经雇佣叶小英的雇主们陆续辞退了她，客气点就说自己家已雇了专职保姆，对不起了；不客气的就直说，你老公有病千万别带到我们家，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叶小英一时成了丧门星似的，没有人敢雇她。叶小英失业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吃亏的都是老实人，这是叶小英后来才领会出来的。
一家子仅靠一个小卖部那点微薄的收入是支撑不下去的。正当叶小英感觉走投无路时，有好心人又给她指了一条路说：“现在农村不是搞了新型合作医疗保险吗，干吗不回去找找当地相关部门，让他们解决，报销一些医疗费，你不也可松一口气，轻松一点吗？”叶小英听了，觉得这主意不错，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呢，是自己忙晕了头，还是忘记了自己真实的农民身份？叶小英在心里责怪自己。于是叶小英和钱仕强商量，让钱仕强留在城里继续治疗，自己先回去打探一下情况。如果俩人同时都回去，增加费用不说，小卖部也因无人照看而彻底断了经济来源，儿子钱小强也无人看管。没办法，钱仕强只能同意。
回到村里，叶小英拿着钱仕强的医疗单据找到村主任。村主任也抓耳挠腮，说自从开展合作医疗以来，还没碰见这么大额的报销情况，也没碰到这样的病，自己也搞不太懂，得去乡里问问。于是，叶小英又和村主任一道去乡里。主管合作医疗的乡干部说，尿毒症不属于普通合作医疗保险，没办法按比例报销。叶小英不相信，说：“大病花钱多，最容易拖垮家庭了，这还不能报销？只能报销感冒什么的小病，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理？”
面对叶小英的质问，乡干部和村主任也回答不了，于是一同又去县里，找县卫生局解释。接待他们的是卫生局一位副局长，人长得白白净净，态度也和蔼可亲，总是笑眯眯的，有几分像弥勒佛。他先是请叶小英一行坐下，然后给每人倒上一杯水，才叫叶小英一行说明情况。等叶小英一行说完，副局长沉思良久，才对叶小英说：“你的情况我非常同情，但乡干部说的和做的都对，你丈夫的病确实不能报销，爱莫能助。”怕叶小英不相信，他又去找出农村医疗合作手册让她看，尿毒症确实不在报销范畴。叶小英突然哭了，泪水像拧开的自来水龙头，哗哗地流，但她并没哭出声。副局长说：“你别哭了，你的遭遇我们也很难过，我们也希望能帮助你，可国家政策没出台。总会有那么一天，国家会管，这样的病也能报销，你回去一定要让你丈夫坚持透析。”副局长停了一下，又说：“人有希望，活着就有盼头。”说完从口袋里摸出钱递给叶小英，说：“拿着，别嫌少，慢慢想办法。”叶小英一下哭出了声，心里各种滋味交融，握住副局长的手好半天不放。
在叶小英回城前，乡里也为她解决了两千元，村里的人自发组织捐款，东家一百，西家五十，全村共捐了四千多块。这段时间，叶小英流出的泪水比她前三十年的总和还要多。
叶小英在心里想，靠不上组织就靠自己，一定要想办法把钱仕强留在人间，要想办法把他的病治好，哪怕自己卖血卖器官。
钱仕强和叶小英是一个村的，比她大一岁。俩人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班，上学一直是一块儿去，一块儿回。钱仕强如果在家里得了一颗糖，那一定是留给叶小英吃的；如果有一个馍，有一大半也肯定是留给叶小英吃的。记得有一次，叶小英病了，三天没去上学。第四天去的路上，钱仕强塞给她一个东西，还用纸包好了的。叶小英打开一看，是一块沙琪玛，因为放的时间长了，沙琪玛都融成一团了。当时，叶小英鼻子酸酸的，想哭，心里却甜甜的，想笑。相反，如果叶小英只有一个水果，肯定全给钱仕强吃，还谎称自己已经吃过了，或者不喜欢吃什么的。后来俩人结婚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总是把好东西留给对方，直到儿子出世，钱小强读书了，也未改变。
从农村老家回来，叶小英自己去找工作，只不过别人问她的时候，她再不会说自己有一个患尿毒症的丈夫。由于自己文凭太低，又没有任何一门专业技能，工作找得非常不顺心，找了大半个月仍然没有找到。后来，还是经她的房东介绍，才去了“奇美”购物中心打扫卫生。工资虽低，但也为叶小英减少了压力。有了工作就有了固定收入，有了工作就有了做人的尊严。
钱仕强的病越来越重，不小心感冒了还得住院。家里的积蓄、社会的捐赠早已花光，后又找亲戚朋友借，亲戚朋友抹不开面子，三五百也就借了。借第一回还行，再借就难了。叶小英和钱仕强的亲戚朋友也都是农村的，大多也没啥钱。他们感到这钱借出去容易收回来就难了，更多的是担心这是老虎借租——有去无回。钱仕强由原来的一周透析两次，改为一周透析一次，到目前只能半个月透析一次，医生已发出危险的警告。看着钱仕强一天比一天孱弱的身体，叶小英心急如焚，心痛如针扎，但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里时常产生绝望的感觉。
这段时间，由于叶小英精力不集中，加上身体太疲倦了，打扫卫生连续出了两次错。一次是不小心打碎了一盒鸡蛋，赔了钱不说，还被罚了五十块钱的款。还有一次是因为连续两个夜晚钱仕强闹腾，叶小英没能合上一个小时的眼，结果打扫到超市房间角落时，叶小英顺势坐下，本想歇歇，不想竟睡着了。后被“麻子”发现，叶小英被狠批了一顿不说，还罚款三十元，且“麻子”警告叶小英，如果下次再发现类似情况，就两个“山”字重起——请出。“麻子”是“奇美”购物中心的卫生主管，三十多岁的一位中年妇女，因脸上堆满了雀斑，嗓门奇高，为人凶悍，又喜欢吆五喝六，大家背地里都叫她“麻子”。连续被罚了两次款，叶小英上班再不敢大意。可时不时钱仕强夜晚还是要闹腾，碰到这样的情况，第二天去上班的叶小英终于想出了办法，就是在口袋里放几个干辣椒，实在困得不行的时候就掏出来咬几口，辣得眼泪直往外冒，就挺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