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姐跟程财发离婚已快一年了。我二姐一直没有怀上娃子,程财发一直旧习不改,离婚成了我二姐必然的选择。我二姐离婚后借钱在城里开了一家小餐馆,她本来打算自己收养一个娃子,但是彩霞和一个小生命出现在了她的生活里。彩霞生了一个儿子。母女俩一直住在她的小餐馆。娃子已经四个月了。彩霞每天只能抱娃子。餐馆里的生意,她一个人忙碌。白天,她忙生意,晚上一张床上,娃子睡中间,她和彩霞睡在娃子的两边。她只有忙里偷闲地抱一下娃子。彩霞开玩笑说自己是妈,她像个爸,赚钱照顾他们娘俩。正因为没有娃子,她爱彩霞的娃子。因此,她便也爱其他娃子。她关了两天餐馆生意回来,给甜甜买了好几个城里娃子玩的玩具。
甜甜哪儿去了?我二姐也开始找甜甜。
我幺爹问,你看到甜甜从哪儿去找我了?
我二姐指着,那里!那里!
哪里?甜甜!甜甜!我幺爹叫。
甜甜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蹲在厕所里的一个角落。新修的厕所是水泥的,里面放了几只蛇皮袋子。袋里装着我幺爹的泥佛像。我幺爹要结婚了,水建把一楼的左房分给他们。布置屋子的时候,我幺妈把泥佛像装在袋里放在厕所了。甜甜一手按着一只袋子,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幺爹最先找到了甜甜。甜甜见到了自己的幺爷,就朝他跑过来。
甜甜没事了,没事了就好。真是大惊小怪。跟着来的水建、清月、我二姐……都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工地上的石炮声又响了。我幺爹把手伸向甜甜的耳朵,甜甜却把他的手拿下来了。石炮接着响了一声。我幺爹说,甜甜快来,炮响了。甜甜把地上的一颗鞭炮捡起来拿在手中,她笑着让他看,又跑去让自己的爸爸妈妈看。
我幺爹很惊讶。他说甜甜不对劲。
水建说我幺爹不该大惊小怪了。清月把甜甜抱起来。所有找甜甜的人都分散开了。继续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清月到厨房里给甜甜找了吃的。我幺爹说甜甜有病了,要找人看看。
清月忙碌着照顾客人,没有在意。这天客人们走了后,我们梅家人才发现甜甜确实有耳疾了。清月一次喊甜甜,甜甜不答应。两次、三次、更多次也是。这不是耳朵有病是什么,清月吓着了,对水建说我幺爹说的是真的,甜甜真的病了。她听不见别人说话。水建不相信。他就站在甜甜的背后叫她。甜甜没反应。但是甜甜见了水建,就立刻叫爸爸。
对于甜甜突然耳聋的现象,我多年后还在想,是不是村里修路放石炮把她吓坏的?因为从小我也怕炮响,哪里放石炮或放鞭炮,我都要蒙耳朵。那天,我幺爹说要赶紧给甜甜治耳朵。水建打算第二天就带甜甜进城看耳朵。可是,第二天甜甜却出事了。
这我有点怪石刚。石刚一大早从家里跑去了修路工地。水建带着甜甜走去秀水镇赶车的路上,碰到了石刚。两人站着说话。甜甜从自己爸爸的背上下来了,她站在他们跟前。水建跟石刚谈了很久,甜甜独自在一边玩儿。待水建和石刚注意到她,她已站在路边的一条电线跟前了。那条电线是头天工地上放石炮,石头飞过来打断的。断了的电线,一头从路边的一棵树上垂下来。甜甜不知道那电线有电,好奇地伸出了小手。水建叫着甜甜,别摸,别摸!甜甜听不到爸爸说话,一边回头笑着,一边把手放在电线上。水建飞奔过来,却来不及了。
甜甜的双手已紧紧地吸在电线上。她哭着叫妈妈,叫爸爸。情急中,石刚用担子打电线,电线短路了,水建抱住了甜甜。甜甜已脸色发乌,心脏停止跳动。人工呼吸,急救了四个小时,没有抢救过来。
甜甜的死,对我们梅家人来说是个灾难,谁都心疼。埋下甜甜那天,我跟我大姐去了一趟老屋。老屋的大门已没有了。按照水建原来的设计方案,已与外院形成平地,连接里院。里院的树也不见了。也许是新房的对比,两排待拆的土房卧在院子的两边格外碍眼。我幺爹坐在老屋的院子里,嘴里喃喃自语:甜甜,快过来,幺爷给你蒙耳朵。甜甜,幺爷的泥佛像你喜欢?喜欢了,幺爷带你来看泥佛像!
我大姐问我幺爹,幺妈不在?只你一个人?
我幺爹没有抬头。我和我大姐直接进屋了。从一楼上楼梯到二楼,一进门,便听到哭声。
是清月嫂在哭。清月已经哭两天了,她的眼睛都哭肿了,整个人憔悴不堪。看到她哭,我和我大姐都红了眼圈。我大姐说,你注意身体。你没了甜甜还有水建在啊,只要加把劲儿,很快你可以再怀上一个,可我,山蛋几年不回来,有他跟没他一样。清月说,不,不是说怀上就怀上的,我心里只有甜甜。
清月的手中握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甜甜一周岁时,清月和水建抱着她去秀水街照相馆拍的。照片上的甜甜坐在清月的怀里,脸上正挂着泪珠。清月讲起了那次照相的经历。当水建出现在门口那一刻,清月激动起来,你们把甜甜埋在哪儿?
甜甜的尸体在家放了两天,清月不让埋。放臭了,才不得不埋。清月难以接受女儿将永远离开自己的事实,便没有去。甜甜的尸体由我幺妈石梅花抱去后山上,水建和我二爹拿着工具,在一片荒草地挖了坑埋下了。水建担心清月知道了埋下甜甜的地点,心里更难过,他说,你不知道的好。清月抚摸着照片上的甜甜,说我要知道,我要去看她。水建说,那我就带你去吧。
清月站起来了,她要下楼。我大姐说,清月,还是不去的好,免得心里总挂念着。
清月擦了一把眼泪,又坐了下来。
听到一楼的吵闹声,我们都下了楼。在一楼大门口,我奶奶叫着,富成,你给我出来!
水建说,奶,你找爹有事!
我二爹从厕所出来了,他边走边拉裤子。看到这情景,他正想躲,我奶奶又叫起来了:你什么书记!修路电线断了,打死了人,你还我一个重孙女啊!我二爹说,娘,修路大家都有份儿,我怎么搞?甜甜的死是意外事故!奶奶说,好呀,你个书记都不知道咋搞,那我去找修路的人!我们这里祖祖辈辈不通车咋过了,非得要修车路?车路没修好就出了这事儿,修好了更危险!
我奶奶踉踉跄跄地走在了院里,我二爹让水建赶紧跟着她,让她别去工地。我大姐说她去,又说她准备去找山蛋了,所以来看看清月,身子要紧,要她别过于伤心,让水建多劝劝她。我二爹说晚上要开群众会,具体地点在我家的院子里。要我大姐参加。
我大姐答应着,叫上我,去追我奶奶了。
追上了我奶奶,我大姐说,奶,我二爹不让你去工地,回去吧。
我奶奶不听。我和我大姐拦不住她,为了我奶奶的安全,我和我大姐只好跟着她一起到了工地。
工地修路基本上是断断续续进行着的。虽然每天都能听到石炮声,但是自路面划分归户后,并不是统一出工。大多数人家只是抽自己的空子,有时去,有时不去。我奶奶来到了工地上,她叫着:修路的,有本事再打断电线,电我!老天爷,你长着眼睛,为啥不电死我个老不死的,要对一个小娃娃下毒手啊!
刚说完,有人扯嗓子喊着要放炮,让周围的人快躲一躲。我奶奶不躲,我和我大姐勉强拉着她往回走。走了不多远,石炮响了起来。鹅蛋大的一块石头从背后追来,飞落在了我们的身旁,真让人吓了一跳。
我和我大姐送我奶奶回家。然后,我大姐留下来吃了晚饭,参加村民会议。晚上开会的时候,水建也来了。水建说甜甜死了。大家都知道水建女儿的死因,等着他说下去,但水建没说。我二爹也没说话。会场上鸦雀无声,石刚说话了。石刚说甜甜虽小,却是一个英雄。她的死是因为梅花塘修路造成的。她的血不会白流。所以,车路必须要修下去。修通了,通车了,甜甜在九泉之下看到了,也会笑起来。石刚的发言让人听了,心里酸酸的,但又心服口服。整个会上,石刚发言最积极。修路上工也让他积极。石刚还像个技术员似的,为了搞大棚蔬菜,专门买了资料书,他并且把海田叔和我爹带去城里蔬菜基地学习。石刚已入党了,又是高中生,于是,有人说下届开村民选举会,一定选他当村支书。
散会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我大姐匆匆忙忙地赶回去了。她后来跟我说她这晚回去看到他的公公还没有睡觉,就跟他说起了晚上的会议内容,称赞石刚有能耐。海田叔嘴里跟她说着话,一双眼睛却在她的身上瞄来瞄去。
山蛋离开家后,海田叔经常这样,倒也没有侵犯她。只是他越是这样,我大姐越是想念山蛋。我大姐的心里火辣辣的,她害怕真的有一天她忍不住了会崩溃。
我大姐把秀山留在家里,第二天她带了秀燕先去了秀水县,她向彩霞打听清楚了山蛋的地址,就又搭车去东莞。
半个月后,我大姐又带着秀燕回来了。我大姐夫山蛋没有回来。某一刻,我大姐向我谈起她寻夫的那段经历,很伤心。她第一次出远门,又带着一个小娃子,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找到山蛋了,山蛋本来答应跟她一起回来的,回来那天他又不回了,他说等他赢了六位数再回来。他不改赌博的恶习,我大姐气得胸口痛,她对秀燕说,你爸死了!
更让她心烦的是两天后回到家里发生的事。海田叔问她,山蛋为啥不跟你们回来?我大姐不想开口。秀燕说,爸是想在外面赢大钱。我大姐心中的火气又涌出来了。她抄起一根棍子,朝秀燕的屁股抽了两下。海田叔说,秀燕又没犯错,你打她干啥?我大姐说,我自己的娃子,我想咋教育就咋教育。然后,她抱住秀燕抖着身子哭。海田叔把我大姐的肩膀拍了一下,说,秀子,你没找回山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山蛋他不是个东西,你别在意。家里还有我,以后,我干重活,你干轻省活就是了。我大姐望着公公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总觉得他没安好心,不想理睬。她把秀燕拉到房里,坐在床上,揉了一下她的屁股,问是不是打痛她了?秀燕摇摇头,跑走了。我大姐收拾了一下屋子。她独自躺在床上。秀山和秀燕这两个娃子在隔壁的房里唧唧哝哝了一阵子,然后又听到一阵脚步声,屋内完全静下来了。
我大姐无法入睡。她回忆着两天前还跟丈夫在一起的情景。山蛋带着她和秀燕吃肯德基、吃火锅,夜晚,他们睡在旅舍的同一张床上,那是她几年来感觉最幸福的时刻。幸福总是短暂的,只有受煎熬的日子最长。她也想过,可以去跟丈夫一块儿打工。一想到他爱赌博,又不愿意看到他。他的想法,她就是想不通。没有山蛋,她还有两个娃子。两个娃子是她的希望。
我大姐迷迷糊糊的,越想脑筋越疼,她想不清楚。她刚翻了一个身,听到一个声音叫着她,秀子。那个声音离她越来越近。屋子里一团漆黑。我大姐摇着扇子,凭着呼吸,把身子缩成一团。
秀子,你睡着了吗?自从你婆婆死后,我好久没碰过女人了。眼见的,村里哪个女人让我碰啊?那个石梅花馊,大牛死了,那个瘸子他们疏远了,我原想让她跟了我,可她都不瞅我一眼。我命苦啊,你婆婆死得早。你婆婆的那身子可真是顶呱呱的好。又白又嫩,中看得很。也实用。我每次跟她夜里干事,干一回又一回,还觉得不够。她活着,我没好好对她,后悔啊。你婆婆死了二十几年,我这二十几年没真正碰过一回女人啊。我的东西多壮,眼见着它越来越老了。我有时摸着它伤心啊,长了个男人的东西,它却闲得慌。
这个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一样,但我大姐听出来这个人是谁。只是她感到恶心,公公深更半夜摸到她的房屋里,罗里罗嗦地说一堆话干什么?他说的跟她有什么关系?凭感觉,他是坐在她床头的椅子上。
我大姐说,少说这样的话。
秀子,你还没睡着?我的话你都听到了?你跟你婆婆相比呀,也不比她差。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固执。山蛋没在家,你受苦了。连我看着也心疼。你脱衣裳没?蚊子多,你身子上面盖个东西。我摸摸你盖没有,帮你盖。
得寸进尺。他竟然抓住了她的脚。她把脚移开,他又捏住了她的胳膊,恶狼般地压在她的身上。我大姐说,山蛋,山蛋。她身子上面的人说,山蛋没回来。我难受,你依了我一回。我会对你好。一只粗糙的手按在了她的胸上,又朝她的下面伸去。我大姐尖叫起来,山蛋,山蛋!她两脚把他踹下床。他呻吟了一下,狼狈地逃出去了。
我大姐哭着继续叫山蛋,惊动了秀山和山歌。
秀山和山歌同时跑来。山歌打开了灯,说,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嫂子。我大姐抽着鼻子说你哥他只要钱,不要我。山歌说我哥这个人呀,心眼不坏,他就是有些坏习惯改不掉。嫂子,他什么时候回来了,我帮你劝劝他。我大姐说只怕你难得劝他一回。他就是不回来。他一直想有了大钱,荣耀地回来。没大钱,他好像觉得回来丢人似的。自己有几斤几两?他真是好高骛远。我不要他赢大钱,要他好好地回来,安稳过日子。可他不听我的。我想了,他既然不顾家人的感情,我以后也不靠他了。我也没必要怪他,恨他,就当这个人不存在。
山歌说,嫂子,你别说气话。
我大姐说,我说的不是气话。我是真的这样想。山歌,你跟水波结婚,也不要太迟了。结了婚以后,千万别像我跟你哥一样,两地分开。
山歌说,我跟水波迟一点结婚不要紧。嫂子,我知道了。我去睡了。你也多睡一会儿。
我大姐让山歌别走,睡在自己的屋子,又让一直站在她身边的秀山快去睡觉。秀山出去了,我大姐跟山歌仍然聊着。这天天不亮她就起来了,她做好早饭,她自己先吃了一碗,就拿着镰刀和箩头出了门。
我大姐割了一捆青草到了鱼塘边。这时,太阳才刚刚从山头露出半边脸。我爹带着一只白狗在鱼塘边,他很惊讶地看着我大姐,说山蛋没回来?你公公在干啥,让你辛苦着一大早割草!
一提到公公,我大姐恶心起来。她的泪只往心里流。她尽力掩饰着自己,不让我爹看出她的痛苦。多年没有山蛋都过去了,她想让我爹知道以后没有山蛋,她一样能够把日子过好。她坚强着笑了一声,偏偏眼泪却喷涌而出。她急忙把头偏向一边,可我爹已经发现了。两人把青草朝两个鱼塘丢了一些,我爹说,大妞子,你有事情就告诉我。
爹,真的没事。刚才是草浆子喷我眼里了。我大姐用袖边擦了一下自己红红的眼睛。
我爹说,没事就好。你这样辛苦不行,再见到你公公,我还是要提一提。
上午,我和我爹去了蔬菜基地,海田叔正在地里拔草。蔬菜基地紧挨着鱼塘,一亩多地的面积,原来是我家的秧田。我爹把这块地抽出来作为两家的合作基地,种了蔬菜,曾让我妈心疼了好一阵子。但我爹说,种稻子和种菜那不是一个理?都是种。要是菜真没人要,自己吃。话虽这样说,年前育苗的甜椒、茄子、四季豆,春季已收获了,水建盖新房买去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卖给了秀水街。我走在我爹的前面,我爹的身后跟着白狗。这条白狗长得快,很凶,我爹把它从秀水街买回来不到半年时间,就长成了一条大狗。白狗呲着牙,吊着舌头。它看到了海田叔的背影,就抢前扑过去。
菜地里,几只大棚的棚膜揭开着,毛竹和小圆木搭成的棚架像弧一样,撑在地里。丝瓜藤、黄瓜藤、南瓜藤、苦瓜藤攀在棚架上。也有的棚里面是白菜和蕃茄苗。海田叔的目光顺着蕃茄苗看过来,朝扑向他的狗说,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你敢咬我?
我爹跺着脚,大白,过来!他是亲家,你不认得?!你不是东西,再咬,我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