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
天黑了，我爹回来了。我爹回来的时候，月亮刚刚升起。从山床上露了脸儿的月亮，洒下的清辉像泼出来的水，银晃晃的。夜虫在叫。蛤蟆也在叫。我爹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屋。听起来，蛤蟆的叫声也是疲惫的，从月光里的田地深处传来，上气不接下气。
我爹坐下来喝了一瓢水。脸上绽开了一抹笑，他的胡茬儿和额上的皱纹都振奋起来了。他把买回来的苞谷种放在地上。他跟我说他在秀水街耽搁时间了，要不然也不会回来这么晚。他救了一个人。救那个人是个男娃子。
男娃子在秀水街附近的工地挖矿，受了工伤，被木架子抬往卫生院急救。走在街上，他看见了，男娃子和水波的年龄差不多大，长得也很像水波，他内心不安，想多看几眼，就跟到了卫生院。男娃子是被挖矿工地的石头砸伤的，流了很多血。需要输血。检查了几个人的血不合适，他就主动说也检查检查他的。一检查就检查出来了，他和那个男娃子的血型是一样的。他的血就抽给他了。抽了血，他一直看到他醒来了才走。男娃子醒来了，从家里赶去的他妈挺感激的。
我爹又说男娃子的妈像我妈一样，是个好女人，在抢救男娃子时，她一直在哭。他是因为想水波了，才关心那个男娃子的。
我想也是这样，我爹给那个男娃子输血，他肯定想着那血是输给了自己儿子的，那种错觉，让他兴奋。我又何尝不是和他一样的心情呢。想念我妈、我的丈夫，想念水波。
水波高中毕业后的两年时间里，虽然跟着我爹在耕地里种日子，锄日子，但他并不甘心这种生活。他曾跟我说，他想跟水建一块儿做生意，可他对做生意实在没兴趣。水建有做生意的天赋，他没有。我们山里有什么？有土地。最不缺的是什么？也是土地。水波说我爹的想法好，种黄姜，打破了地里只种庄稼的历史。他在家呆了半年，思想不安分起来。他说他也想做点啥。他在书上看的说养鱼是一个好项目。他想养鱼，跟我爹说了。我爹支持。但养鱼就得挖塘，在哪里挖塘？水波说挖自家的田。我爹说这得考虑清楚了才能挖。
水波又托山歌从城里给他买了几本杂志寄回来，他从杂志上又看到一则消息，种彩色苞谷。彩色苞谷跟普通的苞谷不同，它的营养价值高出几倍，而且颜色好看，一个苞谷穗上有几种颜色的苞谷粒呢，在市场上很讨人喜欢。水波动了心。
一天晚上，水波把杂志拿给我看，翻到了有这条广告的这一页。他说他想先购买一丁点彩色苞谷种子试种一下。如果真的种成功了，好处是说不完的。水波的想法没错，自家购种子试种，种得好，可以在村里推广大面积耕种。他给山歌写信，山歌也非常赞成，鼓励他做这个试验。
彩色苞谷种子公司在天津市。水波从地里挖了半袋黄姜背去供销社卖了三十几钱。然后，我和他跑去了镇上。水波找了一台公用电话机子，先跟种子公司通了电话。种子公司的人详细介绍了彩色苞谷品种，并说这样的种子是增产的。水波确定要购买种子。来到邮局，他正准备给种子公司汇款，突然，他又对我说，仙儿，咱不能这样汇款去，我想亲自去种子公司看看。亲自去种子公司的目的，一是更进一步地确定事实，二是为了更多地了解彩色苞谷。我觉得水波说得有道理，可回家后，跟我爹我妈说了，我爹没啥意见，我妈说不能让水波去。
水波除了在秀水城读了三年高中，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我妈不仅不放心，还觉得来回车费需要一大笔。我爹说，大不了再挖两袋黄姜卖了给水波做路费，水波是有文化的人，哪会不识路。
在这件事情上，我爹坚持自己的意见，我妈也就不说话了。不过，半个月后，水波上路时，我妈还是不放心，她追着水波交待着，路上要多长个心眼儿。
自从水波出远门那天，我妈天天念叨，不知水波走哪儿了？到钟点了，不知水波吃饭没有？又说水波真是个犟娃子，要干啥一头牛也拉不回。水波走了五天，我妈念叨了五天。邻居们有时也问，咋的两天不见水波？我妈就说了实话。苞谷还有彩色的？那可真是稀奇。有邻居说。
过了五天，水波回来了。他带回来了三斤彩色苞谷种子。三斤，四十五块钱。有邻居专门跑来我家看种子。水波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家围了一大屋子人。来的人都说听说你去天津买苞谷种去了，看看是啥样儿的？水波把彩色苞谷种从一只小布袋里倒出来让大家看。有黄色、白色、深红色、梅红色、紫色。颗粒晶莹剔透。我们山里人没见过水晶珠子，觉得大概这就是水晶珠子了。
我二爹也跑来看了，他夸奖水波有眼光，没有白跑一趟天津，购回来的种子让他开了眼界。他让水波在村里好好表现，以后当个村干部是没什么问题的。
麦季后，彩色苞谷种子种在了里湾的一块好地里。我和水波隔三差五地跑去地里看。苗儿有拳头大了，施了一次肥；苗儿有半腿高了，又施了一次肥。待六七月份结穗的时候，我们惊异地发现虽然彩色苞谷秆比普通的矮了半截，可结的穗子多。一株谷秆上面有结三个穗子的，也有结四个穗子的。只是七月份刮了一次大风，谷秆断了一半，到了八月收获的季节，掰下的穗子有一半是空穗。
我记得这是1993年发生的事情。虽然是天灾，可一种挫败感让水波有一段时间的心情很糟糕。他曾坐在地里哭。一个大小伙子偷偷地坐在地里哭，我不知道那一刻他的心里有多难过。可因为他哭，我很难过。我站在他的背后，好想跟他说，哥儿呀，这又不是你的错，不是还有好的苞谷穗么？我想说的话只是装在我的心里，水波听不见，他却看得懂我。我走到他的面前，对他摇摇头。水波说，仙儿，我哭的不是减产了，而是我们山里人靠天吃饭，天一胡来，我们就遭殃了。我想不通咋就这个命！
水波的情绪变得不稳定起来。就在几月前他还把种地致富，当村干部做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几月后，他觉得他呆在我们山里没什么前途。似乎我们的生命都是天给的，人的命怎么可以掌握在天的手中呢。他年轻的心是奔腾着的，渴望大世界，而村子是狭隘的，呆板的，呆的时间久了，只依赖村子，没啥知觉了。他要挣脱。他想离开。
因此，第二年，水波已没把种彩色苞谷放在心上了。第二年，除了我家留种了一部分，其他的彩色苞谷，水波说服我爹我妈，都分给了我们村里的其他人家。村里其他人家耕种是图个新鲜，没人把它当作回事。
水波搁下了这桩心事，他又捡起了“读书梦”。我幺姑出嫁时说过的话，他不能忘记。没钱让他读书，我爹说如果他实在想回学校继续读书，就把家里的耕牛卖了他去读。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水波真的赶牛去卖。
我记得那个初秋，一大早，水波就把牛从家里赶走了。
是一只花牛。花牛是自我十岁以后我家更换的第四头牛。长得壮。我家全年的耕地全靠它耕种下来。
水波赶着牛路过里湾，路过石嘴。他望着苞谷地、望着稻田，望着路边的树……苞谷地一片浓浓的绿，稼秆上的苞谷穗，还是青壳子。田里的早稻已熟了，黄亮亮儿的一片。油桐树和橡树、柿树上都缀着果实。油桐叶就像人的手掌似的，伸了几个尖尖儿出来。有的油桐叶是心形，托着又小又圆的青桐子。橡子比桐子还小，长圆形的，外壳扎乎乎的。最招人喜爱的是柿子。挂在树上红了的，黄了的柿子，可以让人馋得流口水。
水波走在石嘴上的柿树下，两只红柿落在他的脚跟前，一只立刻变成了柿泥，另一只蹦了几下，躺着了。水波把没有摔烂的那只红柿捡起来。一看，柿屁股有虫不能吃，又猛地扔出去了。扔在了路下面的苞谷地。他拉了一下牛绳，看见牛也在看苞谷地。牛还回头朝池塘的方向看去。它像是在看它喝过水的池塘，又像是在看池塘边黄了的稻田。水波也跟着牛看去。他又用手拍了下牛背。牛抖了抖身，牛尾巴翘起来，刷了下他拍过的地方。
牛突然对着田，对着苞谷地，长嚎了几声。样子似乎在跟它的朋友打招呼。它欢快地走了一会儿，又回头看着水波，好像不懂主人要把它朝哪里赶。因为平常它是在河滩上和山坡上吃草，那是它熟悉的，不从这条路经过。
走完了村里的庄稼地，水波仍然牵着牛顺着大路走。牛站着不动了。它回头，像在问水波到底要去哪里。
走！水波不看它，用棍子抽了一下牛。
牛挣脱着绳子，步子跨向了路边，仰着头。水波拽着牛绳，又抽了它几棍子。牛一个转身，气汹汹地冲水波瞪眼。水波一愣，蹲下来，把头埋下来。有些懊恼。牛把脖子伸过来了，用牛脸磨擦着他的胳膊，眼神温和。水波摸了摸牛脖子，站起来，牵着它，继续朝前走。
牛又是一声长嚎。
走出梅花塘。走过三道弯，再过三道梁。一路上，望见庄稼，望见绿水，望见行人。只有踢蹬踢蹬的脚步声。水波和牛都沉默着。
快到秀水街时，水波让牛在路边吃了一会儿草，又找了个干净的水坑，让它喝饱，才朝街上牵去。
街上很少有牵牛的。客车和小车子，半天才看得见一二辆。自行车、摩托车、货车要多一些。虽是水泥路面，溅起的灰尘，依然从车辗子中间扩散开来。
在大街道一侧的岔口深处，水波找到了一个小型屠宰市场。水波拉着牛，在屠宰场站了一下，一个一脸黑肉的生意人朝他靠近了。水波捡了个干净的位置站定，跟生意人谈价。在他的旁边，地面是红色的。血迹染红的，飘着腥味。是猪血、狗血、羊血，还是牛血，很难分得清楚。粪便，却是一目了然的。牛把头扎在地上，嗅着血，又对着不远处一泡同类的粪便，一声长哞。那叫声很悲凉。
谈定了，一千二百块。够水波的学费了。
牛大滴的眼泪掉落着，眼巴巴地看着主人。水波不看它。
在生意人要牵牛绳时，水波紧握着牛绳不放。牛卖了，家里的地用什么耕种！它是家里的一个好帮手啊！没它不行啊！水波犹豫起来。生意人抱怨水波不该做事婆婆妈妈的，说再给他加一百块。水波想卖。他蒙着头，想了半个小时，觉得不能卖，就决定不卖了。水波拍拍牛头，说，回家啦。
回来的时候，牛很高兴。它从屠刀下重生了一次，就连叫声也是快活的。走在街上，它挣开绳子，仰起脖子叫了一声，禁不住引来了他人的目光。路上过来了一辆车。它停下来看车。车驶过去了，它嗅着扬起的灰尘。水波追上来了，它撒着欢子。
水波唤着：牛娃儿，妈儿呀，妈儿——呀！
牛站着等水波。
水波重新把牛绳攥在了手里。出了秀水街，牛又撒欢跑着，水波紧紧地跟着它。跑一阵，歇一阵。太阳洒在水波的背上，也洒向牛；秋风抚着水波赤着的胳膊，也抚摸着牛的身子。快晌午了，水波已赶着牛回到了梅花塘。走在供销社，刚好程财发看见了，问他干啥？水波说是卖牛。程财发说咋不卖给他。水波知道程财发跟我二姐几年来一直不和气。我大姐过得很苦。所以，他才不想找他。但是，他已经不打算卖了，就又说不卖了。
水波赶牛又经过石嘴大柿树的时候，他把牛绳解了。野鸡翅、茅草芽子、小檀树叶、狗尾草、枸杞叶。牛在树下跑来跑去，寻着可吃的草。
水波站在树下。如果真的不可以再去上学，他打算出去打工。他不信命，他的一颗渴望驰骋的心是什么也拴不住的。他向往一片广阔的天地。任凭自己只是一只丑陋的山鼠，什么能够阻止他对山外生活的想象？没有。
水波的拳头打了树身上。
水波，你想上树摘红柿啊？
听到一个斯文的声音。水波四下张望，半天才看到何小龙站在柿树后面的一道土坡上。土坡倾斜着，弯弯的柿枝几乎搁在了土坡上面。何小龙和何小凤站在树枝背后，一人正在用夹竿夹红柿，一人提着篮子。
水波顺着土坡子路爬上去。他看见何小凤本来要躲，何小龙却叫住了他，他便迎了上去。何小龙放假后，在学校搞了一段时间勤工俭学，所以才刚刚回来。何小龙上大学，何小凤的积蓄被他花完了，家里还外欠了债。何小龙和水波蹲在了土坡上面的荒草丛。何小龙告诉水波，不管家里多困难，他也要把大学读完，哪怕欠下的债他毕业了自己来还。水波说他是好样的。何小龙问水波在家过得怎样，准备咋办？水波说他正在想自己该咋办才好。
何小龙又说他妈石梅花身体不舒服，想吃红柿，他才跟妹妹来夹柿子的。水波说他妈是累的，一个人要种好几个人的地，不累才怪。何小龙说他想也是，他想让小凤先在家跟他妈帮忙一下，可小凤不，他也没办法。他妈自己能种多少就是多少。何小龙从眼镜后面瞟了一眼妹妹小凤。
何小凤伸长胳膊，正举着夹竿，轻轻地戳着柿枝。夹竿两三丈长。在竹竿顶端削了一个二三寸长的口子，就叫夹竿。这种夹竿的用处大着呢。不但可以夹柿子，还可以夹核桃、夹樱桃、夹杏子……凡是长在高枝上，人的手够不着的果子都能够夹下来。何小凤把夹竿的一头，慢慢地朝一只红柿挨近。当她把那只红柿夹下来后，让何小龙帮忙。何小龙取下了夹竿上的红柿，放在篮子里。篮子里已有十来个红柿了。何小龙跟何小凤说不夹了。
何小凤放下夹竿，走近了何小龙和水波。她看着水波，哧哧地笑，说她夏天问水波一个问题，都秋天了，他还没有回答她。她的样子，似乎不从水波嘴里掏出答案，永不甘心。恰恰水波觉得最无聊。他根本不想回答什么。
水波跟何小龙又说了一句话，借故逃开了。
他赶着牛到家时，我和我爹、我妈、我奶奶都站在门口望着他。牛到了圈前，喝了半槽洗碗水，进了圈。水波回到屋里说他不上学了就是了，也让家里别再提他跟何小凤的事了。
我爹叹气。
我妈说他真犟，真让人操心。
水波说他自己的事儿，不让他们操心。我妈说当大人的，哪有不操心娃子的。娃子小的时候，盼着长大，长大了谁知道更让人操心。问水波能不能听他们的话？
我爹睃着我妈，说她少说一句话就是了，说得再多，水波不听就等于没说。
水波在小桌旁坐下来。他端起一只杯子，几口就喝去了半杯子水。当我妈又满嘴说着何小凤时，他实在不愿意听下去，就说即使这一辈子成了光棍汉，也不会娶她的！也许这是当父母的最忌讳听到的一句话。尤其我妈听到儿子这样表态，就像一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当场晕过去了。
鹿香子！
妈！
我爹虽然平时不慌不张的，在关键的一刻，他以最快的速度扶住了我妈。水波大概没有想到自己的话严重地刺伤了我妈的心，他帮助我和我爹把我妈扶到椅子里。
水波很内疚。他心疼地抚摸着我妈的胸口，挤出一句话来：妈，我听你的就是了，你别生气。
几分钟后，我妈睁开了眼睛。她说，你傻呀，娃儿，那打一辈子光棍儿是啥概念，你晓得不？！水波说，妈，我不这样说了。我妈说她知道他从小跟山歌两个好。可是，长大了就不一样了。山歌一定会在城里找个婆家。只怕看不上他。他不同意跟小凤了，另外找都行，就是不能说打光棍儿。水波把头低下来，说知道了。我妈说我奶奶年纪大了，盼着抱重孙子，也活得不枉得了。水建已把媳妇娶家里了，就剩水波的媳妇还没着落了。还是让他考虑一下。
水波看看坐在门前的我奶奶，说，奶，你等着，我一定让你早点抱个重孙子。
这么说，虽然家人高兴，但我看得出来，他很沉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