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放下经书,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终于治好了。我还正为你祈祷呢。”苏轼感动地笑道:“客自弃去,主已无忧。经不一定管用,管用的是你那片心。”
这段日子,苏轼光吃麦饼,也不吃盐,朝云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就去让苏过买些羊排骨回来。过了一会儿,朝云进房来,跟苏轼说,想做无相庵的义冲大师的俗家弟子。
苏轼纳罕地问道:“怎么想起这事来了?”朝云道:“一来朝云喜欢佛典,二来入了佛门,心里也会更安静些。”苏轼笑道:“只要你喜欢,就是真的出家,我也高兴。”朝云看了他一眼,佯嗔道:“看你!”
吃了早饭,朝云便去无相庵找义冲大师,恳切地说:“大师,我为佛门俗家弟子,带发修行,您能收我为徒吗?”义冲正襟危坐,道:“学士内眷,天下闻名。”朝云道:“色空空色,名又如何?”
义冲大师赞许地点了点头,问道:“为何要入我佛门?”朝云道:“朝云虽无慧根,尚有灵性。一求佛法,二求先生平安。”
“求先生平安”才是她最大的动因,跟苏轼说“心里也会更安静些”,是不想让他心里负疚而已。
义冲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老尼知你慧根不浅,愿收你为徒。既为佛门弟子,须有法号,就叫善慧吧。”朝云忙跪下来,向师傅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苏轼向来是个闲不住的,也不喜欢关在家里,痔疮一好,就要四处走动走动。想起苏过说的那位翟秀才,就打听了他的住处,登门道谢。二人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苏轼酒量不大,却喜欢喝酒,就问他近处可有谁会酿酒。翟秀才告诉他当地有位被戏称为“酒神”的林行婆,苏轼大喜,忙请他带路去登门拜师。
二人边走边大谈饮酒之乐,来到林行婆家。偌大的一座院落,大门朝东,西面是柴房,北屋五间,南屋是作坊。林行婆五十开外,正在院中封大缸。翟秀才喊了一声:“林行婆!”就领着苏轼破门而入。
苏轼这样一位大人物来到这等僻远之地,早已成了当地的大名人。林行婆抬头望去,一眼便认出他,见翟秀才把大贵人苏内翰请来,如天上掉下活龙一般,乐不可支,连夸“秀才,你可真行”,说着就要向苏轼下跪。苏轼急忙伸手拦着不许跪,连声喊道:“使不得,使不得!”
林行婆道:“苏大人,如何使不得!”苏轼摆手笑道:“现在不是大人,是罪人。再说了,你是酒神,我是酒鬼,我应该向你施礼。”说得林行婆和翟秀才开怀大笑。林行婆从来没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大官,叹道:“没想到这么大人物,这么爱说笑。”
翟秀才说明来意,林行婆“嗨”了一声,爽快地说:“要喝酒尽管来取,找那麻烦做什么?”苏轼道:“不瞒你说,我没那么多钱买酒。”林行婆忙摆手道:“不要钱,不要钱!”
苏轼道:“这个人情我可欠不起,你做酒也不容易。三百六十行,行行各有难。”翟秀才凑趣道:“林行婆,你是不是怕秘方传出去?这你放心,苏大人你该相信。”林行婆白了他一眼:“看你说的,我是那种人吗?别人我不教,苏内翰要跟我学造酒,那是我的福分。”
苏轼一听有戏,赶忙深施一礼:“学生这厢有礼了。”林行婆登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忙不迭地说:“哎哟,折煞我也!”见她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苏轼和翟秀才都大笑起来。
林行婆可谓把造酒之法倾囊相授,还给了苏轼好多酒曲等物,执意不收钱,让苏轼十分过意不去。回到家中,苏轼便照着学到的办法酿了一坛子,天天琢磨酒是不是好了。
等了好几天,终于到了林行婆说的开坛子的日子。苏轼起了个大早,打开坛子舀了一勺,尝了一口,又连喝几大口,啧啧称赞:“好酒!”说罢,美滋滋地盖上坛子,一步三回头地来至院中读书,又让苏过去请詹太守来尝好酒。
不多时,詹太守约了许参军和朱通判来了。他们知道苏轼手头紧,还带着厨子和肉食。苏轼最喜欢热闹,满面春风地迎出来,高兴地说:“我得良方,酿了几坛真酒,正好大家一同品尝。”许参军眼睛瞪得溜圆:“酒是大人酿的?大人会酿酒?”朱通判翘起大拇指:“大学问家造酒,必定出手不凡。”詹范拈须笑道:“喝了这酒,定有诗兴。”
苏轼把三人请进屋,笑道:“诸位前来,交杯论盏,幸甚,幸甚!不过,你们与罪人饮酒,岂不气煞宰相?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若知我等在此开怀畅饮,也会腹中起浪。”詹范摆手豪爽地说:“莫说有浪,这里起台风都不怕。”苏轼连呼“痛快”,众人都大笑起来。
一时酒菜摆上桌,众人大快朵颐。詹太守等人都夸这酒酿得好,可把苏轼得意坏了。许参军突然感到腹内不适,急忙告罪离座,众人也不以为意。
詹范一直为上次苏轼搬到嘉祐寺住的事耿耿于怀,席间又诚恳地道歉。苏轼坦然笑道:“看你,何必如此客气?你我朋友一场,岂能不解区区小事?照大宋律法,被贬之人,不是自己盖房,就得住僧舍面佛反省。若不是你法外施恩,网开一面,我这脱钩之鱼能住到如此好地方吗?”说得詹范和吴通判哈哈大笑。
苏轼道:“说起房子,我就想起了黄州的雪堂,不知怎么样了。时下张耒已被贬为黄州通判,他定会常到雪堂坐一坐。”詹范正要答言,却捂着肚子,说了声“对不起,腹内偶有不适,需要方便一下”,慌忙离座而去。
谁知苏轼也忽感腹内不适,一看朱通判也难受得捂起了肚子,二人面面相觑,心中纳罕是否酒菜有问题。正巧翟秀才急急忙忙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苏内翰,林行婆让我来说,这酒封好之后,早一个时辰也不能喝!”苏轼和朱通判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捂着肚子,急忙向外边跑去。
次日,苏过再去请酒,三人不得空,却说:“请转告苏公,就说我等腹疾未愈,卧病在床,去不得,也不敢去了。”苏过回来把话一学,苏轼和朝云都大笑。从此,这事便成了苏轼的一个“污点”,常被詹范等人拿来取笑,说的都是朱通判那句话——“大学问家造酒,必定出手不凡。”
这回请酒,因都坏了肚子,剩了半桌子菜没动,苏轼一家倒美美地吃了几天。等好菜吃完,苏过烧羊骨的手艺也学成了。
这日,苏轼和朝云在荔枝树下摆好桌凳、碗筷,准备开饭。苏过腰系围裙,将烧羊骨端了上来,喊道:“来了——小的不才,请尝尝味道如何?”苏轼夹起一小块尝了尝,笑着赞道:“不错,吾儿堪为一流厨子。”朝云也尝了一块,点头赞道:“真不错。论做饭,有乃父之风。”
苏过听朝云这么夸他,有些自嘲地说:“只可惜,读书没能继承下来。”朝云笑道:“你若是读书再像父亲,那文运还能跑到他人之家?你的画倒学得蛮像。”苏轼呵呵一笑,道:“过儿继承了为父两样东西,烧饭和孝顺。”朝云笑着对苏过说:“这比什么都好。这是第一次听到你父亲夸你。”苏过笑道:“听到父亲夸奖,今晚我肯定睡不好觉。”
苏轼将那块啃过的骨头扔到地上,冷不丁地见一条花狗从身后窜出来叼走,倒被它吓了一跳。苏轼又拿起一块大点的骨头啃了起来,只见另一条黑狗正蹲坐在不远处,左瞧右看,舌头还不时地伸出来舔嘴。
苏过喝了一声,将黑狗撵走。不等他坐下,黑狗又凑了过来,后头还跟来好几条狗,都围拢过来。苏过又去撵,苏轼摆手制止:“挥之不去,还要再来。骨头是狗的天食,这镇上并无多少羊骨,被我们买来,岂不是从狗嘴里夺食?它不咬我等就算很大的面子了。”朝云和苏过都笑了起来。
苏轼童心未泯,调皮地蹲到地上,对着那几条狗啃骨头,还对它们喊话:“伙计,内翰也是人,也喜欢荤。没办法,狗嘴里夺食,得罪了。”说完,将骨头扔给狗群。狗群立刻争抢起来。苏轼感慨道:“为一块无肉之骨尚且如此争抢,朝中之人,为了大富大贵,焉能不争?”
苏轼所言不差,此时朝中无一日太平,一干人明争暗斗,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拼得你死我活。
这日,哲宗在福英殿召见曾布,问他对当下朝政的看法。曾布道:“元祐进言者,以熙宁、元丰之政为非而当时为是;今日进言者,以元祐之政为非而熙宁、元丰为是;皆偏论也。愿陛下公正而听、公正而观,无问新旧,唯归于当。凡当者皆取,凡不当者皆去。”哲宗颔首大悦。
曾布这话大有玄机,“无问新旧,唯归于当”,虚晃一枪,看似持论公正,无所阿附;要害却在“凡当者皆取,凡不当者皆去”,意思是新党中也有不该起用的,所指实是熙丰党人的元老吕惠卿。近日,吕惠卿外任期满,有人提议让他回京任职。曾布料到哲宗会问及此事,便先埋下了一个伏笔。章惇等人私下早就计议已定:吕惠卿最善结党,用心狠毒,断不可让此人入朝。
果然,哲宗问道:“近日,朕听从辅臣之议,把江宁太守吕惠卿改知大名府。惠卿乃先帝重用之人。路过京师,必乞求见朕,朕当以何对呢?”曾布道:“吕惠卿赋性深险,王安石援引为执政,吕惠卿得志,遂攻击安石,其凉薄可知。吕惠卿若见陛下,必言先帝而泣以感动陛下,希望得留朝廷。陛下可只听其言观其行,不开金口,吕惠卿便无计可施。”
哲宗也是少年心性,听了这话不由得乐了,一心要看看吕惠卿是否真会“言先帝而泣”,笑道:“有意思。”
曾布果然神机妙算。次日吕惠卿在福宁殿觐见,跪在地上,泪人一般,泣不成声:“臣处江湖之远,每每想起先帝的厚恩,总是食不甘味,夜不能眠。自知陛下亲政以来,臣无时不在翘首以盼。闻陛下恢复熙丰之政,欢欣鼓舞,额首称赞,此乃我大宋之福也。臣虽无能,但尚知尽忠尽义,若能伴君进策,当万死不辞。”然而,戏做得过头,竟将眼泪溅到龙袍上,惹得哲宗大为不悦。
吕惠卿哭了半日功夫,觉得戏做得够足了。他见哲宗未出一言,心中纳罕,只得拭泪问道:“臣就要知守大名府了,不知有何圣谕?”哪知哲宗就按曾布所教,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去吧”,便不再发话。吕惠卿只好知趣地告退。
等吕惠卿退去,哲宗唤内侍来更衣,一脸厌恶地问内侍:“你说,这女人哭起来好看,男人哭起来怎么越看越别扭,是何道理?”内侍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哲宗点了点头。
章惇等人得知此事,分外得意,又好气又好笑,都大笑不止。从此,吕惠卿被哲宗列入了黑名单,东山再起无望,白演了一场“泪溅龙袍”的苦情戏,却不知是曾布轻而易举地断了他的锦绣前程。
岂止是吕惠卿,元祐党的刘挚也大不知趣。他早已被贬黄州,却称病在家,不去赴任,指望哲宗回心转意。这日下朝后,章惇昂首阔步而行,众臣见了他纷纷让路施礼。章惇脚也不停,头也不转,只点头示意,可谓旁若无人。蔡卞赶上来说了刘挚之事,章惇当即拉下脸来:“竟有此事?这老杂毛敢抗旨不遵!”蔡卞耳语道:“其中自有蹊跷。下官听说,近来刘挚多处联络,觊觎达致圣听,有所图谋……”章惇大怒:“呸!妄图在本相眼皮底下浑水摸鱼,休想!”
次日,章惇便到福宁殿向哲宗进了一言:“刘挚元祐期间附会司马光,毁讪先帝,同恶相济,贬谪黄州,实乃罪大罚轻。他却不思悔改,以称病为由,违抗圣命,图谋再举,实乃奸邪行径。”哲宗皱眉道:“传朕的旨意,将他贬出京城,他就是病死也不要死在京城!”
哲宗又问吕惠卿是否还在京城。章惇不屑地说:“他也在等候陛下垂恩留朝呢,又一个赖着不走的。”哲宗想吕惠卿与刘挚倒有分别,就问章惇是何主意。章惇决然地说:“上无留意,自当远退,岂有赖着不走之理。”哲宗点头道:“就依卿意,让他快走!”
吕惠卿和刘挚都是做戏的好手,接到“即日出京”的圣谕,其光景可谓穷形尽相,叫闻者齿冷。刘挚装出一脸病容,颤颤巍巍,几乎要咳出五脏来。吕惠卿则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圣上,圣上,臣舍不得圣上,离不开圣上。臣不如去死啊!”然而,就算真病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出一缸的眼泪来,也只得灰溜溜地接旨谢恩,还没少挨宣旨官的白眼。
刘挚这回是真病了,无精打采地骑着马行走在汴京城外,垂头丧气,一步一回头,大有肝肠寸断之态,身后跟着一辆牛篷车。来到长亭中,爬下马来,望着漫天飘飞的柳絮,叹了口气,坐下来闭目养神。
哪知冤家路窄,却听见一句:“这不是刘大人吗?在朝中广结党羽,怎么也落得和老夫一样!”刘挚睁眼一看,原来是吕惠卿,忙反唇相讥:“原来是吕大人。彼此彼此,吕大人是始作俑者,我只是效法而已。”
这时,一个老人蹒跚着走上亭子,把一张条幅贴在柱子上。吕惠卿纳罕地问道:“老人家,你这是?”老人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自己是个聋子,指着远处向这里张望的一群人,道:“几个举子给了我一些钱,让我把这个贴在这里。”刘挚还在那里自作多情地说:“莫不是举子们在挽留我们?”吕惠卿此时倒清醒了,一脸鄙夷地说:“做梦吧!”
二人一看,贴的是一副对联。上联是“惠卿哭殿未得圣意”,下联是“刘挚出京大快人心”,横批是“苍天有眼”。刘挚脑袋里“嗡”了一声,好像挨了一榔头,险些晕倒。吕惠卿略一错愕,转而凄然笑道:“‘笑骂由人笑骂,做官我自做官’,邓绾说得好!”
话说刘挚走三步退两步,来到黄州。苏轼当年九死一生,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可谓一撸到底,到了这里,却能苦中作乐,甚至可以说过得颇为惬意顺心,但世间豁达如苏轼能有几人?刘挚这一路走来,已是满头白发,老态龙钟,露出下世的光景。
苏轼走后,陈慥、潘丙、善济等人细心看护他留下的一草一木,保存得完好无损。那块东坡也替他种着,前些年的收成都给了救儿会。那帮孩子都已长大,被其家人领走,溺死女婴的恶俗也从此根除。这几年打下的粮食拿去卖了钱,积攒起来为苏轼留着。听说他被贬到岭南,陈慥等三人在雪堂哭了三天三夜,黄州的百姓也哀叹涕下。张耒这次贬到黄州任通判,得知这些,感慨万端,激动不已。
这日刘挚拄着拐杖来到雪堂。苏轼所种的那几棵小柳树已长到碗口粗细,浓浓的绿荫遮映在堂前。刘挚长叹一声,问道:“有人吗?”正巧,张耒与陈慥、潘丙、善济在堂内饮茶。陈慥走出来,不无讥讽地说:“啊,是新任太守大人。这里可不是你来的地方。”潘丙也过来打趣:“宰相大人,来此不知有何感受?”
刘挚大为不悦,问道:“汝等是何人?”潘丙“嘿”了一声,道:“我们是这里的主人!”刘挚恍然,问道:“苏轼把这地方卖给汝等了?”潘丙冷冷地说:“这不关你的事。”刘挚有些恼火地说:“怎么不关老夫的事?我可是这里的太守!”陈慥一句话将他顶得死死的:“你管黄州衙门去吧。”
刘挚自觉没趣,长叹一声道:“我还以为这里荒芜不堪了。”善济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只有荒了的人心,哪有荒了的土地!”潘丙更是嗤之以鼻,冷眼道:“放心吧,只要黄州子孙不死,这东坡上永远是绿的。”刘挚自讨没趣,步履蹒跚地离去,只见东坡地上桑树成林,金黄的麦子在风中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