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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七日相守(四)

第六章:七日相守(四)

也许是因为有了泰陵妃园寝在前面作了铺垫,所以当“雍正”看到他自己的陵寝的时候,相反倒没有那么震怒了。因为不管怎么说,泰陵所受到的保护程度确实是要比妃园寝好得多。除了木制的部分已经色彩斑驳,质地略有腐朽外,明黄色的琉璃瓦依然鲜明地昭示了这座帝陵的最高级别。石雕的部分更是完整而精美。

如今不年不节,又不是什么黄金周或是任何一个节假日,所以如同鲁斯骊预料中的一样,泰陵里面除了她和“雍正”,一个游人都没有。一个人可以看得到他身后三百年的情形,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他明明就站在这隆恩殿外,可是他确实又沉睡在后面的宝顶之下。阴森暗沉的地下宫殿,石床上的金棺,金棺里他前世的肉身……这是他永恒的归宿。让该来的来,让该去的去,这是不可磨灭的真理,他不属于这个时代。

“雍正”举步上了隆恩殿前的丹陛,沉吟片刻终于还是迈步走了进去。鲁斯骊跟在他身后,殿内还像是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那么冷森森的。她在这种地方觉得心里很恐惧。“雍正”在那两帧画像前立定了脚步,这可不是按照他的旨意安放的。鲁斯骊站在他身边,悄悄瞧了瞧他的神色,很显然,他对这样的画像并不满意。不知道是不满意这种彩色玻璃像的形式,还是根本不满意后人对他想当然的理解,让他在死后的世界里就这样和他生前的元配孝敬宪皇后乌喇那拉氏并立在一起。

“你来过这里?”他忽然问道。鲁斯骊点点头回道,“来过。我知道是你首创了帝陵内附葬贵妃的制度。是你把怡贤亲王的生母敬敏皇贵妃章佳氏葬入了景陵。所以你有理由在你身后让你的敦肃皇贵妃年氏也附葬在你的陵寝内。”

“这样还不够吗?”他忽然转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朕和你生同衾,死同穴。你还要朕怎么样?”

“难道这就是我必须和你回去的理由吗?”鲁斯骊并不是帝王时代的奴婢,而且她是一个非常有狡辩意识的人,她是天生的好辩。“不是我和你生同衾死同穴,我想我今生今世是不会有这个荣幸。是你的皇贵妃她有这个荣幸。不过我不知道,她在享受这种荣幸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她和你死同穴的同时,你们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而那个女人才是你的结发原配,我说的没错吧?”她一边说一边看到他已经气得面色发青,忽然心里觉得极为快慰,惹他发怒竟然给她带来了这么强烈的快乐,于是更加口不择言,“不知道你们生同衾的时候,身边会不会也有别人。哦,对了。虽然你的皇贵妃有幸被你葬入了你的陵寝,但是按规矩,在地宫里的石床之上,她的棺椁只能放在你的棺椁右侧,而孝敬宪皇后占据了你左侧的位置。为了表示她在你们面前地位的低下,她的棺椁还必须要靠后一些,不能与你们的齐头并进。这些我没说错吧?帝后是一天一地,一阳一阴,是乾坤交泰,阴阳相合的敌体,不知道皇贵妃葬在这里,她算是你的什么呢?你看这殿内,后面的床帐,还有前面的宝座,哪里是她的位置?”

“放肆!”鲁斯骊话音未尽,“雍正”忽然一声断喝,声震殿宇,几近于余音绕梁。她出其不意被这一喝,惊得一颤。甚至说她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如此地震怒。也许有,但是没有敢像他一样暴发得这么痛快和淋漓尽致。“你说够了没有?”他的眼神里不止有震怒,甚至于带上了恨意。他恨她?她忽然想起来,在这个阴森森的殿内,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前世的灵魂,只不过他是占据了一个今世的肉身而已。这本来就是他的地盘,而她居然敢这样不知死活地在这里大放厥词。可是不肯认输,依然挺直了胸膛瞧着他,尽管心里很怕,不过照旧安慰自己,以她生在这个时代来说,她的话并不算没道理,虽然知道她绝对是无礼的。他恨恨地走上来,出其不意地一只手却极为轻缓地伸出来,触到了她的面颊,不知怎么绕到了她的脑后。转而一变,忽然他用力握住了她后脑上的头发,在她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另一只手圈了她的腰,她被固定了,只能仰头瞧着他。

“朕恨不得将你……”他的眼神是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她能读懂,心里却害怕了,蓦然脱口道,“你没有这个权力……”她话音未落,他却已经忽然低头吻上来。在看到她倔强的眼神和鲜润欲滴的娇唇的时候,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很强烈的征服欲。这是完全不同于前一晚的吻,没有温柔,只有狂野。原来在他那么沉稳的表面之下竟然还有这么放荡不羁的一面。这种邪惑的感觉更容易让人意乱情迷。鲁斯骊忘了反抗,逐渐迷失了自己,她竟然念恋上了他的味道。

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好似极不情愿地停下来。随即他的声音也变得又缓又重,“朕是天子,你明白吗?天子不是因为天下之大可以任由朕为所欲为,是因为天下之人都唯朕之言行为表率。上有所行,下必效之。朕要守礼,天下人才能讲求礼仪廉耻。朕的心你真的看不透吗?若要如此,诺儿,你才是真的伤了朕的心。朕对你是什么样的专宠,你不知道吗?”

鲁斯骊怔怔地听他说这一番话,心里觉得竟然有点痛。可是终究还是轻轻挣脱一些,“我知道。可是……”一时之间脑子里又好像有千头万绪的往事都要涌上,却又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又是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脱口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不是你的皇贵妃,没有必要对你负责任。”“雍正”听了她的话也心里一颤。她虽不再温婉,但是这种倔强却给了他致命的一击。渐渐放开了她。“我要的不是专宠,是专心,你不明白的。他对我的专心,我对他的专心,我们心里只有彼此,再无别人。然后平平淡淡互相拥有地过一辈子。只有我们两个人,再没有别人。没有功名利禄,没有身份地位,没有势利关系和荣华富贵,只有彼此。你做不到,所以,你不是我今世想要的……”鲁斯骊一边说一边感受到了“雍正”已经默默转过身去向殿外走去。

两个人都是一身的疲惫,简直不知道是怎么上了车,驶离了西陵。在离开的一刹那,鲁斯骊从后视镜里望着渐行渐远的西陵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许以后她再也不会来了。又是烟尘飞扬,又是堵车,她却再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发脾气了。

终于回到北京,已经下午三点多了。鲁斯骊觉得好饿,想想一路沉默的“雍正”,估计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不,只可能比她的情况更坏。毕竟他的作息时间表和她是完全不同的。对于她来说此刻已经过了饭点儿,界于午饭和晚饭之间。而对于他来说,可能差不多正好到了晚膳时间。想了想,这个时候吃饭的地方还能营业的可能不会多。没办法试试再说吧,她对自己的手艺已经没信心了,因为她能做的大部分都是韩餐。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她自己喜欢吃。想起复兴门附近有个正宗的鲁菜馆,味道传统而醇厚,那个地方闹中取静而里面布置得也比较有传统的味道。更兼好停车,立刻决定就去那里吃饭。

吃了饭回到家,进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鲁斯骊已经想好了,她和“雍正”的前世她是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所以在今世相遇她所能做到的只是把他当作一个久违的朋友一样,尽量客气地款待好他。反正七天的时间一晃即过,他很快就要走了,没必要再有那么多争执,倒搞得两个人都身心疲惫。还不如借此机会好好享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奇遇,把它当作自己人生中一段有趣的经历。说不定等到自己年纪老了的时候,回忆起这一段,还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童话故事讲给孙子听呢。

她是很容易心情好的人。知道“雍正”的作息时间与她不同,于是干脆主动请他今夜去她的主卧休息。她自己决定就在沙发上凑合了,反正今夜还有稿子要写。

安排好了,轮流洗漱。鲁斯骊对着卫生间洗脸池上方的镜子,忽然觉得自己一头厚重的卷发显得无比的沧桑而累坠。一秒钟之后她已经冲出卫生间,跑进主卧,先从化妆台抽屉里翻出一张卡,然后瞧了瞧已经躺在床上准备入睡的“雍正”,轻声问道,“四哥,你睡了吗?我要出去一下。”说完不等他回答便向门口一溜烟儿般跑去。她手里拿的那张卡正是楼下常去的那家美发店的卡。已经到了门口,才听到身后他的声音,“等等。”只好站住了,回身问道,“您有什么事?”

“雍正”其实并没有动,只是躺在床上瞧着她。“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在他的意识里,这个时辰在宫里已经是宫门下钥的时刻,谁都不能乱走了。可是在鲁斯骊的概念里,这仅仅是大多数人下了班,还在路上没到家的时间。不想多解释,随口道,“我去楼下的美发店洗头发。”躺在床上的“皇帝”没说话。虽然已经拉好了窗帘,但是夏天的这个时候还没有天黑,所以屋子里也不算暗。他好奇地看着她。在他的时代,剃头是要选对时辰的,不知道她怎么可以在已经日薄西山的时候去做这件事。再看看她身上穿的运动T恤和又紧又窄的牛仔七分裤,她是打算就这样出去吗?

两个人对视着,谁也没说话,心里都在不停地思索。也许是因为“皇帝”懂得了入乡随俗的道理,他不再像昨天那么固执了。没有再对她有任何的评论,最后竟然声音柔柔地说了一句,“早点回来。”

鲁斯骊终于也在脸上漾起了一个笑容,心里轻松了好多。“好。你先睡吧。”关上门而去的时候,心里竟然也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因为有人会等她。这种被牵挂的感觉真好。

美发店里灯火通明,加上许多镜子一起反光折射,屋子里雪亮。本身就是常客,加上店里还没有到今天客来的高峰时间,很快便洗好了头发。鲁斯骊顶着一脑袋又重又乱的卷发坐在了一面镜子前。强烈的灯火把她的形象无比深刻地投入到面前的镜子里,她觉得自己整个人糟糕透了。

身后的理发师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孩,穿着干净的西裤和短袖白衬衫,这点与别的故意给自己营造个性的理发师很不同。他自己的头发也是清清爽爽的小毛寸,很有活力,没有一点搞怪的感觉。若是在路上相遇,不知道的人也许会以为他是某个大学里刚刚下学的男生,或是哪个写字楼里刚刚下班的小白领。男孩叫高畅,也是鲁斯骊固定的发型师。高畅一边拿毛巾帮她擦着还滴水的头发,一边问,“想怎么弄?”他习惯于在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前先听别人的意见。

“剪短,我要轻轻松松过夏天。”鲁斯骊毫不吝啬地道。一点没有心痛长发的感觉,只觉得它无比得累坠,恨不得高畅快点一剪子下去都剪掉了。

“剪短?”高畅倒有点犹豫。毕竟头发养到这么长,还养护得这么好,不容易。可是看看鲁斯骊的态度,那么坚决,他也不便再发表自己的不同意见。他只能顺着她的思路提建议。“这样吧。先拉直,然后我给你剪个BOB。”

“我不要BOB。”鲁斯骊立刻表示反对,“满大街都是BOB,我不要。”她不喜欢那种一板一眼的BOB造型,并且这种造型不是谁都可以适合的。看到有些女孩的BOB,前额上厚重的齐眉刘海重重地压在眼睛上,让她有一种恨不得上去帮人家拨开的冲动。高畅却还想说服她,“你的前额又宽又长,很适合的。”鲁斯骊却决不妥协,“不要。说不要就不要。就剪最普通的那种。”

“好吧。我给你剪一个秀气的刘海。”高畅妥协了。一边理着她的头发一边说,“你适合那种稍短一点的刘海,把眉毛和眼睛都露出来,会显得很清秀。”鲁斯骊表示满意。高畅开始给她拉直头发。

两个小时以后,北京的夜才算是真正的到来。这个时候,该回家的已经回家,该吃饭的已经就坐,总之是该干嘛都已经干嘛去了。经过下班高峰堵塞的路况,情况已经有所缓解。

鲁斯骊一身轻松出了理发店。不,主要是一头轻松。路过门口KFC,买了两个圆筒。“雍正”绝对没吃过。哼,吓他一跳。感觉自己就好像回到了中学时代一样,短发、运动衣和无忧无虑。

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轻轻旋扭,门锁发出极为轻微的响声,门开了。返身关上门,随手按亮了客厅的灯。再返身时忽然发现“雍正”正穿戴整齐地站在她面前,吓得“啊”的一声惊叫。“雍正”看到鲁斯骊一头齐耳短发,额前刘海披拂,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袋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正在往嘴里送去,与刚才出门时的样子大相径庭,他也吓得不轻。这简直就是判若两人。他心里一沉,“你……你的头发……”他从来没见过头发这么短的女孩。甚至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都没见过头发这么短的。

鲁斯骊被他这么盯着看,心里也有点疑惑,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了电话铃声。她立刻绕过盯着她看的“雍正”,扑到茶几边去接电话,顺势将手里那个装圆筒的袋子放在茶几上。一手拿着话筒,问了一声,“你好,哪位?”另一手拿着被她吃了一小半的圆筒继续吃,并且很舒服地坐在了茶几边上铺在地上的白色毡毯上。

“雍正”看着她动静之间,那一头短发自在而活泼地随着她的动作也动来动去,觉得心里好像被那短发在动静之间抚触到了一样,有点痒痒的。他觉得她好像在这一个时辰之内就变了一个人。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活泼、好动、机灵的女孩,让他觉得从心眼儿里想疼爱她。并且连带着他自己也觉得好像要抛掉身上的许多重负一般。

“哦,是你呀。我一直在家。就是刚刚去楼下剪了头发。哦,手机忘带了。”鲁斯骊一边说话,一边吃圆筒,好惬意的样子。是早上刚刚给她打过电话的赵逐青。

但是她轻松的表情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就紧张起来。“你怎么哭了?”由于情绪紧张,她不由自主地从毡毯上改变坐姿为跪姿,又慢慢站起身来,坐在茶几边的沙发上。“来我家,没问题。我去接你。你说,你在哪儿。别哭了,等我。”鲁斯骊放下电话,三口两口把手里的圆筒快速吃掉,这才发现“雍正”一直站在不远处瞧着她。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一皱眉,右手握了拳,在自己脑袋上敲了一下,她忘了,自己家里还有个不速之客呢。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倒是很镇定的样子。他这辈子经历的事太多了,哪件的级别都比她现在遇到的事情要高,他也没理由变声变色的。鲁斯骊想了想,从茶几上的袋子里拿出圆筒,跑到他身边递给他,笑道,“四哥,我要出去接一个朋友,她今天晚上可能要住在咱们家。你别介意。不过,有一点,我希望你明白,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你是谁。她可是职业记者出身,对新闻是相当敏感的。你不想回不到你的时代吧?”说罢也不管他听懂没听懂,转身拿了车钥匙和钱包就去开门。走到门口又回头一笑,“你乖乖在家等我,不要出去哟。”

看着她出门而去,雍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圆筒。学着她刚才的样子,放到口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好凉,口感并不好。但是片刻之后稍一回味,又觉得有一种很甜很腻的香气直通喉舌,进入腹内,竟让人欲罢不能,不由得又轻轻咬了一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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