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辉说只要努力,以后可以常去的。他看了水波的人事资料。他跟他是真正的老乡,他当知青就插队在我们梅花塘。又说湖北人有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他没想到水波会表现得很出色。水波说他只是在尽他自己的能力做事。江远辉说在外打拚就是要靠自己的能耐。他相信他会更有成绩。公司少不了他这样的人为公司效力。他说他在他这个年龄时,也是在基层锻炼。他那时还在我们梅花塘结了婚。问水波认不认识田大梅?
田大梅是田校长的妹妹。当年与知青江远辉恋爱,嫁给了他。江远辉回城不久,想方设法把田大梅接了过去。田大梅已经很多年没回娘家了,田校长在女儿田娟小学毕业后,就把她送到江远辉家,在武汉读书。谈起这些来,距离越来越近,江远辉有意帮助水波调动工作,又说水波自身的一些条件不够成熟,让他多学习技能,以后有的是机会。水波很感动。吃了饭,江远辉声称自己还有事情没有办完,让水波先回公司。
水波刚从酒店出来,碰到了一位身材苗条,脸蛋漂亮的女孩。水波盯着她的脸,叫着何小凤!虽然在家里,她跟何小凤闹了些意见,但在异乡却不同。他去东莞两个月了没见到何小凤,突然碰到她,有些喜出望外。
何小凤见了水波满脸惊讶,接着,她冷冷地说他认错人了。水波说自己没有认错,她就是小凤。问她在哪儿上班?何小凤说在哪儿上班不管他什么事?她是来见她男朋友的。
水波笑着说,有男朋友了真好。
何小凤转身进了酒店。不一会儿,她挽着江远辉的胳膊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报复性的微笑,说他就是她的男朋友。这很荒唐。水波哑口无言。他稍稍镇静,看着江远辉。江远辉说没有什么事。江远辉虽然在商界拚搏七八年了,什么场合都见过,他可能不愿意把他跟何小凤不正当的关系暴露出来,就把何小凤的胳膊拿下去了。可是,何小凤不依不挠地又挽住了他。她瞬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用嗲里嗲气的声音说江远辉,不能这样对她。
水波看不下去了。他低着头说他先走了。水波走了不远,他回头却看到江远辉和何小凤又同时走进了酒店。水波感到莫名其妙,江远辉和何小凤怎么会纠缠在一起?他转身回来。水波在酒店旁边蹲到天黑了,看到何小凤一个人从酒店出来了,他拦住了她。
水波问何小凤能不能跟他说实话,她和江远辉是怎样认识的?他们是什么关系?何小凤仍然说是她的男朋友。水波说不对,江经理是结了婚的人,她跟一个结了婚的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
江远辉跟何小凤最先认识是在一家歌厅。何小凤第一次从家里到东莞时,她和彩霞住在出租屋。她们白天一起出去找工作,晚上回到出租屋睡觉。有一天,她们看到一家歌厅招聘女服务员,她和彩霞一起去应聘,结果她一个人留在了歌厅。她正式上班以后才知道,这家歌厅除了正常营业之外,同时暗暗地从事了一种不正当的服务:让小姐陪房。她想逃跑,逃跑了两次却被抓住了。后来,她开始接客。直到碰上江远辉,她才从那家黑歌厅逃出来。江远辉那天跟着商界几个朋友来到这家歌厅娱乐,他上厕所时碰到她。她当时正蹲在地上哭,他从厕所出来问她怎么了。她看到这个人充满了正义感,就把自己的情况跟他说了。江远辉让她别哭,他来帮她。他把她带到歌厅老板面前,甩给了歌厅老板一沓子钱,说这个小姑娘他包了,以后她的事与这里无关。江远辉把她从歌厅带出来,安排在旅舍的客房,给她了一点路费,让她回家。她没有回家,隔了几天,她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在饭店当服务员。江远辉经常到这家饭店吃饭,看到她的次数多了,两人不时地聊几句。聊着聊着,她对他有了感情。他们渐渐地走在了一起。她辞去了饭店工作,每天住在他为她找的一个房子里等他。他说他会娶她的。有时,她也怀疑他说的娶她是不可能的。她回去那段时间,本来不打算再找他了,为了他哥读书,也为了自己,她又来了。因为他会给她钱。她哥何小龙上学的学费大部分都是他给的。
水波说她这样等于毁了她自己,问何小凤难道不知道江远辉有家庭?
何小凤说他跟她说的是他离婚了。即使他没有离婚也没什么,他给她了很多。他给她的,是别人给不了的。水波说别这样指望一个男人,还是该好好去找个工作吧。
我只要跟他一晚,他可以给我五百块。你能吗?你一天挣多少钱?我离开他,靠自己拼死拼活地打工能挣几个钱?!何小凤说。她甩开水波,走到酒店旁边的商店买了高档烟,又返回了酒店。
水波呆呆地望着何小凤。从那以后,水波又好几次看见何小凤跟江远辉一同出入酒店,水波远远地避开。一次,水波找到江远辉,问他真的会对何小凤负责?江远辉说这事不在他管的范围内。他只管把他的工作做好。他做好工作了,才有希望升职。水波一干又是两个来月,他默默工作,凭着自己的良好表现和参加公司选拔人才的资格考试成绩,幸运地被聘为车间副主管。
水波干了一个多星期的副主管,他又找到了江远辉。江远辉问他有事?他以为水波又要提何小凤了,就说他已经强调过了,这不在他管的范围内,可是,水波却把一份辞职书掏出来,放在了桌面上。江远辉把辞职书拿起来看看,又丢在了桌上,说辞职干什么?好好干吧。我不会亏待你的。只要好好干,大把的机会等着你。他还承诺会把他调到他身边来。水波说他已经决定了,回乡重新考大学。江远辉说如果他不批准他辞职呢?他希望他留下来。他刚刚从家里来,如果是想家了,他可以批他的假期,多批他几天假期,已经年底了,他回家过了年再回厂上班。水波说他要辞职,不是请假。他没有理由不批准他。江远辉有些惋惜地说他既然这么说,他也没有办法。他希望他能够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毕业之后,还到公司上班。直接聘他做他的副手。水波道了谢谢,他又跟江远辉说的另一件事是,如果他真的喜欢何小凤,请给她一个好的交待。
水波从江远辉的办公室出来,他感到浑身轻松。他马上找到江辉,说自己已经辞职了。江辉以半信半疑的眼神看着他,说他现在的工作很不错,是他做梦也梦不到的,真是可惜。
水波说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他考虑清楚了,要回中学复读,然后考学。在水波回家的头天晚上,他把山蛋、梁豆子和彩霞也约到了一起。江辉那天买了几瓶酒。彩霞不喝酒,水波给她买了一瓶饮料。坐在一棵榕树下,江辉向水波敬酒,祝他一路顺风。水波喝了一口,回敬江辉,又同时向山蛋和梁豆子敬酒。山蛋和梁豆子也敬了水波。彩霞举起饮料瓶敬水波。酒瓶碰酒瓶,酒瓶碰饮料瓶,喝出了高潮,喝得心里辣乎乎的,酸溜溜的。山蛋说他回去了,好好念书。没有文化知识,到哪儿都低人一等。出来打工,连一个好工作也找不到,干气力活太累了。梁豆子自饮了一口,说他想起了一件事,窝囊得很。
一天下班,走在路上,梁豆子突然内急,一时找不到厕所,就避开同事在路边小解。完了后,他正在拉裤裢,感觉脸上一阵灼痛。他抬头看到是几个刚放学的学生娃子在用弹弓射他。他们站在路上面的水泥柱子旁,几个娃子的手里都拿着小弹弓,他们正瞄准着他。他来不及躲开,他们射出来的小纸球和石子又打在了他的身上。他说我是人,又不是一只鸟,你们射我,我对你们不客气了!几个娃子说他长得太黑了,不像人,不是人,人哪会站在路边撒尿。他说,我这是晒黑的,没有我们修路的人,你们把脚抬到肩膀上走路啊?几个娃子说,你不是人,人都坐在办公楼里呢。
梁豆子仰起脖子,又咽下去了一口酒,说这件事让他太伤心了。他当时恨不得把他们个个揍一顿。
水波正想说什么,他看到月光下走来了一个人。是何小凤。何小凤的手中也拿了一只酒瓶。瓶里只剩半瓶酒。看样子,她刚刚已经喝过酒了,走起路来一歪一倒的。走过来后,她把瓶盖拧开,向各位老乡敬酒。
彩霞好久没有见过何小凤了,她拉住她,让她别再喝了。何小凤说她要喝,她想喝。她喝了两口,呜呜哭起来。然后又喝,又喝了两口,又哭。
水波让她别哭,好不容易几个老乡相聚,应该高兴才对。何小凤擦擦泪,脸上挤出了一点笑容,说是啊,应该高兴。水波问她过年回去吗?何小凤说她不回去了,永远不回去了。
水波让她好自为之、善待自己。他从树下站起来,发现夜空中的星星就像山歌的眼睛,脉脉含情地望着他。那一刻,他归心似箭,马上回宿舍收拾东西去了。
两天后,水波回到了梅花塘。他到梅花小学找山歌。在梅花小学的校园里,他看见山歌从教学楼出来了。他朝前跑了两步,站住了。山歌到了他的面前,咬着嘴唇望着他。校园里,宁静得很。几棵白腊树和柏树在寒风中挺立。水波呵了一口热气,他的双眼移向白腊树和柏树,然后又望着山歌的脸,说他刚回来,秀山在我们家说她在学校,他就来了。
山歌说学校已经放假了,她在整理一些资料,马上就要回去的。
山歌轻轻地笑着,尽管她极力地掩饰自己的内心,但眼睛里又有一种强烈的情感在喷发。水波跟着她,去了她的宿舍。宿舍跟屋外一样寒冷,两人内心的情感却在燃烧。山歌一扭头趴在了水波的肩上。她开始捶打水波的肩膀,很轻很轻。水波按住了她的手,说你是不是在给我按摩?我享受不了这种待遇哟!山歌说你这样说话?水波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外头忙碌的时候,挺想你的。
山歌扭给他了一个后背,说你忙的时候,有时间想我?
水波说是的,想。又说有一件事他想告诉她,他打算重新考学。在外的日子他很怀念学校。山歌别过脸来,说她会支持他的。水波问她会不会等他,等他读完大学?山歌说当然,当然会等。我们村儿有一句话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果水波是一匹马,她将来就嫁马,随着马过日子了。
水波笑。
山歌整理了几本书拿在手中。和水波从宿舍出来,走在学校旁边,她看到清月颠着一个大肚,站在商店外面张望着,就说清月嫂在看什么?小心身子噢。
清月说在看水建回来了没有。水建拉了一车粮食去秀水街卖去了。去一天了,还不见回来。
外面有风。山歌叫她还是先进屋。
清月说,让宝宝多锻炼锻炼,从小身体好。
清月虽然这么说,却害怕有个闪失。她用一只手支撑在腰间,进了商店。
商店里主要经营日用品。这是梅花小学新教学楼盖起来后,水建在这里开办的商店。平时清月守在商店。清月跟水建已经结婚一年多了。怀了头胎,流产了。又怀二胎,已七八个月了。清月站在了商店里面,她听到车笛声,又跑出来了。水建开着卡车出现在了路上。他远远地招手,到了跟前,水建跳出驾驶室,急忙扶住清月。
山歌看到这一幕,她不禁望着水波。水波说,你羡慕了?
嗯,我在想,我啥时像清月嫂一样,肚里怀一个‘冬瓜’,那真是有意思。
水波笑着说,好啊,会有这一天的。那我们定婚吧。
在说这话之后,过了半年多,水波和山歌定了婚。那天,刚好水波接到了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双喜临门。我家点燃了长长的一挂鞭炮。来了一些亲戚和邻居道贺。来的人向我家递过来五元或十元、二十元、五十元钱。水建和清月也到了我家,水建帮忙招待客人,清月抱着四五个月大的女儿甜甜站在门边迎接客人。甜甜见人就笑,客人们不时地逗她。水波和山歌时而也逗逗甜甜。水波本来不喜欢应酬这种场面,他看到了来的还有田校长,就上前跟田校长握握手。
田校长说,不容易啊不容易,咱村多走出来几个像模像样的大学生,穷村也变成富村了。咱们应该尽力多帮助这样的学生。
田校长已经向我家递了礼金了,他又掏了二十元钱递向水波。人场里沉默了一阵子,人们也纷纷掏腰包,递过来两元、五元、八元不等。水波的手中捏着这些钱,沉甸甸的。
家里闹哄哄的,水波不愿意再呆下去,就悄悄地拉着山歌跑出来。水波和山歌一直到了河边才停下脚步。水波凝视着河水。尽管眼前的河水是他最熟悉的,但每一次他发现河水的姿态都是不同的。此时,他觉得那河水流淌的是乡亲们的情。这将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
山歌说,水波,你在想什么?该祝贺你。
水波在年初回到了县一中高三班的教室里。时隔两年半,他明白自己跟别的学生已大不相同,因此格外珍惜得来的学习机会。考上“武大”,他并不觉得意外。他的内心涌动着一种感恩的情怀。他说该祝贺我们。今天是咱俩的好日子!
没有鲜花。水波采了一朵野花递到山歌面前,说送给你!
山歌把花接过来,送到鼻前闻一闻,说,很香的,谢谢。
水波握住山歌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她,说该他说谢谢,他们一同努力。山歌说她会跟他一同努力的。山歌又告诉水波,学校已推选她做副校长。水波说这是好消息,做校长的责任大了,他相信她会是一个好校长。
风吹着他们的脸。没有阳光。除了流水声,周围再也听不到任何杂音。山歌说我给你跳一支舞。山歌在上师范学校时学过舞蹈,有时她自己也能够编一些简单通俗的民间舞曲。她大声唱起来:
我与表哥在河边
二人抬眼望着河
河流弯弯直向前
爱的光景在后面
山歌边唱边舞蹈。水波说,来点流行的。他东扯西拉地唱了起来:摇起那乌蓬船,顺水又顺风,你十八岁的脸上,像映日荷花别样红。跑马溜溜地山上,一朵溜溜地云哟。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来要交代,虽然一去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阿莲,你是否能够听见,这个寂寞的日子,我唱不停的思念……水波唱到哪里,山歌舞到哪里。他跑调了,便停了下来。山歌让水波接着唱下去。水波摇摇头,笑着说不唱了。
山歌说,那我唱吧。
山歌唱了起来,她边唱,让水波跟着他跳舞。水波说他不会。山歌拉住他。水波随着山歌的步子走动了几步,一下子踩到了山歌的脚。他说踩痛你吧?山歌说不痛。继续。过了一会儿,水波不再踩山歌的脚了。他们前前退退,又左右旋转,草地成了他们的舞池。
又过了一会儿,水波抱住山歌说,好了,不跳了,别人见了,以为我们是疯子哟。
虽然水波这么说,可在他们定婚的喜日子里,他们以这种方式度过,在我们梅花塘这种穷不拉叽的地方,他们是最特殊的一对,让他觉得非常有意义。
山歌四下瞅瞅,说没人看见,如果河水长有眼睛,只有河水看见。山歌说着,她喘着气蹲下来,又从自己的裤兜掏出来了钱,朝水波的口袋塞去。水波问她干什么?山歌说她希望自己能够帮到他。给他凑些学费。水波不要。山歌说,你拿着吧,我的一点工资,不多。水波没理睬山歌,他一个人走了。怎能要山歌的钱?不能。他希望自己能够带给山歌更多的东西,才是男人。而不是要从山歌那里索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