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宽大的古色古香的屋子里,香烟缭绕,睡榻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五六个尼姑跪坐在四周,敲打着木鱼,念着佛经。一名非尼非俗的三十左右妇人扑倒在榻沿上,压抑而又悲戚地抽泣着。
在“嗡嗡”的念经声、“笃笃”的木鱼敲击声以及凄惨的哭声中,榻上少年的手动了动,胸脯也微微有了些许起伏,死灰的脸渐渐泛起了一丝血色。
妇人哭得泪眼朦胧,昏天黑地;尼姑们低着头,有口无心地念着经。她们都对少年的变化没丝毫的察觉。
少年的脸色越来越红,胸脯有了剧烈的起伏,双手开始攥紧了拳头……蓦然间,他发出一声大叫,随着叫声,他的上身直挺而起,原本紧闭着的双眼也突然睁了开来。
这一下可吓坏了在场所有的人,她们可都以为这少年已经死去。
在尖叫声中,也不知谁叫了声“诈尸”,尼姑们扔掉了手中小木棰,有的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去,有的则吓得腿都软了,跌坐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在那里发抖……唯有那一直哭泣着的妇人在瞬间的惊诧过后,反而扑向了那少年,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神情急切,哆嗦着嘴唇,带着颤音道:“天儿,你……你……”
少年怔怔地望着女子,眼神由迷茫而逐渐清澈,半晌微微一笑:“娘,孩儿没事。”
“真的没事?”妇人手忙脚乱地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又捧着他的脸端详了片刻,这才彻底相信自己的儿子确实没死,不由得一把将儿子搂入怀中,喜极而泣:“儿啊!你可吓死娘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娘怎么活啊……”
少年虽然一脸的稚气,但身形早已高过母亲不少,但此时此景,也只能任由母亲搂着,只是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带着诡异的苦笑,心中不解:自己的这个娘,究竟是太老了还是太年轻了?
少年之所以会有这种神情,会有这种不解,是因为此时这位母亲口中的天儿,已经不是原来的天儿,或者说不完全是原来的天儿了。就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那个二十一世纪坠崖身亡的卧底警察的魂魄莫名其妙地占据了这个刚刚断气了的明末少年的身子。
魂魄入窍的那一刻,他有了知觉,他本能地想要睁开眼睛、想要清醒过来,但脑海中似乎在跑马一般,各种熟悉的、不熟悉的画面纷沓而至,犹如充足了气的气球还有气在不停地涌入,头疼欲裂,胸闷难耐,由不得地发出了那一声的大叫。这叫声让满屋皆惊,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睁开双眼,眼前的情景让他既陌生而又熟悉,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脑海里除了原有的记忆又多了另一份记忆,一个十六岁明末少年的记忆。在妇人扑向他的那一刻,也不知是因为他平素喜欢看穿越小说的缘故,还是这一切本就是天意,他脑海里的新旧两份记忆开始交融,一个荒诞而又清晰的念头闪现了出来:难道自己穿越了?
当妇人紧张地查看他是否真的没事时,随着两份记忆的融合以及眼前情景的真实感,让他确信,自己真的是匪夷所思地穿越了。一个出色的卧底所该具备的快速应变让他很自然地开口叫了“娘”。
此刻,在妇人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那一份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那份真真切切的母爱,久违了真实情感的他,心中涌起丝丝暖意,决定接受上苍的这个安排,就当个明末的少年,当这个妇人的儿子。且不论穿越本就是桩奇遇,单单从此不用枕头下藏着枪,睡觉都睡不踏实就足够让他满足的了。更何况这已是没法改变的现实了。
被吓得半死的尼姑们这时醒过神来,知道不是诈尸,起身的起身,转回的转回,一个中年女尼含笑来到他们母子身边,双手合十,躬身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天少爷死而复生,此乃二奶奶诚心礼佛,功德无量所致。善哉,善哉!”
妇人松开儿子,抹了抹眼泪,起身还礼:“这也多亏了当家师太和众位师太诵经祈福。”
听着女尼口中的称呼,他脑海里那份新的记忆愈发清晰了。他眼下的名字叫做顾云天,小名阿天,江南姑苏人士,父亲顾一凡,在他没出生前就已亡故,母亲就是眼前这个妇人,名叫淑娘。
顾一凡出身于累世簪缨,人才辈出,有过顾雍、顾荣、顾恺之等名人的吴中大族顾氏的一个旁支,书香门第,家境殷实。他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兄,名叫顾一平。顾一凡从小聪明过人,十五岁考取了秀才,十八岁乡试高中,是他父亲,也就是顾云天爷爷的骄傲和希望。
可这位顾二爷当上了孝廉公后就有些轻骨头了。狎妓听曲是明末士大夫风流雅致的生活之一,顾孝廉也不能免俗,于是就认识了淑娘。
淑娘本是秦淮河边的清倌人,不仅长得花容月貌,而且诗词歌舞样样精通,引得当时的名公巨卿、豪绅商贾乃至才子名士争相慕名来访。
顾一凡才学过人,容貌俊朗,风度翩翩,被誉为姑苏“美才子”。和淑娘二人郎才女貌,一见钟情,遂定下了秦晋之约。谁知,顾一凡替淑娘赎身,双双回到苏州后,却为老父所不容,不得不在外租屋而居,靠着淑娘刺绣卖绣勉强度日。
也不知是顾孝廉吃不了这种清贫的苦还是淑娘太动人以致房事太过了,一年没到,竟然得了痨症,在淑娘分娩的前夜一命呜呼了。他这一死,不仅留下了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也让赶他出门却又一直盼着他回头的老父一病不起。
老爷子虽然恨淑娘毁了自己的爱子,但念及顾云天总是顾家的种,在临死前,请族中老者作证,立下遗嘱,让顾云天返回顾家,并分给他一间小院和十亩田产。但有两个先决条件,一是在顾云天没满十八之前,房产、田产都由大伯顾一平代为掌管,二是,淑娘一生不得改嫁,更不能返回秦淮,而且必须在顾家担当护法的竹翠庵带发修行满十八年。
当时淑娘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于是,襁褓中的顾云天就回到了顾家,由顾一凡原来的书僮顾诚夫妇抚养,而淑娘则在竹翠庵中青灯古佛,苦度岁月。
没爹没娘,寄人篱下,加上大伯顾一平夫妻生性刻薄贪婪,顾云天这十六年的生活可称得上是一把辛酸泪,不堪回想。
自懂事以后,除了每月一次外,逢到节日,阿天也都会来竹翠庵探望母亲。今天是中秋节,亲人团聚的日子,母亲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他自然一大早就来到了庵中。却不想正遇上庵中的那个势利的二师太冷言冷语地在羞辱母亲,由不得上前和她争吵了起来。也不知是太过气愤还是本就体弱,争吵之中忽然觉得天昏地暗,下来的事他就不知道了。不过,看眼下这阵势,显然母亲和尼姑们都当自己是死了。
“天儿,你真的没事了吗?”淑娘见顾云天在发愣,摸了摸他的头,关切地问道,“刚才你怎么会气息全无的?连郎中都说你已经……已经……”
淑娘一头黑发挽成一个高高的美人髻,肤色白皙,五官精致,虽然双目红肿、眼眶中还滚动着泪水,但自有一番楚楚雅致的风韵,若非身着僧衣,当是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
怪不得父亲为了她会抛家舍业!阿天暗暗叹息。他既对父亲的选择感到理解,也因母亲如此一个佳人,能从十七岁守寡到三十三岁,把女人最好的时光都浪费在庵堂里而感到惋惜和敬佩。
“娘,孩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天旋地转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怎么?刚才郎中说我死了吗?”顾云天略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按他原来的年纪来算,眼前这个娘也就大他五岁,又是如此的美丽,让他难免有些难为情。
“是啊!刚才为娘也搭了你的脉,确实是没一点脉息,真是吓死我了。”淑娘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
“孩儿让娘担惊了,真是罪过。”顾云天尽量顺着新来的意识斟酌着说话。
“这怎么能怪你呢?”淑娘握住儿子的手,禁不住又落下泪来,“天儿啊!娘打小就不在你身边,当真是苦了你了!”
“孩儿不苦。孩儿知道,娘这么做,都是为了孩儿,是孩儿让娘受苦了!”顾云天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久违的亲情让他有些激动。说起来他的两世有个共同点,都是遗腹子。前世里靠着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还供他读完了大学。然而因为当了卧底,没法和母亲联系,苦命的母亲思他太过,加上原本就有病,在两年前就病故了,母子俩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眼下天见可怜,又给了他这么个机会,他岂能不动情?
看着他们母子情深的场面,几个心软的女尼眼圈都红了。当家师太清咳了一声,笑道:“二奶奶,既然天少爷没事了,那你们母子好好聊聊,贫尼等告辞了。”
淑娘闻言,从悲喜中惊醒过来,赶紧起身相送。不料顾云天往尼姑群里扫了一眼,作诧异状:“二师太呢?”
当家师太一愣,下意识地朝身后的尼姑们望去。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圆脸小尼姑笑道:“师父,天少爷,二师兄刚才以为天少爷诈尸,要找她算账,吓得躲到自己芸房里去了。刚才我去告诉她不是诈尸,她却怎么也不肯相信,关着门死也不肯开,好像还躲在了床上,用被子蒙着头……”说到这,小尼姑“咯咯”笑出声来。
“二徒平素修行不诚,不积口德,这也是她自作自受。”当家师太也不禁莞尔一笑,朝着淑娘母子躬身合十,“二奶奶,天少爷,贫尼替二徒向你们陪个不是。”
淑娘赶紧还礼,连说不敢。顾云天却嘿嘿一笑,半真半假道:“当家师太,佛门子弟信奉的是众生平等,贵徒却怎么长了双……”
他“狗眼”二字还没出口,淑娘厉声斥道:“阿天,不得胡说!”
当家师太摆手道:“今日之事确实是二徒不好,让天少爷受罪了。贫尼今天定当对她严加惩戒。”
阿天鼻子哼了一声:“二师太欺负我娘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愿师太的这次管教有用。”
“阿天……”淑娘再次要出言斥责,当家师太倒是颇为大度地摆手制止,微微一笑道:“请天少爷放心,贫尼向你保证,这类的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说罢,微施一礼,带着众尼姑退出房去。
送走了大小尼姑,淑娘回到房中,劈面训斥阿天道:“天儿,你好没规矩!怎么能这么跟当家师太说话?”
“没规矩?我这还算客气的了。所谓‘教不严师之惰’,二师太这般放肆,她这个当师父的也难逃其咎。”阿天不以为然道。
“胡说,娘在庵堂这十六年来,都亏了当家师太的照应,她可算得上是娘的恩人。”淑娘颇为感慨地说道。
“娘,你就是太善了。”阿天拉母亲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你在这里带发修行那是爷爷临终前和她说好的,顾家每年都给她不菲的香火钱,她照应你是理所应当的。”
淑娘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今年的香火钱,顾家到现在还没给。”
“什么?”阿天吃了一惊,“大伯连这也敢赖?顾家的祖宗牌位可都供在这。”
淑娘又是一声叹息:“倒不是赖,我听你诚叔说,近年来,你的堂兄又是赌棋又是赌虫的,把城外的田产都典当了,而原先的积蓄,你婶娘又搂着不肯放,你大伯也是拿不出钱来。”
“搂着不肯放?”阿天眼中寒光一闪,冷笑一声,“娘,你放心,待会我回去后就让那恶婆娘把钱吐出来交香火钱。”
“天儿……你……你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淑娘一脸的诧异,儿子的神情、语气让她蓦然间感到陌生,感到没由来的心慌。虽说从小分开,不常见面,但母子连心,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性格脾气,淑娘还是清楚的。儿子是个内向得有些木讷的人,像刚才那样和自己亲热地交谈已是少见,或许还可以用劫后余生、过度惊喜来解释,但眼前他冰冷得有些怕人的语气和眼神又是怎么回事?
“娘,不是换了个人,而是孩儿长大了。”阿天展颜一笑,拉起母亲的手,“过去孩儿跟娘一样,太软弱了,什么事都逆来顺受,从今天开始,孩儿要变一变了,绝不会再容忍别人来欺负我们母子俩了。”
注视着儿子那与其稚气的面容所不相称的坚定的目光,淑娘一时无语,心里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儿子真的是长大了吗?可他小小年纪又能……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