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放弃这场报复。她,别无选择。
几天后,烈帝忽然有赏赐送来,是云罗国深山中独有的未央花。
深红色的花养在一个白玉盆里,送到时还盛开着,尚事房的宫人没有说来历,但是她猜得出来,一定是沐震所献。
未央花形若芍药、芳若幽兰,除了用来观赏,花谢之后晒干了即是上好的补品。尤其对于女子,有疗沉疴、美颜色的奇效。
而沐震献给烈帝这样的东西是为了谁,可说不言自明。
连凉衣都看出来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过几日婢子又该去府中,姑娘可有什么话要私下里传与王爷?”
然而话未说完就受了她一瞪,小丫头赶紧噤若寒蝉地退了出去。
留下她独自一人,望着正开得极盛的花,默默出神。
八月初九是德妃的生日,她只邀请了几个平时相处得好的妃嫔。知道其近日总是受噩梦惊扰,孟玉绮就送了一封安神香、一个琉璃七宝香炉和一个攒珠金银线香囊。茶会上一番添福添寿的客套话走过场后,几个深宫中人坐在一起,少不得说起近日宫中的种种传闻。
沐震是最近这些传闻中当仁不让的主角儿,什么烈帝日前当着百官的面多方嘉奖,苏扬回来后刚面过君就跑去诸山王府恭贺等等。
“苏扬这回其实是被诸山王抢了风头,没想到一回来就跑到人家那里九哥长九哥短的叫得亲热,可真是转了性了。”对于苏扬这次的表现,德妃难得地高谈阔论一番,说完还碰了她一下,“妹妹说是不是?”
她跟着含笑点头。
“有件事我今天特地想好了要来问德妃。”忽然昌嫔眼神暧昧地向德妃笑问,“听说右相有意与诸山王结亲,是不是真的?”
提起右相夏通安家的千金,那在兆京是无人不知。右相家中人丁兴旺,有四个儿子,却只有这一个女儿,排行又是最小的,所以自幼被宠爱无比。而此女秉性明慧过人,据说才学胜过四位兄长,又生得明眸皓齿,是个十足的美人儿,堪称是艳名播满京华,当年及笄之时媒人将右相家的门槛都几乎踩平了。
奈何,右相家的门槛实在太高,右相又只此一女,是以千挑万选始终未有定论。如今这夏青绰年已十九,依然待字闺中。
此刻昌嫔一说起她,众人的好奇心顿时都被勾了起来,齐齐地看向德妃——德妃的兄长官居礼部侍郎,正是右相夏通安的门生,所以两家常有走动。
最终德妃架不住追问,笑着说:“别人家姑娘的婚姻大事我怎么好乱说,也就一句话……空穴来风未必无音。”
在场的人顿时都露出了然的表情,互相交换眼神,会心一笑。只有孟玉绮,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之后的几天,关于诸山王府与右相家即将结亲的消息在千重阙内传得甚嚣尘上,逐兰居自然不能例外。而对于宫人们的窃窃私语,孟玉绮都是一哂了之,倒是凉衣显得气鼓鼓的。到了凉衣该去王府的那夜,她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让凉衣传言——
“告诉他,与右相结亲之事,若欲其成,不妨向陛下求之。”凉衣苦着一张脸去了,回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报说沐震听了所传之言并无表示。
无言地挥退了凉衣,她靠着窗台,一夜无眠。
然而虽然当夜未有回言,沐震也不是对她的意见视若无睹。几天后德妃无意中说起烈帝召见她,闲谈中颇多问起夏青绰的事,还说什么诸山王府也该有个新的女主人了。只有宫中传言的话烈帝是不会如此关心的,右相也不会太明目张胆地急着嫁女儿,烈帝会提起这件事,想必是沐震漏了口风。或许……很快便有确实的消息,她这样想。中秋月明之夜,旨意下到逐兰居,烈帝召她宴中伴驾,特别嘱咐了要带上次所赐的瑶琴,显然是有意要她鼓琴助兴了。
“今夜之宴都有谁?”她问来传旨的宫人,想知道什么客人值得烈帝令她鼓琴。
宫人答说:“几位重臣与其子弟,几个年长的皇子。”她大约能猜得到,一定有夏青绰与沐震。
“姑娘,不去还不成吗……给他们说合就说合呗,想吹拉弹唱的尽管找乐工,做什么叫你去?”送走宫人,凉衣就抱怨起来。
“天子有命,岂是你想不去就不去的?”孟玉绮笑了笑,催促小丫头去准备。直到凉衣离开视线,她才慢慢地、一点一点敛起了脸上的笑容。
正菱花,整顿妆容,看着镜中自己柔和的眉眼,她不由得拾笔细细描绘。
或许是花在装扮上的时间久了些,水阁的夜宴她姗姗来迟,到的时候水阁里其他人都已齐聚,而她感兴趣的只有坐在右相夏通安身边的紫衣少女。
那应该就是夏青绰了,说是已经十九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稚嫩得多。天子在座,所有人都显得有些拘谨,她也不例外,半身藏在阴影里,眼观鼻鼻观心的。
可就算只能看见一个侧面,也足见得秀美无双的好相貌。
就像在黑暗中静静盛开的洁白牡丹,拥有华贵雍容的芳华,却又因其柔弱的姿态而带了一丝凄艳。
既是右相独女,夏青绰应该什么都有了,眉宇间却有忧郁之色,看上去更加让人怜惜。
孟玉绮缓步入阁,烈帝说她来迟了要罚酒,她笑了笑,毫不推拒地将烈帝递来的酒一饮而尽。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沐震身上,只见他正悠然自得地与苏扬说笑,两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
罚过酒,烈帝主持开席,说是中秋佳节,要所有人不拘礼数只求开怀。然而话是这么说,天子列席,谁能不紧张?尤其那几个重臣家的子弟,都有些战战兢兢的。
而她坐在烈帝身侧,不时要为他把盏斟酒。不知为何,上好的丹桂酒,饮到口中,除了苦涩竟没有其他感觉。
“皓月当空,明妃奏一曲如何?”酒过三巡,烈帝端着爵,笑着问道。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不过谁都知道这是不能拒绝的命令。阁外的弄月台上已经备下了琴座,她起身正要离席,夏通安向烈帝拱手道:“老臣有个不情之请,小女粗通音律,久慕明妃娘娘雅才,常言若能和曲舞一回,也就心满意足了。”
话说得很漂亮,但其中的含义却让孟玉绮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烈帝倒是很乐意,立刻就准了。只见夏青绰起身出席,走到她面前俯身一福:“娘娘雅才,青绰久仰。”轻轻细细的声音,带着大家闺秀特有的文雅与疏离。孟玉绮仅仅点头致意,然后自顾自地走上弄月台落座,拨弦三两声,定了定神,目光流连列座,手下已然开曲。不是惯常弹奏的《流水》《幽兰》,也不是烈帝特别喜爱的《梅花三弄》——烈帝精通音律,能闻弦音而知雅意,此刻她心绪不宁,唯恐被他听出什么端倪,所以弹奏的是一首鲜为人知的前朝遗曲。据传,是前朝末代公主木岚鸢所作。
听似中正平和的曲调,却隐含刚烈之风。却见夏青绰步入场中,一边的衣袖用锦带挽起紧缚如箭袖一般,另一边则仍是散着,随后侍者送上长剑,她接剑在手,和曲起势,一时间月光下只见剑身灼灼的寒光,来去如电似惊鸿照影,广袖翻飞,恰游龙翩然。
说什么“粗通音律”绝对是右相过谦了,她看着夏青绰的舞姿想,无论身法姿态,或是与乐曲的契合,夏青绰都是第一流的。
这首曲子甚少流传,夏青绰却能在每一次音律转合之时恰到好处地做出反应。
看着看着,她不由得手下加快,琴声如珠落玉盘一般自指间流泻而出。忽然夏青绰一足点地,一足向后高高踢起,整个人以一足为支点,飞快地旋转起来。
花间凤蝶,蜻蜓点水,那种造化天成的轻盈美妙也不过是如此。阁内响起了一片喝彩声。她也不由得向席间望去,只见所有人都在看着场中,为夏青绰的舞姿所倾倒,目不转睛。除了……沐震。他在看着她。毫不掩饰的、专注的目光。
所有人都在看绝妙的剑舞时,他却一心一意地在看着她,当着君父和诸多臣子的面,如此肆无忌惮,如此胆大妄为。
四目相对,一时间,她竟也无法移开视线。
“啪!”手背乍然一疼,她猛地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才知是羽弦断了,丝弦甩在手背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而音乐忽然停止,夏青绰却是不慌不忙,挪步旋身如流风回雪一般,袖舞繁花,剑指明月,恰恰定了身姿。这一刻四下里静极,她静静伫立月下,如细柳当风,婉转无比。
片刻后众人才发出惊叹,无不交口称赞这绝妙的舞技。而孟玉绮则默默下场,退回到烈帝身边,烈帝向她微微而笑:“你今日可是棋逢敌手了?”
她也笑了笑:“臣妾微末伎俩,岂敢夸耀?技不如人自然甘拜下风。”
烈帝呵呵一笑。
“娘娘留步。”夜半月落席散,回转逐兰居的路上,她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
心漏跳了一拍,随即她才意识到那是个女子的声音。是夏青绰——烈帝听说她精研佛理,想起静贵妃近日正寻人讲说经书,于是留她在宫中小住。
“夏姑娘。”她微微颔首,看着夏青绰自阴影中走出来。没有了在天子面前的拘谨,此刻夏青绰眉宇间忧思更盛,上前来做了一福,目光却始终在流连左右。她立刻屏退了身边的宫人:“本宫与夏姑娘有事,你们先回去。”等到两边无人,夏青绰才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来:“听闻娘娘兰心蕙质,果真不假。”
看夏青绰即便笑着,那抹忧色仍是未去,这让她不禁好奇,究竟有什么事,如此深深地困扰着这个几乎得尽一切的少女?
随后夏青绰的请求则让她更吃惊——夏青绰想学方才席间的那首琴曲。
“此曲失传已久,娘娘不但能奏全貌,更是曲尽其妙,青绰生平仅见。”夏青绰的言辞间流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似乎志在必得。
只是一转念的工夫,孟玉绮同意了。夏青绰似乎没想到她会同意得如此轻易,起初显得十分惊讶,但很快欣喜就盖过了惊讶。千恩万谢着确定了明日拜访逐兰居的时辰后,夏青绰便如一只轻巧的夜蝶,踩着无声的脚步很快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而她的心绪依旧难以平静——曲尽其妙,夏青绰这样评价她方才的演奏,却不知道她其实也是第一次,完整地奏出此曲。
抚过手背上细细的血痕,一丝微疼。其实刚才羽弦断开并非她技艺不精而产生的意外,此曲,本名《断弦》。
断弦,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传她此曲的人说,当年末代公主木岚鸢思念着身在敌国的心上人,怨叹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命运,于哀怨悲愤中信手拨弦,就在百转千回、缠绵无解之时,弦断曲终而成此曲。
她一直无法进入那样的境界,她从不曾全心全意地想过一个人。除了刚才。
“在想什么?”正在出神,忽听黑暗中有人低声问。
她悚然一惊,未及转身便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是沐震!她也顾不上问他为什么还滞留在宫中,只知道用尽力气猛地挣开他的手臂,随即转身瞪着他。
“王爷自重……”她冷着脸,“良缘在望,日后不该再有如此轻狂之举。”
她字斟句酌地说完,却不闻他言语,有些奇怪地抬起头,只见沐震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是说夏青绰吗?本王不会娶她。”她好不诧异。
“王爷真会说笑。”她边说还配合着露出笑容,“右相……”她不信他的话!夏通安是绝好的助力,为什么不要?!忽然沐震抓住她的手,随后凑过来,微热的气息拂上她的肌肤——他靠到她耳边来了。
“你这是利令智昏吗?父皇眼下春秋鼎盛,我就忙着与右相结亲,在朝中巩固势力,嫌命太长了不成?”轻微得近乎呢喃般的低语,她听了却是全身一僵。不错……她竟没想到这一层!心神由此激荡,偏偏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玉绮,看你……聪明一世,却为了我糊涂这一时。我倒是很高兴……”温存话,带着暧昧的笑意,甜美,有毒。不敢再听下去,她猛地挣开了沐震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她一口气跑回逐兰居,在宫人们惊讶的目光下跑进内室,连凉衣的呼喊也不管,径自关了门,一转身,重重地倚靠上去,这才仿佛脱力一般,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心跳如雷。
她紧紧地抓着衣襟,感受着心思被人看穿的那种恐惧。沐震说得对——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现在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在这件事上,她一向引以为傲,那种时刻置身事外的淡然,竟因为他——消失殆尽。
虽然沐震言之凿凿,说他不会迎娶夏青绰,但在她看来,这门亲事烈帝却是很有意。夏青绰在静贵妃那里小住,烈帝去探访了几次,对她的学识修养都甚为嘉许。宫中的好事之人听闻了消息,私底下传言更是起劲,绘声绘色地说诸山王府要有新王妃了。
这也算是好事——倘若沐震真娶了夏青绰,就必然能得到右相的大力支持,如虎添翼。
毕竟她需要他在皇储之争中胜出,如果不是他继承大统,她的计划就要被全盘推翻,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
所以,其实很好。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她奉召去重华殿为烈帝抚琴。拿下云罗后烈帝就立刻着手向南方调兵,水阳江以南的沃野是他还是皇子时便心仪的,即位后用了十余年时光整治内忧外患,直到近几年才终于腾出手来。南征一直在暗中准备,如今云罗已归恰似东风已至,他自然要把握战机以偿心愿。
如此重要的战事,天子投入的精力可想而知。十余日未见,她第一眼看到烈帝时不禁吓了一跳:短短时光,他整个人竟瘦了一圈。
他说这几天有些心浮气躁,要她弹一曲《高唐》以宁静心神。然而曲未过半,就闻宦侍通报诸山王与右相求见。
烈帝示意她不要停,随后宣那两人上殿来。她指间弦音不断,却又忍不住偷偷观察两人的神情,只见夏通安面有喜色,沐震却是平静异常,甚至比平日还显冷淡。
“你们两个来做什么?”烈帝似笑非笑。明知故问,她心里暗道。无论谁一看就明白,沐震该是为求亲而来。果然随后就见沐震上前一步:“父皇,儿臣今日前来,乃是希望父皇能做个见证……”她忽然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禁不住微微侧目,旋即听他说——
“儿臣要为一人向右相保媒。”
一时间殿中寂静无声。她手下错了一个音,烈帝随即做个手势索性要她停下,然后再问沐震:“保媒?”
“儿臣的一位友人倾慕相府千金已久,特央儿臣为媒,向右相提亲。”他说着转向夏通安,“说起此人,右相也认得,就是云仲桂。”夏通安一听这个名字,脸色就难看起来:“这……”
“此人虽然无意出仕,但人品、才学皆是一时之选,这点本王可以担保,更何况……”沐震笑了笑,“令爱对他,亦是颇为推崇的。”这话弦外有音,烈帝皱了皱眉,问夏通安道:“这个云仲桂爱卿当真认得?是个什么人?”
“这……此人原是微臣府中的一名乐师。”虽然天子发问,但夏通安还是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些不情愿地回答。原来如此。
她不禁想起了夏青绰第一天来逐兰居学曲的情景,她问过这位相府千金,是从哪里听闻这罕有的《断弦》遗曲。
“我有一位友人,极好七弦之调,早年曾听过此曲残谱,一直以未见全貌为憾事。”夏青绰是这样回答的。此刻想来,这“友人”当是云仲桂无疑。
虽然当时夏青绰不曾流露过半点儿小儿女情态,但是能够被她这样出色的女子记挂在心上,两人之间,又何止是友人之情那样简单?
“原来如此。”这时烈帝也点了点头,“令爱如此精通音律,想必与此人也多有切磋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诸山王肯保这个媒,此人应是不错的,更难得既然曾在爱卿府中供职,应是知根知底。这桩亲事,爱卿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