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的学校坐落在一个大湖畔，看起来有些偏僻，但环境极为幽静。无论是悠闲地漫步在校园，还是静静地坐在教室，都会轻松畅快地呼吸到由湖风送过来的清新而温润的空气，都会领略到朝晴暮阴变幻多姿的湖光风景。
一个晴朗的傍晚，我走出校门去湖边溜达。举目四望，美丽的夕阳把水势浩渺的大湖装扮成一面明晃晃的“大镜子”，周边镶嵌着远山近树的倒影，中间映照着一层层轻轻荡漾的金波，一只只翩翩飞舞的水鸟，还有一条条慢慢行进的渔船。
湖风中隐约传来咿咿呀呀的桨声。循声眺望，一条渔船正从“大镜子”的一端慢慢地摇过来。过了一会儿，刚才还是菜叶般大小的船影一点点放大。终于，一条真实的宽头扁尾的木板渔船出现了：桅杆上挂着白帆，栏杆边晾着湿淋淋的渔网、亮闪闪的鱼钩，船头上的渔夫哼着渔歌，在奋力划桨，船底涌起一朵朵浪花；船尾的渔妇一边侍弄着瓦盆里的香葱和月季花，一边吹开行灶里的炊烟……
这时，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渔家少年猛地从船篷里跳了出来，光着鸭蹼样宽大的脚板，敞着纽扣零落的衬衫，胸脯和手臂上的一块块肌肉凸现着。
我惊讶地看到，那少年长得可真黑呀！斜阳照在他的身上，泛起乌油般的光泽，而他那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在憨厚的笑容里映衬得像白瓷一般。
“这小子不会是非洲来的吧？要不就是在墨水里洗了澡！”我自言自语道。
显然，他没听到我在评价他，只见他跑上船头，操起一支长长的竹篙，“嗖”地点在湖边的堤岸上。渔船晃晃悠悠地泊在了岸边，湖水中泛开一圈圈银亮亮的细波。
“卖新鲜鱼喽——”他的爸爸妈妈挽起沉甸甸的鱼篓，把脆生生的叫卖声送到大街小巷。
他像小和尚一样盘坐在船篷上，守着一只泥糊糊的木盆。我踮起脚尖一看，木盆里装满了肥嘟嘟的蚯蚓。夕阳下，蚯蚓们穿着清一色的“肥皂沫”盛装，在木盆的泥沫里轻轻柔柔地蠕动着、缠绕着、翻滚着，水莹莹、亮闪闪。
正当我猜想着这些蚯蚓的用处时，他又从船篷里端出一只装满鱼钩的竹编。然后，用灵巧的十指从木盆里抓起一条条蚯蚓，捏捏揉揉地穿在弯弯的鱼钩上。不一会儿，一个个鱼钩流苏般垂挂在竹编沿儿上，那样子就像是装着美味佳肴的餐碟。
于是，我的目光不再囿于蚯蚓和竹编，而是盯在一串串鱼钩上：大弯钩、小弯钩，金闪闪、银亮亮的，哪款不是我从小就喜欢的？留在我记忆里的一次次收获颇丰的垂钓，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这样看着、想着，我向前凑了凑，特别想与他说话，但他真可恶，只顾变魔术似的把一条条蚯蚓往鱼钩上穿，看也不看我一眼。
“喂，这些大大小小的鱼钩都用来钓什么鱼？”我只好开口问道。
“鲫鱼、鳊鱼、鳗鱼，还有白鱼、黑鱼、黄牛鱼……”没想到，他点着鱼钩，就像真的有各种各样的鱼儿在眼前鲜蹦活跳似的说着。尽管他说话时嘴里像含了青橄榄似的有些糊舌头，但我还是被他吸引住了。
“送我一个鱼钩，行吗？”我直奔主题，小心翼翼地问。
“行。不过，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他转悠着乌黑的眼珠说。
“我叫王一波，”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金钩钩。”他说。
我听得差一点儿笑出来：这么滑稽的名字！
“别笑嘛，我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啦。‘金钩钩、银钩钩’是我小时候常跟爸爸玩的唯一游戏。金钩钩是我家捕鱼谋生的东西；我爸还说，它能钩住我的命。”
“喂，快点儿给我鱼钩吧！”我催促说。
“等等，你念几年级了？学校离家远不远？”他接着问。
“刚念初一，在校寄宿！”我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好，我给你大、中、小三个鱼钩，不过……”他拿出鱼钩在手里晃动着，并不给我。
“好啰唆呀，还‘不过’什么呀？”我着急地问。
他一骨碌爬起来，居然从船篷里拎出一个青蓝色的帆布书包来。
我不解地问他：“你这是……”
“王一波，你教我一篇新课文好吗？”他带着恳求的语气说，“我也刚升初一，学校在湖对岸的一个乡村里。因为我家的渔船到处漂泊，我的上学也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这几天我又落下了好多课……”
“没问题！”我打断了他的话。
“说话算数！”他说着，突然伸手一个小指头来，要和我玩儿提时的“金钩钩，银钩钩。”
我觉得有些好笑，但为了得到心爱的鱼钩，还是满足了他的要求。他的小指头牢牢地钩住我的小指头，犹如两个小动物的触角相互缠绕着、拉扯着，一股温柔的痒痒感从手指传递到心里，唤起记忆里的童谣：“金钩钩，银钩钩，谁骗人，是小狗……”
他爽快地把三个鱼钩递给我，我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喜滋滋地如获至宝。这时，我暗暗捉摸着“毁约”，心想：“烦死了，我可不想教你新课文。”一边想着，我的脚一边朝学校那边挪动。
“哎，你还没教我新课文呢？”他在我身后喊。
我不但没理他，还加快了匆匆开溜的脚步。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了他的怒吼：“你耍无赖！”
我回眸一看，他已经摆出了“战斗”的架势：“嗖”地拔出长长的竹篙，然后，双手一撑，纵身一跃，矫健的身影从船篷掠向堤岸，又旋风般地向我扑了过来。
我“啊”的一声惊叫，丢下手中的鱼钩，慌忙往校园里逃去。我毕竟理亏，跑动时的心慌与紧张削弱了腿脚的力量。
眼看金钩钩就要追上我了，差不多伸手就能拽住的衣服。这时，我刚好逃进了校门，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念头——迅速把铁门关上！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金钩钩的前脚跨进校门，我已经把铁门关得严严实实。而金钩钩“乒乒乓乓”地一阵乱敲，不过变成了无奈的发泄。
谢天谢地，我如同原野上被强敌追杀的弱者，经过一番拼命逃窜，最终躲进了妙不可言的安全地带。
可是，我高兴得太早了，当我喘着粗气慢悠悠地走在校园甬道上时，眼角余光里突然闪出那个矫健的身影——他已经从两米多高的围墙上飞越进来！
我只能继续逃窜。逃着，逃着，冷不防被脚下的一块砖头绊倒了。我像死猪一样老老实实地趴在甬道上，两个鼻孔吸尘器般猛吸着呛人的泥沙。我想象着，金钩钩的那个黑地瓜般结实的拳头已经高高地举在我的头顶上空，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我哆嗦着四下看了看，还好，他毕竟不熟悉校园地形，一时还没追上来。我迅速爬起来，继续逃窜。真倒霉，前面的路被厕所挡住了，而他那鼓槌似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
走投无路的那一刻，我一溜烟儿地逃进了厕所里。
闯祸了，这是女厕所！
一位女生“啊”地尖叫起来！
我闭着眼睛，掉头蹿出女厕所时，身后传来一片骂声。
我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嫁祸于人”的好办法，那就是一边反过来追赶金钩钩，一边大声呼喊：“抓小流氓！”
果然，甬道上立即就有几位男生跟着我一起“追捕”金钩钩。
金钩钩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好几位男生向他跑来，他来不及多想，转身拔腿跑出了校门。
当我们追至湖边的堤岸时，金钩钩已经纵身跳上船去。我捡起一块鸡蛋大的泥团，“呼”地掷向船去，恰巧，那泥团正好砸翻了船篷上的一只竹编，于是，一长溜穿着蚯蚓的鱼钩掉到水里。
2
晚自修的铃声响了。我捧着书本从宿舍走向教室。走在灯光朦胧的甬道上，我老是害怕金钩钩会不会突然蹿出来，把我拦住，然后把我痛打一顿。这样一遍遍地想着，害怕的心也就越跳越快、越跳越急，而眼梢悠悠摇曳的树影，耳边“沙沙”拂过的风声，都会让我一惊一诈，幻化成幽灵一样的金钩钩！
我带着一身冷汗，终于安然坐进了教室。要说还有什么害怕的话，那就是右边紧挨着我的玻璃窗。因为，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不时透过夜色往外张望，而班上的女生们又偏偏在惶恐不安地谈论着“小流氓”的事！
同桌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无言以对。
突然，教室里出现死一般的寂静，悬在房顶上的日光灯仿佛也发出异样的光。我警觉地向右侧一看，玻璃窗上正贴着金钩钩那张黑不溜秋的脸，一个压得近乎扁平的鼻子，还有一张把窗玻璃哈得雾气蒙蒙的嘴巴……
这时，尽管我的颤抖明显地让同桌感觉到了，但我还是尽量保持平静，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并故意翻开语文课本，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读起来——
“《一件小事》，鲁迅。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我读着读着，紧张的情绪慢慢地被课文中的意境吸引了。
“没错！王一波，你还没教我呢，就是这篇新课文！”不知什么时候，金钩钩已经站到了我的座位前。说着这句话时，他的一口有些参差不齐的牙齿，又在憨厚的笑容间泛出白瓷一般的洁光。
天哪！
我要不要教他？又该怎么教他？正当我左右为难时，班长站起来，对金钩钩说：“喂，你怎么可以随便跑进教室来？”
金钩钩这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有些唐突和冒昧，他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来笑笑。
“快出去！”那是一个女生尖厉的喝声。
金钩钩只好乖乖地走出了教室。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金钩钩又出现在我们的教室门口，样子不再像先前那么邋遢，蓬松的头发间留着几缕梳过的痕迹，脚上穿了新胶鞋，衫衣上的纽扣也一个不落了。
我当时正在晨读，见了他，心里忍不住犯疑。
“王一波！”他大模大样地走进教室来喊我，那亲热的样子赛过“他乡遇故人”。
我放下书本，皱着眉头问：“有什么事？”
他一脸兴奋地回答：“从今天起，我俩是同学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怕我不相信似的，接着说：“没错，我爸说，你们这个学校条件好，可以留宿，所以让我转学过来了。”
果然，在晨会上，老班宣布说：“我们班来了一名新生，名叫金钩钩，听说与学习委员王一波认识的。”
我的脸色红不红白不白的，尴尬极了。
老班说：“这很好，考虑到金钩钩同学落下了许多课，急需替他补上，就让他与王一波做同桌，住同一宿舍……”
我简直要晕过去了，但又不敢违抗老班的指令。
金钩钩一坐到我的身边，我就闻到了一股特殊的腥味，我安慰着自己，不就是蚯蚓与鱼的混合气味吗？
他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我的不快，只顾一相情意地以憨厚的笑容表达他的满足。
晨读课才上完，他就格外殷勤地从裤袋里掏出预先备好的“礼物”——一串用白线儿穿起来的簇新的鱼钩，大的、中的、小的，形态各异，钩锋犀利，晨光一照，更显得金闪闪、银亮亮的。
“王一波，这是我家最好的鱼钩，上次没给成，这次算是我对你的补偿！”他糊着舌头说着，把鱼钩递给我。
可是，我一看到鱼钩，不由得想起上次的事。于是，我一边推辞，一边心虚地说：“谁要你的臭鱼钩，快收起来吧！”
金钩钩尴尬了好一会儿，只得把鱼钩放回裤袋。然而，最后他还是说：“王一波，如果你想要鱼钩，尽管说话。我们以后做朋友，好吗？”
见他这么有耐心，我只得浅浅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金钩钩见我在点头，禁不住向我伸来一个光溜溜的小指头。
我低着头，尽量让目光避开班上的男生女生们，然后，伸出我的一个明显带有敷衍色彩的小指头。就这样，两个小指头又如小动物头上的触角似的，钩在了一起。
“金钩钩，银钩钩，谁骗人，是小狗……”他起劲地念叨着，眼神里溢出前所未有的希望！
3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依然没有真正地接纳金钩钩。
因为他身上始终去不掉渔家小子特有的气味和习性。
先说他身上的腥味，纵然洗过好几次澡，衣裤都快洗破了，也擦掉了大半块香皂，但凑近一嗅，还是有丝丝缕缕的蚯蚓与鱼的混合气味。再说他那双胶鞋，里面散发出来的脚臭味足足能让人呕完隔夜食。上课时，他会自然而然地把胶鞋一脱，然后，盘缩的双腿往板凳上舒舒服服地一搁，而他没想到，屁股越过板凳上的分界线不说，那令人作呕的脚臭味让我不敢呼吸。
“你是不是要熏死人呀？”我多次提醒他。
他却笑容憨厚，露着一口白牙，说：“不好意思，我在船上盘坐惯了。”
他的生活习性里总是留着一些不和谐的痕迹。譬如，每天晚上老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吱吱嘎嘎响个不停的木床声害得我跟着睡不着。要不，看他好好地睡在床上，竟然一惊一诈的，有时干脆坐起来温习功课，直到熄灯号过后还没进被窝。我和同宿舍的其他男生都感到奇怪，甚至有些害怕，猜疑他生了什么怪病，或者中了哪门子邪。有几次，我以为他是犯了“梦游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宿舍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走出宿舍去了。
他却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一直生活在渔船上，现在突然睡到瓦房里的木床上，不但不习惯，还老是害怕。”
我不解地说：“有什么不习惯，更谈不上害怕。”
他解释道：“睡在瓦房里没有了晃悠悠的感觉，更看不到星月灿烂的夜空，而且，躺在床上仰面看时，总担心木檐砖瓦随时会掉下来。”
我听了哈哈大笑。
有一天，我身上突然长出来一个个奇痒无比的疹子，我怀疑与金钩钩有关。金钩钩的皮肤不但浑身黝黑，还豆渣样粗糙，好像患上了某种皮肤病一样。我是早就有戒心的，平时尽可能离他远一点儿，可他似乎一点儿也觉察不到，老是屁颠屁颠缠着我。一次，他在宿舍搞卫生时，竟然用他的毛巾替我擦席子，哪有这样讨好人的？虽然知道他是为我好，但还是感到很不爽。不久，我的身上就痒痒起来，用手一搔，红红的疹子就一个个冒出来。
一句话，我对他没有好感，所以总想找机会给他点儿难堪，或者给他 “小鞋”穿穿。
一次，学校组织搞卫生，我们班的男生们倒霉透了，竟然分到了冲扫厕所这样一个光荣的任务。果然，男生们走到厕所跟前时，一个个捂着鼻子，扭着脑袋，谁也不肯往前迈步。
这时，我的目光从金钩钩身上溜过，我立刻建议道：“我们冲扫厕所也得讲效率，不要无谓地浪费劳力资源……”
“王一波，你快说，有什么高招？”有人急不可耐地问。
“高招谈不上，只是请大家讨论，是否派一位‘赶死队员’进去，把厕所冲扫完得了？”我说。
“果然妙计，不过，有谁愿意去呢？”有人提出疑问。
“我们来抓阄不就成了？”我说。
“好！”男生们齐声赞同。
“说话可算数？”金钩钩站在一旁插嘴说。
“怎么，还怕有人耍赖？”我冲着他说。
“那好，咱们来‘金钩钩，银钩钩’。”金钩钩说着，照例伸出一个小指头来，然后，在我们中间挨个儿钩过来，嘴里的“金钩钩童谣”念了一遍又一遍。
童谣声落，我把一个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阄放在手心里，伸到同学们面前。金钩钩最积极，抢在第一个从我手心里抓了一个阄，拆开一看，“哇”地大叫一声。不用猜也知道，金钩钩“光荣中彩”了，他的纸阄上肯定写着“赶死队员”四个字。
“完了，别人谁也用不着抓了！”我说着，迅速把剩余的纸阄塞进垃圾桶里，因为所有的纸阄上，我都写着“赶死队员”四个字！金钩钩哪里还逃得过冲扫厕所的“美差”？
金钩钩带着“赶死队员”特有的从容与勇敢，拎着水桶、拖着笤帚进了厕所。
男生们躲在凉风习习的树荫下，一片欢呼！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金钩钩衣裤湿淋淋的，滴着满头大汗走出厕所，脸上分明写着英雄凯旋般的自豪感，而笑容中露出来的牙齿似乎更加光洁。
那一瞬间，我的心里涌起一种愧疚感。
4
无论课间十分钟去教室外边走动，还是放学后去操场上玩，或者去镇上溜达，他总是牛皮糖似的缠着我，蚂蟥虫似的跟着我。嘴上还会王一波长、王一波短地讨好我，有时还会从裤袋里摸出几颗甜橄榄、酸话梅什么的给我吃。我一看到他那双黑糊糊的手，哪里还敢贪嘴！让我觉得最不耐烦的是，他得到了老班让我替他补课这把“尚方宝剑”，居然整天摆出十二分虚心的神情，让我替他补课，语文、数学、英语，企图每门功课都替他补上，而且恨不得一下子补他一个优秀。有一次，老班在班会上表扬他进步很快，他就更来劲了，缠着我把大题、小题、难点、重点问个遍，直问得我头昏脑涨。
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机会回报我。只要是我的事，他都想替我去做，而只要我允许他做，他就认为这是我对他的认同，甚至是特殊的“犒赏”。
轮到我做值日生，他早有准备似的，竟然大大小小的事全“越俎代庖”了。
课间擦黑板是我值日的任务之一，不过，根本无须我操心。无论哪堂课，只要老师下课后一离开教室，金钩钩总是抢先一蹦一跳地来到黑板前，操起黑板擦横擦竖揩，一行行粉笔字顿时变做四处漫舞的粉尘，而他那黑黝黝的手背上、头上、脸上像落了霜似的那么白。
不过，也有几回擦得急了点儿，招来女生们连珠炮似的骂声：“你这个死金钩钩，我们还没有把老师写在黑板上的例题抄完呢！”
金钩钩抱歉地一笑，拍着沾满粉尘的手走开了。
放学了，我还没有拿稳扫帚，金钩钩已经不声不响地“加盟”到值日生小组。我说：“天气干燥，先洒上水再扫吧！”
“我不怕！”金钩钩说着，挥动扫帚风风火火地扫了起来。这一扫，本来静悄悄躺在地上的尘埃一下子活跃起来，一缕缕、一团团兴奋地飞舞，烟雾似的升腾。我和其他几位男生纷纷跑出教室，浓浓的尘埃中传来“沙沙沙”的扫帚声，还有金钩钩急促的咳嗽声。我有些于心不忍，憋着气冲进教室，“噼噼啪啪”打开所有的窗户。
金钩钩这才慢慢地从尘埃中显露出头脸来，乍一看，犹如久违的太阳悄悄探出云层。
偏偏这时候，老班突然前来查看我们的值日情况。
“王一波，扫地时为什么不洒些水？你不怕吸入尘埃中的细菌？也没看到课桌上、讲台上落满了灰尘？”老班说。
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老班的批评，这次却因为金钩钩的粗鲁，被老班说得脸红耳赤，我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老班走开后，我把金钩钩痛骂了一顿：“金钩钩啊金钩钩，让你洒水你不听，还我挨批，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给我滚开！”
金钩钩愣住了，缓缓地放下手中的扫帚，然后泪汪汪地走出了教室。
我没想到的是，金钩钩这一走，竟然到了校园里响过就寝铃后还没有回来。这时，闷热的天气正孕育着轰隆隆的雷雨。
“这么晚了，金钩钩怎么还不回来？”
“莫非他又睡不着去外面乱跑了？”
“不是的，我上完夜自修回宿舍时，看到金钩钩提着一只蛇皮袋往外走。”
“要不，我们去找找他？”
男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而所有的言语无不包含着对金钩钩的担忧与同情。
我心里也有些惦记他，但是一想起傍晚的事，就没好气地说：“别管他！没有了他，我们反倒清静多了！”随后，“嘭”的一声把宿舍门关了。
“把门关了，金钩钩回来后就进不了门了。”有人说。
我赌气地说：“今晚谁也不准替金钩钩开门！”
灯熄了，漆黑的宿舍里映入一道道闪电，而越来越近的雷声把门窗震得哗哗响。
将近半夜时分，正在熟睡中的我，不知是被轰隆隆的雷雨声吵醒了，还是被金钩钩急促的声音唤醒了：“王一波，开门！”
我故意拉大呼噜声。
“王一波，我是金钩钩！”
“呼呼——”宿舍里的呼噜声竟然越来越大，男生们都要把金钩钩拒之门外！
“嘭嘭——”金钩钩想到用重重的敲门声唤醒我们。
可是，我们在风雨声和敲门声中，竟都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5
奇怪的是，第二天早晨，我醒来一看，金钩钩居然静悄悄地睡在他的被窝里，而宿舍门依然关得死死的。只有晾在尼龙绳上的湿衣裤告诉我，金钩钩昨夜被雨淋透了。
趁金钩钩还在打着疲惫的鼾声时，我挨个儿询问：“昨晚到底是谁为金钩钩开门的？”
大家都坦诚地说：“没有，绝对没有。”
疑惑间，我突然发现门上方的一个气窗正翻转着，而木框上的灰尘分明留着新近擦过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男生们一个个起床了。正当大家忙着穿戴洗漱时，不知哪位同学突然惊叫一声：“蛇——”
我走上前去一看，天哪，太可怕了，一条约有扁担长的大毒蛇正从金钩钩的床底下爬出来，准确地说，是从金钩钩的一只蛇皮袋里爬出来！
我们一个个惊恐地叫着，往宿舍外边逃。
这时，与我们的男生宿舍仅一墙之隔的女生宿舍也开始骚乱起来。女生们唯恐大毒蛇会爬到她们那里，尖叫着纷纷四处逃窜。
正在树荫下晨练的老班见男生女生们如此慌乱，赶紧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用天要塌下来一样严重的口吻说：“金钩钩把一条大毒蛇捉进了宿舍！”
老班听了，脸色立刻变了，连忙停住晨练，顺手找了一根大树枝直奔我们宿舍。可是，当老班走进宿舍看时，大毒蛇不知怎么又藏进了金钩钩床下的蛇皮袋里。老班果断地拎起蛇皮袋，径直跑向校门外的湖边。不一会儿，平静的湖面上划过一道弯弯曲曲的水波。
有惊无险的一幕过后，老班把金钩钩骂了个狗血喷头：“你是要故意惹出人命来，对吗？”
当时，金钩钩依然躺在床上，听着老班的骂声，只是不停地抖动着苍白而干裂的嘴唇，但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中午，金钩钩还没有起床。起初，我以为他是承受不了老班和同学们的指责，所以干脆睡觉。后来，见校医走到了他的床边，我才知道，金钩钩昨晚着凉病倒了。
第二天，金钩钩勉强能上课了。但等待他的，是学校对他的进一步批评。那是早操课结束前的一刻，当着全校上千人的面，金钩钩被校长叫到会台上。然后，校长以十分威严的语气，一边把金钩钩把一条大毒蛇捉进宿舍的事陈述了一遍，一边要金钩钩抬起头来，让他自己说说毒蛇可能会惹出的祸端。可是，金钩钩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能说出什么话来，只有挂不住的泪珠一颗颗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那天，恰巧他家的渔船又来了。于是，校长把他的父亲叫上岸，把大毒蛇的事重述了一遍。他父亲没等校长把话说完，举起蒲扇似的大手掌，“啪”地打在金钩钩的脸上。顿时，鲜红的血从金钩钩的鼻孔里、牙缝间流了出来。
6
转眼间，天气变冷了。金钩钩在我的眼里也变了：他不再整天牛皮糖似的缠着我，蚂蟥虫似的跟着我；不再整天用甜言蜜语或者糖果讨好我；不再整天摆出十二分的虚心请我替他补课；也不再整天抢着替我做事……而是整天孤零零地一个人沉默寡言、愁眉苦脸。尤其是每天的放学时分，他总会独自走到校门外的大湖边，用忧郁的目光注视着茫茫的湖面和落霞中隐隐约约的渔帆。
一天，金钩钩踏着放学的铃声，又默默地走向夕阳西下的湖边。我第一次主动走上前去，把他叫住了。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我，仿佛不敢相信是我在叫他。
“金钩钩，我们去操场打篮球，好吗？”说着，我从背后托出一个刚从体育室里借来的新篮球。
“你是说让我跟你一起打球？”金钩钩很不自信地问。
“对呀，走，跟我走吧！”我伸出手去，一把牵住金钩钩的手。
金钩钩迟疑着，直愣愣地望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僵着舌头说：“王一波，以后我们还能成为朋友吗？”
看到我重重地点了点头，金钩钩的眼睛湿润了，他突然扑过来，把我搂得很紧很紧！之后，金钩钩兴奋地念叨着“金钩钩，银钩钩，谁骗人，是小狗”的童谣，伸出小手指头，跟我拉钩。
操场上很冷，但我和金钩钩捧着新篮球玩得非常高兴，一会儿快速传球，一会儿出手投篮，我们都开心极了。
我捧着篮球站在三分投篮线上，准备来个远距离投篮。
金钩钩说：“凭你的力气，肯定投不到球篮里。”
我不服气，偏要投给他看看。
我瞄准球篮奋力一掷，篮球旋转着飞向空中。
“嗵——”，篮球落下了，非但没有碰到球篮，还顺着风儿飞进了围墙里边的宿舍区。
我和金钩钩迅速跑向宿舍区去找篮球，可是，找遍了男生宿舍、女生宿舍的前前后后，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篮球。
真是奇怪，难道那篮球自己会藏起来？或者，长了腿脚逃跑了？
那是我借来的新篮球，万一真找不到，是需要照价赔偿的。可是，我连每个星期的伙食费、零用钱都是紧巴巴的，哪来的钱去赔？我急得差一点儿哭出来。
这时，男生女生们开始去食堂打饭菜了。
金钩钩安慰我说：“别急，你先去吃饭吧，我再找找。如果实在找不到，我和你一起出钱赔。”
我感激地看了看金钩钩，然后，心烦意乱地走向食堂。
我端着饭菜刚走回宿舍，就听到女生宿舍区里传来一片惊叫声。我好奇地走过去，就听一位快嘴女生骂道：“这个金钩钩真不要脸，竟然爬到女生宿舍的屋顶上，凑着天窗，偷看女生洗澡！”
“怎么会？是被人诬陷了吧？”我这样想着，决定马上找金钩钩问个究竟。可是，我找遍了整个校园，又到他常去的湖边找，始终没有找到金钩钩。
可是，女生们已经把金钩钩的“偷窥丑行”告到了校长室。校长愤怒又痛心地说：“这次非开除他不可！”
这一夜，天上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金钩钩没有回宿舍睡，连床上的行李也不见了。
7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特别早。当我踏着白雪皑皑的甬道走进教室时，只见我的课桌上放着一个篮球——那个我借来的新篮球！
我轻轻地捧起篮球，看到了一串熟悉的用白线儿穿起来的鱼钩，大的、中的、小的，形态各异，钩锋犀利，晨光一照，发出金闪闪、银亮亮的光彩。
与鱼钩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我用颤抖的手把纸打开，金钩钩的字迹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波，我走了。
对不起，大半个学期以来，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特别是你为我补了许多落下的功课，真的非常感激！我走了，不想再为你增添更多的麻烦，包括昨天晚上，我情愿蜷缩在宿舍走廊里，也不敢再去打扰你。但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因为，我们已经不止一次地拉过钩钩。
一波，我觉得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但提起笔来，又心绪烦乱，无办法控制。尽管这样，我还得把近来发生的两件事说给你听，只是说给你一个人听。
你不知道吧？那个下着雷雨的晚上，我是专门去替你捉蛇的。终于被我捉到的大蛇，是一条没有毒性的青小蛇。我想，用青小蛇熬汤给你喝，你身上像疹子一样的疙瘩肯定会一扫而光，皮肤也就光滑了。真的，这是我听大人说的一个民间土方。可惜那条蛇被老班放跑了。
我这个人天生木讷，因为我是在渔船上长大的，从小没有人跟我玩，也没有人跟我说话。所以，直到今天还是不怎么会说话，即使说话，也是疙疙瘩瘩的。其实，有些误会本来是可以解释清楚的，可我面对激烈的骂声与指责，就变得像没了舌头似的。就说昨天傍晚的事吧，我爬到女生宿舍屋顶上，是去找篮球的，篮球刚找到，就听到屋里女生的尖叫声和责骂声。
一波，再见了！
哦，对了，如果你以后还要鱼钩的话，我就想办法给你捎去！
金钩钩
我一口气读完金钩钩的信，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在纸上。我匆匆走到校门外，凝神望去，只见湖边堤岸上的雪地里留着长长的一行脚印。
金钩钩家的渔船不知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