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向尚事房说一声,明日他们自然会从温室内搬来正在盛开的名种。
可是……还是,算了。
凉衣办事从不让她失望,次夜子时,趁着月黑风高,小丫头带着她出了逐兰居,上了东小门外的马车。
“这不是走的诸山王府的旧门路吧?”坐在摇晃的车厢里,她总是有点儿不大放心。
“姑娘也太小看我了。”凉衣掩口轻笑,“来宫里这么些时日,难道连一条路婢子还打不通吗?”
她笑了笑,就这样三言两语的,还没怎么觉得,车子已经停了。凉衣先下了车,摆好踏凳才掀了帘子来扶她:“雪都化了,姑娘小心。”
她握住了凉衣的手,却没有急着下车,而是先打量了一下眼前陌生的府邸——高墙重门,因为国丧的关系门上刷了黑漆,灯笼也是惨白的颜色,只有门匾上的金字在灯火映衬下还熠熠生辉。
玉海郡公府。这里,是苏扬的府邸。
比起他的兄长来,苏扬显然更喜欢华美艳丽的事物。独自在一处小厅中坐着,她将室内陈设全部细细打量过一遍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凉衣留在府外,小丫头自然不放心她一个人进来,但最后还是被她劝下了。
虽是孤身而入,但若连这点儿胆量都没有,何谈成事?外面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稀客……明妃娘娘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苏扬也是独自来的,相比那天内堂上的悲憾,此刻他气定神闲,眉宇间还有些森然之色。
“殿下何必多此一问,昨日本宫的人前来致函,殿下见函便准了今夜之会,难道不是对本宫来此的目的心知肚明?”她转身面向他,巧笑倩兮,开门见山。
苏扬面不改色:“苏扬当真不知,还望明妃娘娘明示。”
“那本宫就明说了。”她走到他身侧,压低了音量,“近日,宫中有些关于新帝与本宫的传言,殿下可曾听闻?”
“什么传言?”他侧目一瞥,“清者自清,娘娘何必为了空穴来风之事烦扰?”
“可是这传言实在难听,而且还涉及先帝。”她转回他面前,“本宫不得不想,究竟什么样的人会是传言的幕后主使者?宫中的妃嫔?朝中元老?都不会——他们于此中没有任何好处。而本宫不过是千重阙中一介女流,不论负了多少罪过,最多就是白绫一条。所以这传闻说到底还是为了诽谤新帝,新帝尚未正式登基,若有行差踏错为众人所不齿,这大夏的帝位……”
“住口!”苏扬脸色一变。她不说了,只是忍不住笑起来。
年轻的皇子眼中露出了凶光,他眯起眼看着她:“娘娘的意思是我是幕后主使了?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九哥要你来的?”
“是又如何?殿下要在这里杀了本宫吗?”她嘴角微钩,下一刻又敛起笑容,肃然地说,“今日之事并无他人知晓,本宫此来是为自己,更是为了殿下。”
“娘娘说笑了,”苏扬摆明了一副不信的表情,“娘娘是新帝眼前的红人,又何须替苏扬劳心?”
她轻声一笑,忽然凑上前去:“因为……”
她在他耳旁低声悄语:“本宫想让殿下……做大夏的帝君。”
当她从郡公府中出来时已是四更天,上了车,凉衣唯恐耽误时辰,一个劲地催着赶路。车厢里摇晃得更加厉害,她坐在里头不得不紧抓着扶手来维持身体的平衡。
“姑娘脸色不好,不要紧吧?”凉衣回头看见她的样子,忍不住关切地问。
她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凉衣还是不放心,又问:“莫不是十二殿下起了疑心?”
“不是。”苏扬当然不是没有疑心,她与沐震关系密切可说人所共知,现在她忽然说想让苏扬做帝君,换了她是苏扬也要疑心。可她自有说辞:“当日本宫入宫襄助他是因为他答应本宫事成之后还会将本宫留在身边,共享荣华富贵。可如今本宫看他分明是存了别的心思,古语有云‘飞鸟尽,良弓藏’,本宫自然要为自己的下半辈子好好儿打算。”
在苏扬面前,她表现得就像个醉心荣华的女子。苏扬会相信的,他自身对名位权力有着那样深的渴望,这种与他相似的人反而容易得到他的信任。
“那么……难道十二殿下不愿意?”凉衣又想到了一个可能。
“不愿意什么?”她笑着反问道。不愿意与她合作?生怕这是沐震设的一个陷阱?可他没有选择,拖得越久,他翻盘的可能性越小,一旦沐震正式登基,他就是大势去矣。更重要的是,他反正总是要反的,他不会甘心一辈子臣服于沐震。
如此,多个助力难道不好吗?更何况她还有一张王牌。
那些可以用来伪造遗诏的空白薄绢——她不会看错,听到这个条件时苏扬像换了个人似的,眼睛都亮了,满是惊喜与贪婪的光。
他会是她的盟友,这点她毫不怀疑。
“那姑娘怎么看起来这样不好?”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两猜不中,凉衣反而更加忧心。她见状便笑着要小丫头不要瞎操心。
回到逐兰居的时候已近五更,冬时夜长,天还暗着,劳心劳力了一夜,她却没有倦意。遣退了凉衣,她独自坐在窗边听远处隐约传来预告早朝的更鼓声,越听越是清醒。
没有告诉凉衣,也不能告诉凉衣的,是她之所以看起来那么不好,是因为厌恶面对苏扬时的自己——面不改色地说谎,颠倒黑白,不顾是非,只为了实现一己的心愿。
她厌恶苏扬,却不得不虚与委蛇……虚假自私得令人作呕。
她就这样枯坐着,不知不觉日上一竿,刚有了点儿睡意想去休息时,院子里忽然喧闹起来。她推开窗,原来是尚事房的人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兰花。
“这是怎么回事?”她听见宫人在问。
“那还用说,是陛下赐给明妃娘娘的。”陛下,又是陛下赐的,只不过已经不是烈帝而是沐震。他们两个,都待她那么好。
她皱了皱眉。
“姑娘,这花开得可好了,正好把屋子里这些枯死的都换下。”凉衣抱了一盆,有说有笑地进来了。
胸口猛然涌上一阵说不出的烦躁,她下了榻:“给我……”她起身想说些什么,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倒了下去——
“姑娘!”凉衣吓得把花往边上一放,赶紧上来扶她。那股邪火直冲咽喉,她只觉得口中一股腥甜,“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来人!来人——”凉衣的声音渐渐远去,很快,她的意识陷入一片黑暗。
先清醒的是神志,虽然没有睁眼,她却知道榻边是有人的,而且不是凉衣。
因为那人正握着她的左手,暖意从掌心里传来,屋子里面虽然烧着地龙,却不及这一点儿温暖。
可她不能这样沉溺下去。她睁开眼:“陛下……”看着面有忧色的沐震,她勉力支起上半身,手也不动声色地抽了回来。
“好些了吗?”沐震替她披了裘衣,复又换了个位置坐下,与她面对面。
她点点头。
“太医说你是急火攻心。”他皱着眉说道,忽然叹了口气,“朕知道你心里委屈……”
“啊?”
“静贵妃叫你去的事朕都知道。”他径直俯过身将她揽进怀里,“玉绮,你放心,朕会给你一个名分,让你光明正大地留在朕身边。”她这才听懂了他的意思——他以为她是因为宫中的闲言碎语而烦恼。他还以为她委屈呢!这个人,到底是怎么鬼迷心窍了?还要为她动多少傻念头才算完?这样想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放松了身子,靠上他的肩头。见她醒来沐震就放了心,这样静静地互相倚靠了一会儿,他再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匆匆走了。他一走,室内就好像又冷起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拢紧了披在身上的裘衣。
“姑娘……”片刻后凉衣捧了个手炉来,用布仔细包好了放进她怀里,然后看着她说,“姑娘……婢子年纪小,说得不好你不要怪我。婢子只知道姑娘和陛下这样……真的不好。”
“那该怎么样?是不是要我把一切都告诉他?”她也不看凉衣,只盯着怀里的手炉,“告诉他我来是为了要他的命,是要颠覆大夏的?还是要告诉他孟族人没有死绝?总有报仇的一天?”
凉衣不说话了,红着眼圈看着她。她叹息了一声。
所有这些都不行,不能说,说了也没有用,到了这一步,还能说什么呢?
一切都是她做出来的,都是她咎由自取。她向雁铃和死去的孟族人发过誓,杀掉那个罪魁祸首,为他们讨回公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她对沐震也发过誓,倘若辜负了他,日后永沦苦海,黄土盖脸,尸骨不全。
人说作茧自缚,这两个誓言她在说的时候都抱着十成的心思,所以她心甘情愿被这两个誓言所束缚,她会将这两个誓言一并完成。
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