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怎么样了呢？”
“大哭了一场。因为无法完成陈老师的愿望而大哭了一场。大家都安慰我说得了第二名已经很不错了呢，也只能微笑着跟大家点头称是，心里却还是想要得到第一名的。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背负着别人的梦想行走，一旦跌倒了就是辜负，跟失望或者难过已经都无关了。”
来年的春天，山下的村庄在夜晚中星星点点，像生长在土地上的银河，在人间璀璨。
沃野就坐在自己的身旁，一起望向那座正在发光的村庄，喝了一口手中的汽水，说：“很多事情努力了很久很久，中间拼命奋斗的过程好像经历了一个光年，结果是成功还是失败我们根本无法主意。我们只能负责努力，不然连失败的经历或许也得不到吧。”
“嗯，一直一直付出，或许还能获得一点小成功，不努力就只能吃屁咯。”我说。
所以，能跟沃野这样单独坐在山上俯瞰夜景，也是这么久以来的小成功了吧。
“我们怎么就聊了这么沉重的话题，这次郊游不就是为了放松吗？”
“哈，也是。”
“这次郊游策划了很久吧？好像也挺赶的呢。”
“是的，因为……”
因为时间就要来不及了吧，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很快就会到告别的时候。因为预知了告别的时间，这一次，绝对不要再没有珍惜和没有告别就分开了。
“因为零花钱不够呀，寒假的时候没放多少假还得去打工挣的。”
“青猫有帮忙吗？”
“帮忙刷盘子。”
“这让人讨厌的家伙，偶尔还挺乖。”
“哈哈，无理取闹让人头疼，有时候又听话得不行，让人捉摸不透。”
从来没有跟沃野聊过这么多，像是单独在夜晚里待着，没有话题就会让夜晚变得更加安静。
“嗯，很晚了吧。”沃野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表，“我再去他们那边弄点烧烤过来，你可以先在这里休息下哦，躺着看看夜空……嗯，虽然今晚没有什么星星。”
沃野离开后，我一个人躺在一块大磐石上，眯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夜空，陷入了沉思。
春天了，夏日好像也是转眼就会到来的事情，雨季也会如期而至。
大概又是想着沃野能够留下来的画面吧，想着想着心里不仅悲伤起来。如果沃野不会离开，那么以后每一个晚自习，他的后背都还会在自己的面前晃动起来。还会转过身朝自己说“这道题帮我看”，还会在每一个傍晚在香樟树下等自己一起回家，还会一起高考，一起生活……
就这样反复地冥想着，一直重复，直到自己浅浅地睡了过去。
在今年的春天到来之前，我曾向青猫许诺我要学会堆雪人。
当冬季的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时候，寒冷遮天蔽日，就在生物科研比赛后的几天里，为了惩罚青猫偷换了真空玻璃罐，我选择对他的任何要求进行冷淡处理。对他的态度也是冷冷的。
“姐姐你不要不理我，我错了。”
青猫又来这一招，可是那一次我再也不心软。直到后来的一天半夜，青猫缩在床上朝我哎哎呀呀地哼了几声，起初我不以为然后来听着语气察觉不对，往前凑近一看，当时就差点把我吓傻了。
青猫发烧了，浑身滚烫地侧躺在一边蜷缩着身子，一直呢喃地叫着“姐姐，姐姐”。
我顿时心急如焚，整张脸都绿了，连忙帮他加了很多衣服，吃力地把他背了起来。
“青猫，不要害怕，你是幽灵！”
我其实是在自我安慰，内心其实着急得手忙脚乱，却还是佯装冷静地对青猫说些安慰的话，半夜背着他朝郊区唯一的一家医院跑。
冬日的郊区是最漂亮的，特别是城园高校附近的那片荒地，包括池塘还有大树都被飘雪温柔地涂上了一层白色。再过几天，远远望去的平地上，就会宛如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大棉被。
“青猫，你看看，到池塘了。还记得你从池塘出来的时候一直哭吗，胆小鬼。”经过池塘的时候，我吃力地拱了拱变沉了的青猫，提醒他不要睡着。
“怎么幽灵身体还这么弱呢？”我又没好气地补充了一句。
“姐姐最笨了，姐姐不要离开我。”
我的心咯噔一下，青猫的脸颊贴在我的脖子上，一片滚烫，身体还在持续腾烧着，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我知道青猫又在担心我跟沃野的事，这小鬼的心思怎么就这么多。
“说过的，不会因为阿泽哥哥就不会不要你，傻蛋。”
“姐姐背我了，真好。”
“当然啦，你当初从池塘里起来见到陌生人就一直哭晕过去，也是姐姐背你的呢……”
我的话说到了一半，突然，我感觉脖颈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着实被吓了一跳。
“青猫？青猫，你在哭？”
“姐姐，我难受。”青猫孱弱地说着，有声无力，发烫的皮肤似乎让青猫忍不住了。
“马上就到医院了！”我突然有点哽咽，加快了脚步，感到害怕。
“姐姐，下雪了快许愿，会实现哦。”
远处的天际，细雪轻轻地飘着，被远处星星点点的光线映照得像森林里出来的萤火虫。飘雪落在我的睫毛上，瞬间就像冱住了，冰凉冰凉。
“傻子，都是骗人的哦。”
“我许了……”青猫吸了吸鼻子，在我脖子上蹭，“曾经都不想长大，长大多烦呀，我都许愿不要长大。可是遇到姐姐后，我第一次想要快点长大，长大才能保护姐姐……才能把阿泽哥哥打败，让姐姐永远对我好。”
“你许愿什么了？”
“姐姐不要离开我。”
“笨蛋！不要说了！马上到医院了青猫！”
听着青猫生病中的胡话我感到十分恐惧，我可没有想过幽灵也会生病。
雪花飘满了我们全身，因为紧张，后背流出了汗水在冬日里十分难受。不知道焦虑了多久，我背着青猫终于到了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想起了六年前的夏末。
洪水来袭的一星期过后，小镇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宛若什么都没发生过。妈妈拎着行李跟爸爸在家里吵得天翻地覆，所有邻居都来家里劝阻着。
“她就是克星！”从城市里回来的妈妈还在抱怨我不是男孩，以及让她的身材甚至生活变得糟糕。
“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女儿呢？”邻居们议论纷纷。
“你快点滚，离，马上就离！”爸爸扯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离婚协议。
就在那个时候，我跑出了家门。
朝远处漫无目的地跑去，身边所有的声音还有身影都恍若穿堂风，失去了实感般的存在。我就一直跑着，然后开始流泪，直到我被一辆猛然刹车的卡车撞上后，痛觉洞穿了身体，世界才又被拉回了现实。
开始听见了人群的声音还有爸爸的哀号声。
就在送往医院的时候，爸爸一直跟我说：“爸爸不会离开阿绿的，妈妈走了，但爸爸不会离开阿绿的！”
所以我多么理解青猫说出“姐姐不要离开我”的那种感觉，苍白无力又充满了渴望，叫人心疼。
在医院里，我确诊轻微脑震荡，脑袋轻创，医生跟爸爸说：“她的脑部神经克制了一些记忆和画面的出现。”
跟医生所说的一样，从那以后，我似乎对于打球比赛的事情很模糊，也对阿泽的脸感到模糊，只剩下大概能一眼洞悉的轮廓。
很多事情，包括阿泽的脸，重新出现在眼前能一下子就辨别出来，否则便只能是模糊的一片。常常梦见球场上的画面以及梦见阿泽的一切，可是醒来，又是渐渐遗忘。
跟波光粼粼的水面一眼，阳光下清晰，却又荡着晃眼的波纹。
毕竟，也那么多年过去了。
瞳孔里的世界开始明朗起来。
“姐姐，我要看雪人哦！”
第二天，果不其然，打过点滴吃了药，青猫又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样子。幸好没有什么大碍，虚惊一场。青猫就是发高烧，大不了就是往他屁股上打了一记退烧针时听见他嗷地叫了一下，病好烂情绪又消失了。
那天的清晨，青猫恢复了元气，嘣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来，跑到了窗边，把脸贴在窗上凝望雪景。
雪花一片又一片。
“小心脸被冻贴在窗玻璃上摘不下来！”我扯住他。
“我要看雪人，姐姐我们出去外面堆雪人！”
“你还在生病，反倒被雪人堆吧？”
“人家想要！”
“我不会。”
“……”
“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叫猫田爱思王志文还有沃野一起去堆雪人。”
“你好笨哦，连雪人都不会堆……明年我要看雪人，你快去学！弟弟要看像叮当猫一样的雪人！最胖最蠢那种！”
“好啦，知道了。”被羞辱的感觉真不好，我笑起来，心想原来叮当猫的样子是最胖最蠢。
所以最终，我终于败下阵来，向青猫许诺我要学会堆雪人，在来年的春天到来之前。好在明年的冬天能给弟弟堆叮当猫。
哗啦啦。
漫天飞舞的奶白色雪花纷纷扬扬，白茫茫的一片，飞翔盘旋，然后铺落到了人间。
外面的世界粉妆玉砌，四周像拉起了白色的帐篷，大地变得银装素裹。气氛安详下来，仿佛能听见窗外落雪的声音。
“哇哦，死后第一次看雪哎。”青猫扭头过傻傻地看着我，红嘴唇里露出小虎牙，像海豚的一对幼鳍。
“真漂亮。”我也跟着笑起来，只有在这样的氛围里，才能感受到家的温暖，仿佛爸爸也在身边，猫田，爱思，王志文，还有沃野也都在身边。
“从此以后你听话，不要再胡闹了，不准无理取闹，你知道生物科研比赛对姐姐多重要吗，竟然偷换瓶子。”我指责。
“谁要你打我！”
“因为你不听话！”
“我不管，以后姐姐要记住自己说过的约定。我让姐姐留下来陪我你就得陪我，让你去死你就得去死，失约就要去吞粪。”
“哎呀，你这个死……”
话语说到一半被打了岔，手机震动起来，我低头掏出手机，划亮了屏幕。
是生物科研比赛组委会发来的短信——
“城园第一高级中学的负责人您好，经过科研组的最后一轮综合评比，现恭喜该校的论题获得了此届生物科研比赛的二等奖，更多消息以及颁奖盛典请登录市生物科研官方网站……”
二等奖。
视线停留在这三个字上面，无法移开。手指就像是被冻住了般握着手机，半饷，便失去了知觉。
在那之后，严冬冱寒，滴水成冰。
那也是我第一次为了一份梦想的成绩单，在很多个冬夜里，因为软弱而在被窝里频频掉泪。每天在寒冷的空气中吐着气，绕过生物科研室，走另外一条校道去上课。
“没关系，明年还有一次。”
这样的想法偶尔会在心里出现，可是明年就是高三，将不会再有任何时间可以让人离开课本以外而挥霍。
那个时候，才明白很多事情一旦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想要弥补也是没有机会的了。
这个冬天似乎没有什么不同，青猫仍然喜欢猎奇稀奇古怪的游戏还有模型，猫田还是在设计社里画着设计图给杂志投稿，爱思再也没有疯狂地喜欢上哪个学长，只能每天认命地跟王志文一起补爸妈吩咐的家教，偶尔还是会去设计社当模特。
沃野还是在冬日的香樟树下等自己回家，每一个晚自习用背部堵住我的视线，生活里的只剩下的目标大概只剩下每个月的月考。
“我觉得我们应该要搞点花头，随便也让阿绿去散散心。”
朋友们陪自己度过了一整个冬天，最后在很多次商讨下，决定寒假的时候要一起挣钱，然后在来年的春天大家一起去郊游一次。
也是唯一的一次，所有人能齐聚在一起。
就在这样的期盼下，白雪皑皑一下子就被抛在了脑后，河水恢复知觉，植物苏醒。好像没有不会痊愈的伤，给自己穿上厚厚的衣物，备好温暖，冬天也能转眼即逝……
春天的街道，还是开满了花。
电视机里的一则新闻从此让我几乎每晚都会关注气象预报栏目：
“XX晚报消息，今年的气温变化异常，现今春天花季减少了半个月，受全球气温变暖以及城市尾气排放等影响，3月春天出现酷热天气。今天最高气温29摄氏度，最低气温10摄氏度。
市气象台预计，随着高温的提前，我市今年的雨季也将提前。往年一般在6月22日至25日进入雨季，今年预计会提前在5月底进入雨季，比往年提前大约一个月。”
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正是启程去山上郊游的当天清晨，我在电视机前等待青猫收拾衣物的空当，盯着屏幕就安静了下来。忘记了去催促青猫的慢条斯理，几乎是傻呆在了原地。
糟糕。
第一反应陡然升起后，这一天的心情都不踏实。
“阿绿，你怎么了？”
车子在公路上行驶，巴士里大伙正在玩“杀人游戏”，游戏正掀入高潮的时候，我在其中盯着沃野的笑脸突然又陷入了呆滞的状态。
“你是跟沃野一起出来太兴奋了吧？”爱思推了推我的肩膀揶揄道。
就在惴惴不安的情绪下，巴士终于开到了林区郊外的旅游景点。轰隆隆，一行人便背着烧烤器材还有露宿帐篷，嬉闹着朝山林走进去，探险般一直深入。
傍晚时分，终于到了山顶。
平旷的山之顶端，像是能触及到夜的尽头。大伙先是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起身起火，准备起今晚的晚餐。
哧哧哧哧。
烧烤架上炙烤的声音伴随着火花的光亮尖脆地跳动着，大家围在一起讲故事还有吃海鲜，山顶里越夜越明亮。
“来来来，拍合照咯，相机就剩一点点电了。”王志文在拍了一天的风景照后，开始在这个时候提议要拍合照。
“要把我拍美一点呀，美如天仙那种范儿。”爱思把头靠在我肩膀上说，凑了凑镜头。
“阿绿你拿啦，自拍，所有人入镜头。”猫田说。
“青猫快点进来，你都还没拍照呢。”我喊他。
“哦哦，来啦。”
我举着相机，青猫的一个头蹿到了镜头前，故意把脸撑得特别大，咧开着嘴大笑着。身后的猫田、爱思、王志文还有沃野只能不满地露出自己脸颊的三分之一，惹得大家频频笑场。
“哎呀，按了没啦。”
“还没哈哈。”
“快按啦。”
“大家不要笑场啦。”
这下大家憋着把脸恢复平常了，我开始数拍子：“好嘞，一，二，三……”
嘀——
“咦咦咦咦！”
按下按键的那一刻，相机发出一声声响就彻底黑了屏幕，也不知道有没有拍成，白忙了一场。
大家嘘声一片，我只能悻悻然地把它收回到包里：“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吧。”
“嗯。”
“哎，不如我们来玩捉迷藏吧，互相找到的人今晚就住同一个帐篷！”紧接着，猫田提议。
“好像不错的提议哦。”
“好呀。”
“我要跟姐姐住，猫田哥哥脚臭！”青猫突然好笑地蹦起来。
“你放屁，青猫的嘴才臭呢。”
猫田揽过青猫的胳膊，暗自朝我和爱思挤了挤眼，我们这才弄明白猫田的用意——
大概是想要制造我跟沃野单独相处的机会吧。
“嘀——”
一声哨响，大家轰地一下就消失了身影，蹿入了漆黑无边的山林。夜晚的树林神秘幽深，像时间般古老，又跟当下的春天一样年轻，到处弥漫着淡淡的植叶味道。
我手持手电筒，在规定的范围里行走着，头顶是一顶挨一顶的郁郁苍苍的树冠，仿佛搭了天篷，枝叶蔓披。每当微微透凉的春风吹拂而过，沉睡了一阵的山林便又立刻从酣梦中苏醒了过来，接着便相互地争吵起来。
沙沙作响。
忽然，视野不远处的枝叶缝隙里传来了光亮，手电筒的光亮一闪而过。“阿绿！”我的背后突然被猛拍打了一下，吓得我差点在原地跳起来。
“啊！”
“嘘，是我啦，王志文。”
“你吓死我了。”我轻轻摩挲着胸腔的领口，安抚着心脏。
“那我继续躲起来啦，找别人去啦？”
“啊？”
“不是说遇到谁就跟谁一个帐篷吗？”
原来大家都对这个游戏的用意心知肚明呀，我会心地笑起来，接着微弱的光芒看见王志文的脸庞，他正在诚恳地笑着。
“快帮我找到爱思哟。”
“哦呀？”我瞪大了眼睛。
“阿绿，我喜欢爱思，从小喜欢到现在。她还不知道，你也不要告诉她。”王志文嘘声说。
我愣住了，猛然地点点头。
“难得单独跟你说话，谢谢你一直照顾爱思，她以前总是被欺负，跟你一样，所以才会把自己变成类似男生的样子，其实她很脆弱。真的，遇到你真好。希望你成功，阿绿，你和沃野还有机会，不像我，爱思永远都不会喜欢我的。希望你们最后能在一起，沃野能知道你的心意。”
我的胸口堵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