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这样的支持和鼓励，我爹在家休息了一天就去了秀水市。秀水市大约要比秀水县大十倍左右。人多，楼多，岔路也多。石刚这次没有跟我爹一块儿去。我爹就像缺少了一只眼睛一样，他从秀水街坐车到秀水县，又从秀水县坐车到秀水市，在秀水市的中巴站下了车，已晕头转向了。他拎着两条鱼几经打听，找到了市政府。保安起先不让我爹进市政府大门。听了他的情况，就把他请在了接待室。我爹在接待室等了好几个小时才见到海升叔。海升叔把我爹安排在宾馆住了一晚，又找了一辆车子把他送回来，但没有收下他拿去的鱼。
就这样打发了？我爹虽然享受了一晚宾馆待遇，又坐着市里来的车子让村里人羡慕，他却快活不起来。
两条鱼走了一回秀水市，又被我爹提回来了。我爹当下把鱼摔在地上，喊我，小妞，拿个刀来，这鱼宰了咱自己吃。自己养鱼哪有还没尝新的！我爹又说，这鱼没人要，干脆送人算了。
我爹在两天内一共打捞了十几条鱼上来，分别送给了亲戚、邻居。我妈说我爹，虽然是自己养的东西，但这也是费了工夫养出来的，水波上学要用钱，还是卖钱了好。我妈把我爹又打捞上来的十几条鱼挑到秀水街，自己去卖。
在这天黄昏，石嘴上开来了两辆东风牌汽车。汽车一直开到了鱼塘附近的路边，又分别倒车。其中一辆汽车上除了货厢外，还多了一节能够做好几个人的客厢。我妈第一个跳下车。接着，我干妈谭红莹和一个有啤酒肚，老板模样的人，及司机也下车了。另一辆车里，只有司机。几人都朝鱼塘走来。我和我爹当时正在朝塘里投食料喂鱼，我爹手中的一只空桶嗵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我妈说，梅根子，好消息，好消息啊。我拿的鱼卖完了，这不，又来了买鱼的大老板！
我爹问，这是咋回事儿？
我妈说她在镇上卖鱼时，我干妈看见了她，就让她坐他们的车。她给我家带来了一位鱼老板。我爹惊讶地望着我干妈。我干妈谭红莹笑着说，其实，是这么回事儿。老梅，你这次可是惊动了市长啊。市长打电话给我，还批评了我。你有困难跟我说，没啥……。我爹说，什么，海升还给你打电话了？我干妈说，是的，这次市长劳驾着为你联系的鱼商。市长还托我捎你几句话：大胆走科技致富路。等你富了，他就回来，你请客吃饭，饭桌上，其他的菜可以没有，你养的鱼一定不能少。
我干妈又向我爹介绍了鱼老板。他就是有着啤酒肚的男人。鱼老板姓高，他跟我爹握了握手，客气地叫了一声我爹“梅老板”。我爹说，高老板，你别客气，你是秀水市的鱼商。你是真正的老板。这次多谢你来。高老板说，只要是好鱼，我都要。这次合作成功，相信我们还有下次，下下次合作。
高老板观察了一下鱼塘，又用竹竿朝水里戳戳，跟我爹谈起了生意。高老板掏两万一千块钱，要买走三千条鱼。我爹一口咬定这个价，交易成功。
我爹在卖了三千条鱼的这天晚上痛哭了一场。两万一千块呀，除了成本，我家净赚一万多块钱。要是在十多年前有这些钱，我的病及时治疗，也不会成为哑子了。我也哭。我妈和我奶奶都哭。只有石刚没哭。石刚说，爹，水仙，妈，奶，这是好事哩，咋个个要哭？！现在，水波的学费不愁了。咱们努力，争取要不了几年也住上洋楼。我爹笑了。我和我妈、我奶奶都跟着笑了。是啊，是啊。当初，我爹挖鱼塘时，我妈和我奶奶就像反对他种黄姜一样，充满担心。尝到了甜头，我妈这会儿笑得比我爹的嘴张得还大。
我爹说，鹿香子，你别把牙笑掉了。
我大姐走进来时，我家还没有吃晚饭。这天晚上，我家就像开庆祝会似的，多炒了几个菜。菜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筷子和椅凳都摆好了，厨房里还在炒菜。我大姐对我爹说想让山蛋回来跟着他学养鱼。我爹赞称我大姐的想法。我大姐说听说彩霞回来了，她去问问山蛋的情况。我大姐刚要走，海田叔带着秀山和秀燕来了。秀山已半人高了。他和秀燕看到桌上的菜，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大姐说，你们刚吃过饭，看什么看？秀山和秀燕收敛了一下。我爹让他们坐下来吃，说秀山和秀燕就像我和水波小时候一样，欠嘴！我爹要我大姐和海田叔也坐下来一块儿吃，又朝我说再拿四双筷子。
海田叔说他来不是想吃饭的，是想让我家的鱼塘也分给他一份。他的话很直接，我家可以承包鱼塘，他也可以。我家赚钱，应该也让他赚钱，而且，我爹先前说过如果我家养鱼有赚头，让他跟着一块儿干。
我爹同意了，但前提是让海田叔拿出鱼塘边的那八分田，再把梅花婶的几亩荒田承包下来，还挖一个鱼塘出来。海田叔说他拿出一块田可以，让我家也拿出一块田才行。我爹说行，我家拿出一块地种大棚蔬菜，海田叔拿出的地就挖塘养鱼。
我爹和海田叔干了一杯酒。我大姐也干了一杯酒。她说要是我们两家都养鱼，两家人可就在梅花塘出尽风头。
我爹说不能说是出风头，只能说是日子有奔头。他还盼着水波大学快毕业。我们村里何小龙都已经大学毕业了，在秀水镇政府办公室做秘书。能够在政府办公室上班，我爹用了一个字形容，爽！他说水波以后毕业了，他要是肯回来，他把鱼塘交给他。我大姐说只怕水波不肯回来。水波喜欢干什么，只怕用不着他操心。他倒是操心山蛋。
我大姐一扯到山蛋，要去找彩霞。她没有胃口再吃什么东西，对秀山和秀燕交待了几句，起身就走。
彩霞已回来好几天了，她怀孕了，怀的是梁豆子的种种儿。梁豆子说要跟石草离婚，跟彩霞结婚。彩霞听信了梁豆子的话，打算要把娃子生下来。彩霞也是这么跟家里说的，所以，她才敢回来。可是，一回来梁豆子却不吭声了。彩霞正着急着，我大姐还没有走进老屋大门，就看到他们正站在门边说话。梁豆子又告诉彩霞，石草不跟他离婚，他们的事缓一缓再说。彩霞的情况不允许事情再缓下去。她的肚子已非常明显。彩霞哭起来，说梁豆子不该这样对她，变腔快。梁豆子甩着手，走了。
我大姐走到了彩霞的身边，问她该咋办？我大姐说出这话，又像是她在问自己，跟山蛋长期两地分居，她自己该咋办？在那一瞬间，她产生了一个念头，去找山蛋，她快受不了了活寡妇的日子了。
彩霞不知道自己该咋办。她又哭起来了。
两人进了老屋的院内，清月站在院里抱着一岁多的甜甜，哄她睡觉。清月一只腿轻轻地抖着，一只手轻轻地拍着甜甜的背。甜甜安静地闭着睡眼。
你趁早滚出去！突如其来的吼叫声，把甜甜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二爹站在厨房门口，是他在吼彩霞。我二爹又一声吼，甜甜彻底醒了。她一边哭着，一边揉眼睛。清月让甜甜坐起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作为嫂嫂的清月也不好说话，她尽力替彩霞圆场，让我二爹消消气。哪知我二爹的声音更大，说彩霞太不像话，天下没有男人吗？找什么人不好，偏偏找了一个梁豆子那样的人！彩霞站着辩嘴，天下就没有男人了。清月朝彩霞挤眼，让她少说一句，又劝我二爹冷静些。
我大姐也说，应该为彩霞想想办法才好，气也只是图个气。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离箭一样从厨房对面的门里飞出来。然后，消失在院子里。我大姐和所有的人都看到是水建。甜甜还叫了一声爸。她从清月的怀中下来，要爸爸，清月又把她抱住了。
没多大一会儿工夫，水建把刚走的梁豆子又揪来了。两人出现在院里的时候，彼此推推搡搡的。我大姐见了梁豆子更想向他打听一下山蛋，可在那种情况下，又不好开口。
水建逼着梁豆子给彩霞一个交待。梁豆子又答应彩霞一定跟石草离婚。彩霞哭着说他说话要算话。
梁豆子说话不算话。第二天我大姐邀了石草去秀水街，两人走了一路，没听石草说过梁豆子要跟她离婚。石草已经知道了彩霞跟梁豆子的关系，在路上，石草谈起这件事就哭。说梁豆子那样做，真让他想不到的。说男人长了那个东西都不守一点规矩。说也不能完全怪他，自从他外出以后，一年到头，她跟梁豆子在一块儿的时间没几天……石草向我大姐没完没了地倾诉。从秀水街回来，石草到老屋来找了彩霞。石草首先扇了彩霞两巴掌。彩霞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她紧张地抽搐起来。然后，两人坐下谈话。她们谈了很久，整个话题都围绕梁豆子。石草跟彩霞说梁豆子根本没向她提出离婚，就连她主动提出来，梁豆子也不愿意。
我大姐在场。发生在石草身上的事，使她害怕，石草说，你家山蛋，听梁豆子说守规矩得很，就是爱赌。我大姐愣了好久，流泪了，说他不是已答应我了不赌了吗？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大姐去我家说她要去找山蛋。然后，她带着秀燕去秀水街坐车。
但是，那次，她没有去成。原因是她在秀水街碰到了何小龙。当时，我大姐围着一条白围巾和秀燕站在秀水街等车。突然，何小龙匆匆地从镇政府门口跑过来，到了她的跟前问她看到彩霞没有？我大姐没有看见彩霞。何小龙说他见过彩霞了，彩霞的精神不是很好，可能会出事。于是，他们赶紧到处寻找彩霞，我大姐就没去了。
梁豆子答应彩霞的事情成为谎言，彩霞在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她听我幺爹说可以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怎么通过法律保护自己，她又感到迷茫。她这天去了镇政府。她是这个镇的公民嘛，有了困难，走投无路，政府会帮帮她吧。她只知道镇长、镇委书记是这个镇最有权力的人，目标是找他们。可是，她打听的人说镇长和书记这天不在，刚好见到了何小龙。何小龙作为镇委书记的秘书，向彩霞建议，写一份民事诉讼状，一定要写清楚事因，然后可以通过法律部门起诉梁豆子。彩霞让何小龙帮她写，何小龙在帮她写起诉书时，向她询问具体事因，彩霞说了一半不说了，并且把何小龙写的一张纸也拿过来撕掉了。她一脸绝望地从镇政府跑了出来。
我大姐拉着秀燕，和何小龙一起在街上寻找彩霞。从东街到西街，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寻找。后来，两人又分头找。我大姐拉着秀燕朝河边走去，一眼看见一个穿白袄的女娃子站在河边。女娃子的背影臃肿而矮小。我大姐认出是彩霞，急忙喊起来。
彩霞想投河。家里骂他，梁豆子不要她，她没有出路。投河了，就没有痛苦了。听到有人叫她，彩霞朝背后看了一眼，反而勇敢地朝河水中走去。她的脚已经打湿了。水又渐渐地淹住了她的小腿。她抱住了自己的肚子。她的身子突然漂起来。接着，她被人拖上了岸。是我大姐，我大姐救她的。我大姐使尽了力气救了彩霞，她却倒在地上喘不过气来。秀燕拍了一下妈妈，我大姐又从地上坐起来了。她冻得直打哆嗦。秀燕抱着妈妈的脖子，又扭头向彩霞叫了一声三姨，问她不怕冷，还下水玩？
我大姐揪了一把秀燕脸上的清鼻涕，哭笑不得。
彩霞说她实在不想活了。我大姐说她不要太傻了，人不是随便就可以死的。彩霞说她活着太累了。我大姐说既然她和梁豆子不干净，死在河里不也染脏了河水？不如不死。
从河边上来，到了街上，何小龙看到她们了，就带着她们去了自己的宿舍。何小龙的宿舍就在镇政府附近。是他自己租了个房子。他燃了煤炉子，让她们坐着烤手烤脚。
当彩霞要面对活着，她又感到痛苦不堪。她说她不能回家了，没地方可去。我大姐问她有六七个月了没有？要是六七个月了，不能打胎了，很危险的。彩霞说她从前是想保住胎儿，可是，她已经恨死梁豆子了。什么都没有用了。危险她也要打胎。
彩霞让我大姐陪她去了镇卫生院。医生为她检查身体后，不给她做人流手术。彩霞就跟着我大姐又跑回梅花塘，去找梁豆子。
梁豆子在家。他正坐在粮所大院里喝茶。原来粮所那种满屋满库粮食的情景已不存在了。粮屋粮库基本上是空的。很多人家愿意把粮食卖给上门收购的贩子，也不卖到粮所。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贩子开着三轮车，做上门生意，人家既省力又省事，而且上门的贩子验粮也没有粮所挑剔。
梁豆子正骂着梅花塘人，我大姐拉着秀燕和彩霞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想逃走，彩霞挺着肚拦住了他，说他可以不管她不理她，她认命，但他要补偿她精神损失费，她自己把娃子生下来。梁豆子说彩霞不该逼他，他快发疯了。又说出了一句不负责任的话，彩霞怀的不是他的种。
彩霞气得当场吐血。她把血吐在了梁豆子的身上。
离开粮所大院，我大姐把她领到了花家。彩霞在花家住了几夜，她在第四天夜里悄悄离开了。我大姐放心不下。第二天早上，她骑着自行车去秀水街找何小龙问情况，得知彩霞在何小龙那里，心里才踏实了一些。何小龙暂时跟同事住，让彩霞住他的宿舍里。何小龙说他之所以愿意留住彩霞，是因为他看见彩霞就想起小凤。小凤很久不跟他联系了。彩霞就跟他自己的妹子一样亲。
除夕夜，彩霞一个人在何小龙的宿舍度过的。何小龙过年回了梅花塘。在大年初一，何小龙从自己家里给彩霞带了些吃的去。跟何小龙一起去看彩霞的还有我，我大姐和水建。水建也给彩霞拿了吃的，还拿了衣服去。水建要彩霞回家，说家里不能扔着她不管。彩霞不回家。彩霞害怕见到村里的熟人，她只想躲起来。水建说服不了她。他跟彩霞说我二姐已经跟程财发离了婚，我二姐独自在秀水城开了一家小餐馆，让彩霞去找我二姐先住着。总之，要有个亲人照顾她。
彩霞觉得这个主意好。她在元宵节前就坐上了水建的卡车，去找了我二姐。水建安排好了彩霞，从城里赶回来了，他想找梁豆子算帐，却见到粮所大门已全部上锁。梁豆子已带着石草和梁曼曼走了。听说是出门打工去了。去了哪里，没人晓得。家里的其他人也打工去了。
在这天夜里，粮所大院发生了大火。火光烧红了梅花塘的上空。似乎要把天空烧成一把灰。很多人半夜醒来看到了火，有的人甚至从床上爬起来看火。村支书我二爹从广播里喊着男人们前去救火。人们起来了。不只是男人，男女老少都朝粮所跑去。一直到天亮，火还没有完全扑灭。没有人在救火现场看到水建，于是有人猜测，放火的人肯定是水建。他为了替自己的妹妹出口恶气，才做出这种事情来。但没人找到是水建放火的证据。也有人说，头天晚上看到了梁豆子又回来了，说不定是他自己想永远从梅药塘消失，就把房子烧了。还有人说，也许是彩霞请人替她干的……说法不一，总之，房子已烧毁了，这个案子悬着，后来一直没破。
月亮已经完全跳过枝头，站在树梢上了，洒下了满院银亮亮，水汪汪的月光。枝尖上面的月亮孤零零的，她安静地笑着，好像在倾听我们山里人家屋子里的故事。
晚饭后，我站在门口，看着升起的那轮明月，想着水波和我妈，我的丈夫，想着我们村里的事儿真多。我正孤单着，山歌来了。石医生来了。我幺妈也来了……他们到我家串门来了。
我家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他们坐在一起，东扯西拉地谈起了村里的事儿。我听着，想着，回忆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