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爸爸妈妈说，吃过年夜饭，我就会长一岁，就可以进学校读书了。从此，我连做梦也想背着书包，踏着初春里绿油油的小路，走进村南头那两间粉墙小瓦房，高高兴兴地念书。等啊等，燕子飞来了，柳絮飘尽了，水田里的秧苗也绿成了一大片，可是，我还是没能上学。因为，我们这里是偏僻的水乡，长期以来，一直没有哪位老师愿意来这里教书，村里又挑不出一个像样的识字人来当代课老师，真叫人无奈！
于是，我只得依然整天和大头、三狗、小菊等几个伙伴撒野蛮玩。一天，我们聚在离村南头不远处的一架水风车下打“水仗”。正打得泥水乱溅不亦乐乎时，调皮鬼大头操着浓重的鼻音，口吃地大叫：“你，你们看，谁，谁来了？”
大家一齐向大头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衣着时尚的姑娘，长得仙女般好看，大大的眼睛，白嫩嫩的脸，肩头甩着两条乌亮亮水牛尾巴似的长辫子。只是她的胆子特别小，急巴巴望着吱嘎嘎迎风旋转的水风车，猫腰缩颈，抱着长辫搂着包裹，一次次企图从樯帆下穿过去。得承认，从水风车下走过，确实有点儿风险。水风车架在屁股大的一块地儿上，下边是河道，上边是水田，行人一不小心就会被樯帆打着、扯着，所以，家家大人都会叮嘱小孩，别在水风车下乱跑。我们第一次看到，她作为一个大人，竟然也不敢从水风车下走过，忍不住轰然大笑起来。似乎觉得还不过瘾，在大头的带领下，我们佯装继续“开战”，把水沟里的水泼在她的头上、脸上、身上。
她躲闪不及，涨红着脸，向我们投以援助的目光。
我们的哄笑越发肆无忌惮。
她朝四下里看了看，脚下这水风车地竟是通往学校的必经之路。犹豫片刻后，她终于有了主意，只见她俯身下去，脱了鞋袜，挽起裤管，往水田里绕着走。
我们敛住笑声，傻乎乎望着她一手挎着包裹，一手握住辫梢，在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那双特白特白的脚溅开一朵朵水花，惹得绿茵茵的秧苗摇头晃尾，仿佛也在嘲笑她的胆怯。
2
第二天，听说村里有老师挨家挨户上门来动员上学了，我和大头他们兴冲冲地去看，没想到，那老师正是昨天的长辫子姑娘。我有些做贼心虚，连忙躲开她的视线。只有大头还是那么顽皮，故意站到她的面前，眯着眼睛扮了一个鬼脸。
不管怎样，我们全村二十来个男孩女孩终于走进村南头的小瓦房教室，乖乖地成了长辫子老师的学生。
小屁股还没把板凳坐热，大头就被长辫子老师叫到隔壁办公室。我们第一次看到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头一脸窘迫，脚步也有点儿慌乱。料想，一定是因为水风车下泼泥水、村道上做鬼脸的事。
我们一个个紧张兮兮地拥到办公室的玻璃窗下看热闹。
“王小根，看你的脖子、手、脚有多脏，准备什么时候洗干净？”长辫子老师问大头。
“六月六，跳，跳进河里洗，洗澡后，才，才会干净。”伙伴中最邋遢的大头结结巴巴地回答。
“哈哈——”我们在窗外大笑起来。
“注意以后要天天洗脸，经常剪指甲。”长辫子老师说。
大头点着头，“吸溜”一下，把流到嘴唇边的鼻涕收进鼻孔，转身想走。
可是，长辫子老师把一盆温水端到大头跟前，令大头捋起鼻涕黏糊的衣袖，脱下泥浆斑斑的鞋子，然后帮大头彻彻底底洗了一通，清洌洌的一盆水顿时变得混浊，水面浮起厚厚的污垢。末了，长辫子老师又拿出一把剪刀，咔嚓咔嚓替大头剪指甲。
透过窗玻璃，我们看见大头默默地耷拉着头，小绵羊一般温存。
有了大头这前车之鉴，我们一个个丑小鸭似的走到河边，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把手脚洗了一遍。回到家里，又乖乖地把指甲剪了，唯恐哪一天也让长辫子老师替我们洗手、洗脚、剪指甲，那多难为情啊！
晨会课上检查卫生时，长辫子老师看到一双双擦洗得红扑扑、修剪得光溜溜的小手，尤其是女同学，原来乱蓬蓬的头发也梳成了一条条小辫子，她舒心地笑了，笑得那么灿烂动人。
3
长辫子老师除了教我们识字、算数，还教我们唱歌、画画、折纸工，真是新鲜有趣。特别是她教我们唱歌的时候，更让我们兴奋陶醉。她那黄鹂鸟般清脆婉转的歌喉，丝丝缕缕地在我们的耳畔飘过，又依依袅袅地在教室梁檩间回响。一句话，我们打长了耳朵之日起，就从没听过如此令人悦耳动听的歌声！那歌声从窗户的缝隙中钻出去，让正在周边地里干活的大人们听到了，当我们再次上唱歌课的时候，教室的粉墙上、门板上、窗外准会贴着一只只大人的耳朵。教室里唯独有口吃的大头对唱歌课持反对态度，无论长辫子老师唱得多么卖力，他不是趴在课桌上打瞌睡，就是想着法子去干扰别的同学。一次，长辫子老师刚亮开嗓门教唱，冷不防，大头竟然学着小狗“汪汪”大叫起来。这次，长辫子老师第一次生气了，戛然收住嗓音，愤然转身走出了教室。
顿时，全班同学把怨气一股脑儿撒在了大头身上，更有几位激怒的同学，握着拳头向大头围攻过来。随着噼噼啪啪一阵打击声，大头终于招架不住，只能抱头任人痛打。
“不好，流血啦！”不知谁在嘈杂混乱之际惊叫起来。原来，大头的鼻子被乱拳打破了。长辫子老师闻讯返回教室，连忙掏出手帕替大头擦鼻血，又叫一位同学去河边舀来凉水，替大头冷敷，这才止住了血。
教室里又恢复平静。
长辫子老师忧郁地站到讲台上，含着泪花说：“刚才的事都是我的错，我向王小根同学深表歉意，至于这堂唱歌课，下次一定补上。”
放学时分，我们刚跨出校门，身后就传来长辫子老师呜呜的哭声。
我们怀着歉疚与不安，呆呆地站在校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4
南风带着乡野特有的气息阵阵吹来，通往学校路上的那架水风车日夜不停地吱吱扭扭转个不停。水田里的秧苗一天天长高了，长辫子老师也一天天走进我们的心灵。
长辫子不知从哪里长出来的胆，不但自己能从容地走过水风车，而且每天放学时，总要勇敢地站在水风车的樯帆底下，小心翼翼地护送我们。常常是这样：风车的白帆在橘黄色的夕阳里旋舞，清清的河水从车戽里汩汩涌出来，又缓缓地流进肥沃的禾田。我们俨然是一群庇护在母鸡翅膀下的雏鸡，排着队，逐个从老师的长辫梢下安全地走过水风车。
那是周末的一天，天上飘着星星细雨，风也刮得很紧。长辫子老师照例去水风车下护送我们。可是，还没护送一半，她的一条扬在风中的长辫子突然被急速旋转的风樯扯住了，“啪——”，“啊——”，随着风樯的打击声与人的恐叫声，只见长辫子老师被风樯的“巨手”恶狠狠地抓住辫子，在空中划过一个弧，最后“扑通”掉进水田。正在我们吓得不知所措时，一个敏捷的身影“扑通”一声跃进水田。哦，这不是大头吗？是大头，他正奋力把长辫子老师从泥浆水中慢慢扶起来。真是万幸，风樯留情，没伤着长辫子老师的皮肉。
星期一早晨，我们走在上学路上，不约而同地站到一边的土墩上，盼望长辫子老师像往日一样，从朝霞里款款地向我们、向我们的学校走来。
“长辫子老师来了！”我最先眺望到长辫子老师远远的身影。
“你认错了，那人是短头发。”一位女同学反驳着说。
我踮起脚尖，再次凝神细看，来人果然是短头发。但是，从身材与走路的姿势看，那人同长辫子老师没有两样。
“是！”
“不是！”
“是！”
“不是！”
在我们七嘴八舌的争论声中，来人走近，再走近。啊，真是她——没有了长辫子的长辫子老师！
我们一个个睁大了困惑的眼睛，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长辫子老师。
“以后，再也不会被水风车扯着了。”长辫子老师风趣地说。
我们明白了，谁也不说话。
“你们看，我的辫子换来了什么？”长辫子老师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了连环画、斗兽棋、游戏棒……
大头吸溜了一下鼻子，禁不住抽泣起来。
我的鼻根也随着酸胀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