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秀水县有三种宝:苞谷、红薯、龙须草。这句话在我们梅花塘广为流传。“三宝”中的龙须草,是我们当地一些乡镇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每年,到了冬天,长在野坡上的龙须草就像老人的胡子,被人们用镰刀割回家,搓成草绳,织成草毯拿去供销社卖钱,或换盐、换肥料。在梅花塘,几乎每家每户都搓草绳、织草毯,每家每户的大人和小娃子都会做这个活路。除了逢忙日子,平时男人下地干活,女人在家搓草绳、织草毯;小娃子则在星期天了,跟大人帮忙。
搓草绳、织草毯需要耐心,也讲速度。有耐心才能够坚持;速度快,做出来的活路才比别人多。虽然这活路轻省,但又是相当粗糙的一种活路。特别是一些刚学会搓草绳的小娃子,由于皮肤嫩,手掌被草绳磨破、出血是正常的事。经常搓草绳、织草毯的大人们的手掌和手指则结了厚厚的茧子,有的人的手指甚至因长期干这种活,已变成了畸形。
我一边搓草绳,一边朝我妈的那粗糙的一双手望去。我妈突然丢下活路,泪汪汪地搂住我的头说,小妞,你醒来了可咋就不说一句话唦?真的成了哑子,你以后咋办唦?
我爹说,你不该这样说。小妞要是真的哑子了,也不碍事,她有长相,娶她的人照样有得!
我哥水波走进门来了。水波一只手捂着额头,斜挎在他肩上的半旧黄色书包,就像瘪布袋,无力地耷拉着。水波仿佛因为什么事不服气似的,昂着头,与我爹的眼神相碰,他不由得把头低了下来。我爹的火气一下子暴发了,你告诉我,你今天都干了啥!
水波想躲避,我爹却扯住了他的一只胳膊。上学去了,水波低声说。你竟敢对老子撒谎!你干了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自己跟我讲!我爹怒火冲天,眼睛藏了几多伤心、失望与痛苦。
水波大概害怕了,不敢再隐瞒下去。
我今天没去上学,是因为山歌和仙儿没去上学,我觉得上学没意思;我今天跟何小龙和江辉打架了,是因为他们俩欺负我。何小龙说石嘴那棵大柿树上有鸟蛋,我想把鸟蛋拿回来给仙儿补身子,可谁知那何小龙骗我,我费劲爬上去了,树上一根鸟毛也没有,害得我还差点从树上摔下来。江辉更惹人嫌,他把我给仙儿做的小风车踩坏了,他不赔我,反而说……水波咽了一口唾沫,说咱家仙儿成了小哑子,咱妈是个丑妈子。我就是不准他这么说。水波显得理直气壮。一说完,他又蔫头耷脑的。
水波这天又逃课了。他早上背着书包已走到了学校门口,站了一会儿,却没有走进去。头天他去上课做错了作业,老师罚他在讲台上亮相了一天。老师姓田,是学校的校长。田校长在讲台上讲课,他站在讲台的一边,全班同学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全身好像没穿衣服一样,自己的脸被丢完了。所以,这天眼见学校已经上课了,他就不想上课了,躲在了学校门口的墙角。一躲就是半天。中午,他没有回家。下午,他一个人跑到山上。他在山上找了细小的谷秆,弄了几根枣刺,用书包里的废纸,叠起风车来。
太阳落山了,他拿着风车下了山。在石嘴上,他遇见了刚放学的何小龙和江辉。何小龙说柿树上有鸟蛋,他马上把风车放在树下,双手抱着树,往上面爬去。从树上下来,他发现风车被江辉拿在了手中。他让江辉把风车还给他,江辉却说那风车是他的,又说何小龙说树上有鸟蛋是闹着玩的。江辉把风车放在地上踩了一脚,风车坏了。他让江辉赔他的风车,江辉嘻皮笑脸地唱着小调,你妈黑,我妈白,我俩换,我不干;你妈丑,我妈美,要我换,我不换。
我妈脸上有麻子,长得丑,可在我们的眼里她很美。他不准江辉那么说,两人就打了起来。他先把江辉按倒在地,江辉又把他踢倒。何小龙本来是去拉架的,拉着拉着,打在了一块儿。三人都受伤了。何小龙的胳膊流血了;江辉流了鼻血;水波伤到了额头。
我爹也正是看见了水波没有到校上课,爬树和打架,才大发脾气的。水波的一只手一直按在额头。我爹没有看到他的伤。他恨铁不成钢地吼着,你看老子今天不剥了你的皮才怪!让你学好,可不是让你学坏的!
我爹抄起鞭子,用力抽了几下水波的屁股。
水波哭了。
他用手去护着自己的屁股,我爹又一鞭抽过来,打在他的手背上。
我妈首先看到了水波额头上的伤,是一道一寸来长的血红血红的口子。
我妈急忙站起来推了一下我爹,把水波揽在了的怀里。我爹手中的鞭子又扬起来,不轻不重地落在了我妈的身上。我妈没有躲闪,他对怀里的水波说别怕。要水波以后要听话,好好念书,不要跟人打架。不要爬树。
水波点点头说,我听话。
我爹愣在了那里。他丢掉了鞭子,缓和了语气,让水波到他的跟前。
我妈把水波抱得更紧。好一会儿,才让水波靠近我爹。我爹看着水波,问他还记不记得我爷爷临死的时候是咋说的?
我爷爷临死前说“让三娃以后好好念书”这句话,我爹已跟水波说过多遍了。他让水波再重复一遍给他。水波不打顿儿地说了出来。我爹要水波把这句话牢牢记住,说没文化会受欺负的!
我妈从面缸弄来了一小汤匙麦面,我爹用手指捏了一丁点麦面按在水波的额头上。他又问他是不是很疼?刚才是不是打疼了?
我“啊”了一声。我只会“啊”。我的意思是我爹刚才肯定把水波打痛了。水波挨打的时候,我害怕得双手蒙着眼睛,与我大姐抱在一起。我爹不再打水波了,我才松开我大姐。
全家人都盯着我看。
我幺姑说让我爹应该带我到城里的大医院检查一下。他把海升叔家的地址写给了我爹,说去了找他也许他会帮上什么忙的。我幺姑的建议有道理,又说到了水波。关于他逃课,我爹让我幺姑该天给田校长说个好话。我幺姑马上换了一个人似的,一脸不屑。
水波害怕我幺姑,他躲进厨房了。水波在厨房里又用废纸做小风车。然后,他把我叫进去,跟我说这说那,又把他做好的小风车送给我。水波说风车转转转,就会忘掉不快乐的事,他让我试试。我只盯着水波看,轻轻摸了一下他受伤的额头,还痛吗?水波把我的手拿开,说不痛。他递给我风车,伸着脖子用嘴吹了几下,风车转起来了。我没笑,水波却笑了起来。笑了几声,他不笑了,他说他也有不快乐的事,他害怕田校长还会罚他站讲台。
但是,第二天到校,水波并没有被罚站讲台。
第二天是我爹亲自送水波去学校的。在教师办公室,我爹把纸烟盒掏出来。还是我二爹给的那半盒烟,平常他舍不得抽。我爹朝田校长递过去了一支烟,田校长却摇头,他不抽烟。我爹迟疑地把烟装起来,对田校长说水波逃课是不对的,他特意来道个歉,要学校好好管教他。
田校长背着一双手,面孔严肃得近似呆板,我爹说完了,他的下巴忽而堆起了笑。说,我也有娃子,做父母的,心都是一个样儿,那就是希望自己的娃子好。水波不笨,只要他肯学好,能够学好的。
我爹马上对水波说,你听到没有?校长说你能够学好。
我幺姑进了办公室,她对准水波心事重重地看了一会儿,又对田校长说,我大哥挺不容易的。为了水波,他放下农活儿,专门来跟你说这事儿。田校长,让水波先回教室上课吧。
水波回到教室,第一堂课已过去十多分钟了。同学们在朗读课文。嘈杂的声音就像几窝马蜂混合在一起,叫呀叫的。他一走进去,几十双眼睛同时望着他。他看见了何小龙、江辉、田校长的女儿田娟……江辉的怪笑,令水波反感。他咬咬牙,坐在了自己的座位里。
水波刚翻开书本,我爹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我爹走到水波的跟前,站定了,望着讲台和黑板,又扭头一下子注意到贴在墙壁上的《小学生守则》和《日常行为规范》,他对水波说,你要做到那上面写的,还要多向学习好的同学学习,你好好学习,我这就回去了。
我爹走了。他走出教室门的时候,弯了一下腰。水波记住了那个弯曲的背影,后来,他跟我说,他当时看到那个背影很吃惊,也就是在那时他蒙蒙胧胧地懂了我爹的良苦用心。
第一堂课下课后,山歌来到他的座位跟前找他了。山歌一连问了水波两个问题:你爹来学校有事?你的头是咋伤的?水波不好意思对山歌讲,反过来说山歌的新衣裳蛮好看的。
山歌穿的是一套白色休闲童装。这套童装,是在秀水城她二婶给她买的,少有这种新款式。山歌高兴地说,真的好看?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补功课,向同桌的何小凤请教。何小凤跟何小龙是一双龙凤胎兄妹,在班上,何小凤学习成绩占中上等。山歌提出的问题,何小凤基本上都能够回答。水波不知不觉地也站在了一旁听题。山歌对水波笑了一下。中午放学后,山歌让水波等她。水波一边做作业,一边等山歌。他们两人最后离开教室,一起回家。路上,山歌说要送给水波一样东西。
水波问了一声,是啥?
山歌把一只玩具飞机掏了出来。说是在城里她那个做小演员的朋友送给她的。玩具飞机只有蚂蚱那么大。制造商是模拟真飞机设计而成。有机翼、机舱、也有轮子。只要把底部的轮子擦近地面,轻轻磨擦一下,玩具飞机就像真飞机一样,一边起飞,一边发出了“隆隆”声。不过,它只能够飞行一尺来高,又跌向地面。在地面上自动滑行一阵子后,接着起飞。这样的玩具飞机,当时在我们大山区小娃子的眼里是非常稀奇的。
水波说,真像一只大蚂蚱耶!
山歌说不是蚂蚱。送给他玩具飞机的那个朋友叫亚海。亚海的妈跟他爸离婚了,是他爸从北京买回来的。水波问北京远不远?山歌说远,两条腿走去,可能要走几天几夜;要是坐飞机,一会儿就到了。水波问山歌咋知道的?山歌说是自己猜的。
水波说山歌太会猜了。他随手折了一枝野花,趁山歌没留意,插在了她的头上。那是开在路边的山里红。火红的花藏在山歌的头发里,格外鲜艳。山歌眨下眼睛,她要把玩具飞机送给水波。水波说是人家送给她的,让她自己留着,他不要。山歌不高兴,说他不要,她就把玩具飞机摔了。山歌举起手来,做了一个扔东西的姿势。水波不由得蒙着脸,他从叉开的指缝偷看着山歌手中那只玩具飞机。
山歌并没有把玩具飞机摔在地上,她扫兴地装进了自己的兜里,独自前面走了。水波追着她,让她站住。山歌摆了一下头,插在她头上的那枝山里红掉落在了地上。山歌把花捡起来,用嘴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问是不是水波在捣鬼。水波说花插在她的头上好美。水波又采了一枝花,他准备插在山歌的头上,山歌却缩着头,闪了身。
水波说,你别动,别动。
山歌说,好,好,你插吧,插吧。
山歌面向水波,静静地站立在了路中央。水波把拿在手中的那枝山里红插在她的头上。接着,他又一连采了好几枝花全部插向山歌。
山歌闭上了双眼。水波把她的头上插满花朵,她才睁开眼睛。
水波说不知道仙女儿长啥样子?头上开了一头鲜花的应该就是仙女儿。你是红花仙女儿。又说他是水魔王,要来吃仙女儿。他咧着嘴,翻着眼,抽着鼻,抖擞了一下身子,又摆开双腿,舞动着两只胳膊。山歌说他太搞怪了,她朝前走了几步,一些花纷纷地从她的头上落下来。山歌乐呵呵地蹦跳了几下,又有一些花从她的头顶飘向地面。
水波蹲下来捡花。他索性坐在地上,把一些花枝互相缠绕在一起。山歌在前面催他快点!水波跑快了,把用花枝编织成的一个半圆的东西拿给山歌,说送给她一个发卡。山歌笑起来,她唱着:
艳艳春天花儿开
表妹盼望哥哥来
哥哥要把花儿采
红花送给小表妹
表妹羞成一朵花
这首歌,我听我大姐唱过。是男女之间表达爱恋的情歌。从山歌的嘴里吐出来,水波说她唱得怪好听的。多么天真烂漫的童年啊。在某一时刻,水波向我说起那首歌,那段童年故事,他感动,我也感动。我记得那天我也听见山歌唱歌了。我站在石嘴。我爹在石嘴上面的地里干活,本来我妈让我到地里找我爹回家吃午饭的,听到飘来的歌声,我着迷了,也哭了。我还听到他们的一些对话。山歌说要教水波唱。水波说自己唱不好。山歌说她教他,他就能够唱好了。山歌唱了一句,水波就跟着她唱。他们一直唱到了我的跟前,山歌嘟起了嘴。她看着我问为啥不理她?
已哭过的我,眼泪又一次扑簌扑簌地落下来。
水波说我生病了,一醒来谁都不理了。山歌说她不跟我计较了,问我想不想上学?我点头。山歌说想上学,就去上学吧。我摇头。水波说回去了跟我爹商量商量,再让我去上学。我又摇头。水波问我咋了?在水波又一次催我一起回家时,我把手指向石嘴上面的庄稼地。
地里,我爹弯着腰,叉着双腿正在拢红薯堆。他的身后出现了一行行红薯堆,就像刚出笼的大馒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而在我爹的前面,那四方形的地里长了不少杂草,他每每举起挖镢挖下去,都很吃力。
水波叫着:爹,回家啦!
我爹答应了。
山歌突然掏出玩具飞机。水波不肯要,她把玩具飞机送给了我。山歌正在教我玩法,我爹的声音从地里传来了,他让我们先回家。
我们刚到家,我爹也跟在后面回来了。水波马上跟他说让我再回学校上课。我爹说等过几天,他带我进城把病看好了再说。
既然要带我进城看病,就需要钱。吃饭时,我爹问我妈家里还有没有钱?平时家里的帐是我爹管着,有没有钱他最清楚。我妈不吱声。我爹说只有几块钱。几块钱不中用。我妈说要把家里的鸡蛋卖了凑一凑,再卖几块草毯凑一凑。
几天后的一天早上,进城前,我爹让我妈舀了三升苞谷糁儿装在塑料袋里,说是给海升叔家拿的。塑料袋原先是肥料袋,肥料用完后,袋子洗干净了用来装东西。三升苞谷糁儿并没有多少。母亲找的是一只小袋。她用尼龙绳扎紧袋口,挨近我爹扁担一头的草毯挂上去。扁担的另一头也是草毯。一共二十几块草毯,我爹把挂了装苞谷糁儿袋子的扁担这头绑了十多块,另一头也绑了十多块。他把扁担搁在肩上,对我说马上走。
我那天穿了一件棉布小红褂。那件褂子原先是我大姐的衣服。我大姐不能穿了,我妈把它改小了一点,让我穿。小红褂穿在我的身上还算合身,我穿着它就像穿上了新衣服一样,充满爱惜和欢喜。
我走在我爹的前面,又渐渐地落在了后面。我爹让我快点。
我爹挑着扁担从梅花小学经过,又到了卫生所,他打算让石医生再为我诊断一下病情。卫生所只有一个小娃子守在那里。他是石医生的儿子石刚。石医生根据《本草纲目》分别为他的两个娃子取下“石草”和“石纲”这样的名字。石纲从小身体瘦弱,石医生就把他名字中的“纲”,改成了“刚”,这是后来石刚成了我丈夫后告诉我的,可那时他还不认识我。我爹把东西放在了卫生所外面的墙根下,拉着我,走进去问石医生在没有?石刚从柜台里面伸出小脑袋,问有啥事儿?他说他大大忙得很。
我爹说,你能不能告诉你大大,我有急事儿。让他给我的小女子再看看病,我们还要急着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