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家人要担心我,责怪我,不理解我?我丢下面盆跑到楼上。楼上铺了一张塑料布,上面倒满了菊花。全是我从野地里采来的。我捧起菊花想着自己的心事。
几天后,我把所有的菊花都卖给了供销社。我拿着一卷零钱高兴地跑回家。五十二块八毛九。全部塞给水波。
水波当时正在喂鸡。他站在檐里的台阶上,一根干苞谷穗在他的手中拧来拧去的。台阶下面,几只鸡正在啄他拧下来的苞谷粒。我把钱塞给他时,鸡也抬起头来,仿佛是在看稀奇事。
水波说,仙儿,你把钱拿着。你弄这几个钱太不容易了。
我用手比划了一本书,又比划了一座学校。水波才懂,我劳累着采菊花原来是为了他。水波扔了苞谷棒,很小心地把钱拿在手中。他说,我记着,仙儿,我记着……水波记着,我又怎能忘记呢?忘记那次采野菊花的事件,忘记他?忘不了,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灶火升着了。我爹把娃子抱在怀里,他哄着他看灯光。我在做饭。我爹喜欢吃酸菜油面条。我就做这饭。我也喜欢吃。锅烧红后,在锅里放一疙瘩猪油,把酸菜倒进去炒一下,再舀两瓢水进去。我在等着锅里的水烧开,我爹跟我又提起那位受了工伤的男娃子。他说他长了几十岁,还是第一次把自己的血输给别人。那个男娃子干活的矿就是大理石矿,他家也是秀水街附近的。那些可以变成钱的石头砸到了他,他好像也看到了石头砸在水波身上。
我一听到我爹提到水波,就走出了屋子。屋外的月亮跳出山床,从树枝后面仍然在往上爬。院边的大柳树,黑而高大。月亮吃力地朝树梢儿滚,滚出来了半树宁静和安详。炊烟在月光里飘袅,飘出了饭香。我想着水波和我妈,还有我的丈夫也不知能不能看见今晚的月亮。
水波那年要外出打工,他先跟我们家里说的,才又跟山歌说。山歌问他为什么她回来了,他却要走?在水波决定要离开村子的头天晚上,他们又来到了石嘴上的柿树下相会,山歌对他充满了依恋。
寒露以后,夏天越走越远,天气已经不知不觉地转凉了。村子在变黄,变枯。凉飕飕的秋风一吹,树叶急于回家似的,飘向地面。大柳树、杨树、泡桐树、柿树的树下面,全是落叶。秋蝉不叫了。燕子已在整理队伍,大批南飞。啄木鸟孤独地趴在树上啄虫子,那“梆梆”的声音,一清早传来了,像妇女在河边的捶衣声,在厨房里的剁菜声。
水波背了一床被子,拿在几件衣服,几升绿豆和一些柿饼,在寒露后的一天早上动身。他到了秀水城,直接去了我幺姑家。
我幺姑梅青青嫁给邓永平后,已经辞去了酒店工作。她每天做做家务,会会朋友,再写写诗歌。这样的日子,几乎是所有的女人梦想的,我幺姑却似乎过得并不快乐。
水波把绿豆和柿饼交给我幺姑,说是家里带来的。我幺姑接过去,又望着水波带去的被子和背着的包,问水波干什么。水波告诉了她,我幺姑有意让水波到邓永平接手经营的卷烟厂谋个事情做。刚好邓永平在家,说烟厂正准备裁人。我幺姑说不管裁不裁人,加一个人进去有问题?
烟厂在前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故:一个在烟厂上班多年的职工在上班时突然死亡。赔偿事情一直没有解决下来,死者家属到厂里闹事,造成了不好的声誉,以至影响了市场经销。厂里正裁人,又何必招人进去?水波进不了卷烟厂。他在当天下午去秀水大酒店找江勇。水波向江勇打听秀水大酒店的招聘情况。江勇站在秀水大酒店外面,向他透露,招服务员,但好像只要女的。后勤缺一个洗碗的,问水波要不要去洗碗。
洗碗?
盘子、碗、酒杯、茶杯、筷子都洗。你如果去,我跟里面的经理说一声。这怕啥,万丈高楼平地高嘛。我最开始到酒店里你以为我干啥?还是个烧火的呢。给后勤烧火。我整整烧了三个月火,又跟厨师们当学徒当了两年,才出师。
江勇的胳膊粗粗的,脸像一个盆子,木宽木宽的。
水波问是不是马上可以上班?江勇说他要是愿意干,他去问问。
愿意干。水波的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江勇听到了。他跑进酒店,一会儿又跑出来,把水波带到了厨房。洗碗池在厨房的右墙角。一个方池子。里面半池子水。水里泡着的盘子有方的,圆的,三角形的。碗有大,有小。杯子分玻璃杯和瓷酒杯。筷子是酱色的。还有汤勺、小碟。水面上漂着油泡沫。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站在池子旁边清洗。水波去了,女孩马上被叫到大厅招待客人去了。
水波一个人站在洗碗池边上。他挽起胳膊,弯下腰。洗碗池比他的个头低,必须弯腰。他用抹布洗。一只一只地洗。用洗洁精洗了头遍,再用清水清洗第二遍。池子里的碗碟还没有洗完,几个女服务员又端来碗碟、盘子堆在洗碗池旁边。盘子里的剩菜,部分被几位女服务员吃掉了,部分倒掉了,倒在洗碗池一旁的大胶桶。女服务员把剩菜盘子清理后,盘子都推进了洗碗池。水波一阵紧张,动作稍稍慢了,堆积的碗盘越来越多。几位女服务员只好上前帮忙。但只要女服务员一离开,池子里的餐具马上又挤压了一堆。水溢出池子,流在地上,成了河,他的脚泡在水里。他无暇顾及。腰弯疼了,他直一下腰。
有时,江勇走到水波的身边,问他怎么样?水波说还行。其他厨师不忙的时候,也跑过来向他问这问那。水波很少说话。他们看着他,说让他这样一个人刷盘子,真是大材小用了。水波笑笑。
餐具撤回来了一席又一席,水波看着被服务员们撤回来的餐具,心里是紧张的。于是,夜里,他躺在床上想,怎样才能提高刷盘子的速度?他上班的第一天夜里,他跟江勇挤在一张床上。第二天午后休息的时候,他才抽出时间去我幺姑家拿东西。我幺姑问他找到工作了?水波说是的,具体找了什么工作却没有说。
我幺姑跟水波谈起来,她非常怀念自己成立诗社的那段日子。诗社只成立了两年就作鸟兽散了。时间又已经划过两年了,她无法忘记当初的那份热情,诗社里那一张张充满朝气的脸。那段时光之所以让我幺姑难忘,还有一个原因是她跟海升叔的的关系闹成了绯闻。我幺姑又对水波说海升叔的案子已经告破,是有人给他栽赃。他已经复职了。又请她回单位继续做他的秘书。她不去。给他栽赃的人正是她的公公邓贤明。邓贤明是海升叔的朋友,却栽赃他,是有目的性的。他已被刑事拘留了。
水波把东西拿出来放在了宿舍里。给他分的宿舍,跟厨师们在一起。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大厅和小间都住了人。水泥地。石灰墙。房子不错,只是里面非常杂乱。一些人的床像猪窝似的,极不整洁。水波被安排的床铺是走了的一个厨师的。他把床上原来的一床被子当垫被,自己的被子当盖被。
头几天上班,水波白天在紧张中度过,夜里他就坐在床上抚摸着被水泡烂了的脚,揉着痛疼的胳膊和背心。洗碗洗盘子也这么累,比在家里逢忙的季节干活还要累。他想着那些盘子、碟子、碗都堆在他的面前,他要清洗它们,连夜里做梦也在刷洗盘子。
水波不甘心只做一名洗碗工。有两天没有看书,他觉得心里空空的,不上班的时候,他就跑到书店看一会儿书。他又从我幺姑那里借来了两本书,半夜躲在厕所的灯光看。有时,他跟江勇两人出去到街上逛一逛,他想另外获得一些资讯,能不能重新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却一无所获。江勇说他认定了这一辈子是个做厨师的命,问水波要不要跟他学厨师?他还说当厨师以后很吃香的。只要把手艺学到家,厨师的工资并不比教授的工资低哩。
水波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当厨师。不过,江勇说的高工资倒是很吸引人的。他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他看到一篇文章中说电脑以后将广泛普及,一个不懂电脑的人将是时代的落伍者。在他的心里对电脑产生了兴趣,他渴望有机会多学习电脑知识。如果要选择当厨师这一行业,需要慎重考虑。
水波在酒店里干了一个月后,江勇又问他,可他并不打算学厨师。发了工资后,他揣着一百八十块钱去我幺姑家还书,走在路上,他的心里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踏实感,幸福感。就因为发了工资吗?钱能使人产生快感,获得心安和愉快。水波感到一个人是多么的渺小和平凡。可是,这是他自己劳动换来的。凡是靠自己劳动换来的报酬,都是一种幸福的获得。
我幺姑家有着一套阔绰的房子。三室两厅。地面和墙壁一片洁白。客厅有两套餐桌和餐椅。茶几、大屏幕电视、沙发样样齐全。屋里的卫生方面也非常讲究。进门要换鞋,垃圾要放进垃圾筒,烟灰要磕在烟灰缸。房子是我幺姑结婚的时候新买的。正因为家里太讲究,我幺姑曾把我奶奶接去,我奶奶不习惯,只住了两天嚷着要回梅花塘。
水波那天到了我幺姑家,我幺姑正家里搞卫生。水波在沙发上坐下来看书。我幺姑搞完了卫生,水波合上书问她了一个问题。我幺姑告诉水波,当然是有钱好。有一句俗语: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了能够使人心安理得,不紧张,不慌张,走路、说话也变得大大方方了。如果没钱,心里总是揪成一团。经济利益时代,一个人没钱,连媳妇也难娶上。有钱可以在外面找女人。
我幺姑又说虽然钱重要,她看重的并不是金钱。她看重的是诗。诗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我幺姑从一个女人和诗人的角度看待问题。水波感悟到了什么。也就是在这一天,水波决定离开秀水大酒店。他既然不愿意像江勇一样做厨师,一直呆在酒店是没有出路的,所以,他要走。他想好了,下一站是去东莞找江辉和山蛋他们。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希望自己能够把它变为现实。从我幺姑家出来,水波沿着河边的公路走。他边走边思考,走在一棵松树旁,他看到燕思跟着自己的父母站在他的前面。海升叔一手拉着燕思,一手指着大河,在说什么。燕婕婶也在说着什么。燕思似乎是因为很少有父母这样陪自己,而格外高兴。她正甜蜜蜜地笑着。这一家人在经历一场风波之后,格外和谐。水波站住了。燕思突然回头叫了他一声哥哥,海升叔也叫了他一声,他便走了过去。
到了他们跟前,水波看看燕思,又对海升叔说他陪婶子和燕思散步真好。海升叔说他平时忽略了,他有时间了应该多陪陪她们。海升叔又问水波谈朋友没有?海升叔还不知道他跟山歌的事情,所以,水波没有说出来。
海升叔说他已经听说水波高考时出了点问题。这不要紧,别泄气。他才二十一岁,如果想考大学,明年开年初去学校补习一下,再继续考,不晚。不考大学,干其他的也可以。总之,一个男人要有事业感。二十岁以后应该把自己看成一个男人,可以干事业的男人,而不是小男娃了。
海升叔那洪亮的声音有着一种磁力。话语中散发着超常的自信,让人折服。一个人在人生的拐弯处,需要超常的自信和耐力,才能够顺利地走向前方。海升叔接着问水波目前有没有什么困难?他能够帮的,尽力帮,不能帮的,就要靠他自己慢慢去克服了。
有什么困难?似乎很多,似乎又没有。水波说不上来。
燕婕婶说他有困难就不要客气,直接说。燕婕婶那微笑的眼神,就像雨雪后的阳光一样明朗和热情。水波匆忙地说没有,他准备先走了,燕思却拦在了他的面前。燕思问他去哪里?让水波记得多给她写信。她盼着他给她写信。
水波答应燕思,告别一家三口,急匆匆地回到宿舍,他向江勇要了江辉的地址。江勇问他真走?水波说是的。江勇说那你路上小心,好不容易做事顺利了却走了,怪可惜的。
水波提着行李从宿舍出来,又回头望一望旁边的秀水大酒店。他走了,酒店又要招一个洗盘子洗碗的了。他洗了一个月,手起了一层茧子。从动作笨拙到做事麻利,完全是锻炼出来的。特别是后来的几天,他做事显得非常轻松,不管洗碗池堆放多少餐具,他都能够应付。就像江勇说的,好不容易做事顺利了却走了。走了,才会有新的开始。
水波去我幺姑家向她借了三百块。他把被子放在她的家里,只拿了几件冬衣,就坐班车到秀水市,然后转坐火车。
水波要远行,而且只有他一个人。他后来打工回来后跟我说他打工经历时,说他那次远行跟第一次他去天津的感受不同,坐在火车里,他的脑海出现了燕群。那浩大的燕群,就像一把大剪刀,剪过梅花塘的上空。
我也是一只燕子吗?飞向南方。他问自己。他感到很疲惫,而又无比兴奋。为了不让家里担心,从秀水城走时,他让我幺姑给他保密,先不要告诉我们家里他南下的事情。
车在夜幕下行驶,水波想看看武汉的长江大桥,看看汉水是怎么流入长江的,他把头贴在车窗上,却只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有些遗憾。渐渐地,车窗外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片漆黑罩住了他的眼睛。映在车窗上的是车厢内旅客们的脸,包括他自己。水波拉上车窗帘,他在车厢里走动了一下,又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旅客们有的在玩牌,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睡觉,也有个别人在摆弄自己的BP机。一眼望去,全是陌生的面孔。水波尽力保持不跟陌生人说话。他把自己的包紧紧地抱在怀中。坐在水波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是个不一般的人,他不仅腰间别着一个小巧的BP机,而且手中拿了一个水波只是听说过的大哥大。男人的BP机响了,他掏出来挂掉,马上用大哥大打电话。他的声音很大:喂,喂,你好!我听不见啊!弄得满车厢的人看他,看他的人,有的流露着羡慕的表情,也有的双眼贼溜溜的。男人的怀里抱着一只黑皮包。不打电话的时候,他把大哥大放进黑皮包里。后半夜时,车厢内基本上安静下来了。大多数人趴着或靠在座位上进入了半醒半睡的状态。时而,一两个幽灵般的影子在车厢里晃来晃去,不禁让旅客们提高警惕。
水波一夜没合眼,天快亮时,他实在太困了,才打了一会儿盹。等他醒来,天已大亮,广州站已到,人们已纷纷地拥挤在走廊里。水波低头看到自己的包正安然无恙地躺在怀里,他正准备朝人们挤去,却发现对面座位上有一只黑皮包。水波认识那只皮包是拿大哥大电话那个男人的皮包。那个男人已站在车门口,他正在接电话,显然忘记拿包了。水波喊着:先生,你的包!
火车停稳了,车门开了。旅客们纷纷跳下车门。水波抓起对面座位的包朝门口挤去。拿大哥大的男人已不见了。水波朝出站口追了一阵子,依然没见到那个男人。
出站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水波犹犹豫豫地跟随着人们穿过通道,他刚出站见到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正站在一位车站工作人员面前说话,他手中的大哥大像一块黑砖头。水波急忙跑向他,把包递过去,礼貌地说是他的包。旁边的一个年轻人说,原来是你抢了我们老大的包,看你怪老实的,真不知好歹!
真的太冤枉。水波一脸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