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岂能不知此理。”华泽也扬了扬眉,张狂放肆,全无平日的谨慎,“可若是错过了你临死的样子就太可惜了。”
大逆不道的话。可烈帝没有动怒,只是挥了挥手,让死士将人带下去。华泽顿时变了脸色:“怎么不问我为何要杀你?!”
“逆臣贼子,多言无用。”烈帝冷然道,背过身去了。
“你为何不问?!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放开!放开!”
被架走的过程中华泽还在不断地大喊大叫,疯狂混乱的叫骂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但没有烈帝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出手让他住口。
而孟玉绮默默地看着大夏朝最尊贵的一对父子演出的这场好戏,不知不觉,寒意染进眸底,沉若深潭。
自屋顶上滚落,她虽然没有大碍,但细微的擦伤是免不了的。随杜长君去上药的时候,她看着烈帝在那边褒奖一众死士,莫名有种不妥的感觉。一直到上药完毕她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些死士,包括两个重伤身死的在内一共是二十一人。但刚才她看得清楚,明明应该有二十二人才对。
天子嘉奖当然不会有人避而不见,更何况死人都还搁在那里,活人又躲什么?
她想起救了自己的那个死士……除非,他并不是烈帝的人。她心下一紧,莫非是沐震的安排?此人何时到她身边来的?她与独孤渊的会面可曾被他看到?“你受惊了。”烈帝进来的时候见她正在出神,就安抚了一句。她赶紧起身做了一福,抬头看着烈帝肃然的神情,想要说些什么,但耳畔仍然回响着华泽凄厉怨毒的叫声。她不由得抿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烈帝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一会儿,随即有些感叹地说:“有些事或许你心里已经明白了,那就装作不明白,听朕给你讲讲。”她坐了下来。烈帝在她对面坐下,其实事情并不复杂——端贵妃的家族在朝中颇有根基,为防日后外戚专权,并且也不看好华泽的才干人品,所以烈帝从未想过要将帝位传给这个第七子。
“或许朕的想法和做法并不公平。”烈帝叹息了一声,“但是事关社稷,他既为皇子,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她无言以对。
既然不看好,素日自然就多方冷淡。而华泽在皇子中年纪最长,母妃又是身份尊贵,本当多受荣宠。可现实中反而如此受冷落,再加上端贵妃是个事事要强的性子,烈帝也很明白事物受不平则鸣的道理,一直对他们有所提防。
上次因秋狩之事他母子二人受了重罚,烈帝料他们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就借沐震与苏扬相继离京的机会,频频出游对端贵妃加以试探,暗中查探到镇安王府与宫中仍有书信往来。但顾念到端贵妃一族的势力,倘若只有书信供词未必压得住阵,这才设下冷香别苑这一局。
而关于云罗失利的消息也不是真的,只是为了让端贵妃以为沐震或者苏扬有可能因为失败而很快回京,逼他们不得不尽快动手的伎俩。
而今日,华泽果然亲自动手刺杀,到了这一步,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朕……是不是很无情?”将所有这些都说出来后,大夏朝的天子仿佛脱力一般靠到了椅背上,甚至连言辞间都透出了疲累。
“是。”她不假思索。
“你好大的胆子!”烈帝眯起眼看过来。
“娘亲曾以一句话向臣妾评价过陛下。”烈帝立刻好奇了起来:“月明?她说什么?”
“娘亲说陛下自少年时便是非常之人,自然成非常之事,”她一字一顿,“受非常之苦。”
紧紧掌握着天下的权柄,便意味着断绝了凡夫俗子的感情,无论愿或不愿,都是无从选择。
这就是君临天下的代价。烈帝闻言,凝重了神色,沉默良久。
“所以朕曾经倾慕你的娘亲,她可说是朕唯一的知己,她就像是另一个朕,太清楚自己要什么,太懂得‘舍得’二字的含义。”
最终他不无感慨地说。孟玉绮也无法平静——母亲舍弃了荣华与安定而选择爱情,烈帝选择了天下而失去了孝宁皇后,这两个极端,哪一个会是她的归宿?此生此世,她会不会在某一天,为了某一个人,放弃一切?“云罗那里虽无消息传来,但沐震和苏扬都不是等闲之辈,想来不日就有回报。”忽然烈帝这么说。她怔了怔,随即意识到虽然提到了沐震和苏扬两人,但实际上烈帝只是在说沐震。
或许早在杜长君将假战报送进逐兰居的那天,他就洞悉了她担忧沐震的心思。
她不由得心下凛然——烈帝曾说论心机,华泽不是她的对手。而事实上她最终的对手是他和沐震。现在看来,先不说沐震,单单只是面对烈帝,她又能有几分胜算?遥望窗外,只见明月已隐。晨曦初现前那种最深沉的暗,早就不知不觉地笼罩了整个天地。
端贵妃被赐死了。这是他们回宫三天后的事,她本可以不死,烈帝只将她废为庶人,要她削发为尼入华叶寺。可她亲自向烈帝上了一道手书,在其中说以烈帝之性情手段,她必然再无机会逃出生天,而以她的性情,要她伴青灯古佛终老还不如让她去死,是以希望烈帝念在夫妻一场,赐她一个了断。
她如愿得到了三尺白绫作为回答。
听宫人绘声绘色地说着端贵妃临死前的情形,孟玉绮不禁想若今日换了自己处于那样的位置,又会怎么做?
死,是不是最好的办法?华泽被贬为庶民流放到西南蛮荒之地去了,这生于锦绣之家的尊贵皇子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千里押送的苦楚。不过她有个感觉:华泽不会这么轻易就死掉,纵观前朝历代,大夏朝的皇族都莫名地异常韧命。
之后,就像烈帝说的那样,初夏时分云罗国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杜长君送密信来的时候,她正与烈帝商量要如何修剪一株兰花,烈帝看了密信脸有喜色,她却有些忐忑,不知道这好消息究竟来自苏扬还是沐震。好在烈帝随后便笑着对她说:“沐震这小子果然有手段,兵不血刃就取下了云罗。”
她这才放心。然而说是兵不血刃,其实只是将伤害降到了最低而已——云罗国中对于大夏朝的态度一向分为两派,以定国将军卓长恪为首的主战派向来是软硬不吃,不承认云罗国是大夏属国的地位,甚至放话说若大夏来攻,必倾举国之力周旋。而主和的安若太后则与沐震素有联系,双方约定云罗国的国君可以即刻退位拱手让出云罗,但届时大夏朝不得伤害百姓,亦要放皇族一条生路。这一次沐震南行,主要是与安若太后合谋除掉了卓长恪,主战派群龙无首,安若太后自然趁势主导了朝堂上的舆论,退位献国,已成定局。
这绝然是制胜了,但也让孟玉绮觉察到另一件事——所有这些安排布置都不是朝夕可及,沐震在南行之前至少就有了七成的把握。
而沐震能说服烈帝让他前往,烈帝对局势的了解也必然明晰。如此说来苏扬虽是风风光光地被派出去,却只是去做了回沐震的陪衬而已。
待他得知,还不知要如何气急败坏。由此可见,在这件事上……烈帝对沐震,实在是偏心。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烈帝都忙于向云罗调兵一事,而消息不断自云罗传到兆京,却始终不闻沐震何时归来。直到夏末的这一天,金风已动,蝉鸣如泣。消息是凉衣带来的,小丫头满口嚷嚷着从外面跑进来,说这会儿整个千重阙都已经传遍了。沐震奉皇令而还,还是要风风光光地领兵归来。
“姑娘不高兴吗?”看她听了消息却毫无激动的样子,小丫头不禁凑过来,眨巴着眼问道。
伸手摘下盆栽里枯焦的兰叶,她转头看看凉衣,微扬嘴角。
“这几天方便的时候,你随我去一次洛神祠。”
“我料你也该来了。”几天后的夜里,她与凉衣去到洛神祠,一进去,火堆旁独孤渊头也不抬地说道。他看上去有些憔悴,洛神祠破败荒凉,蛰伏在这里的日子当然不会好过。但这也说明了他刺杀沐震的决心,风餐露宿,百般辛苦都不足以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