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妍以为自己已经是被那个男人害得很惨的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位更惨的。莫琳的处境比当初的自己更尴尬,那个男的就要赴美留学了(很奇怪那人英语那么差却还要去留学),而她恰恰在这时候发现自己怀孕了,他显然是没打算负责任,扔给她一万块就走了,此后就消失了一般,怎么也联系不到。但她知道他月底才会去美国,现在一定还在国内,只是躲着她想要快点甩掉她罢了。
让人惊讶的是莫琳在讲这件事时语气是那么的轻描淡写,仿佛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还一直带着那种嘲弄的笑容,夏妍真是被吓住了,一个人对自己尚且可以如此冷酷,对别人视而不见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既如此,她刚刚的那种绝望无助又是为什么呢?难道是一时间受的刺激太大神智有点紊乱?也不像,她眼里的凄惶至少可证明她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很清楚。夏妍小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啊?”
“做掉。”她的回答简单干脆,看不出她说这话时有什么感情变化,那种冷漠让夏妍从心底里升起一股不寒而栗的震动。不知道是怎么样的经历竟使这么年轻美丽的女孩如此自暴自弃愤世嫉俗。
又是好一阵子的沉默,两个人各自想着心思。
夏妍安慰了她一会儿,答应明天陪她去做手术,莫琳才稍微安心下来,再躺回床上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五点了,很快就睡着了。只是夏妍睡得很不安稳,老是恶梦连连。那个小时候就纠缠着她的梦魇现在又卷土重来,扰得她不得安宁。她五岁上村里的学前班时,有天放学突然下大暴雨,很快引来了山洪,老师为了送孩子们回家,决定趁洪水还没淹没那座唯一的独木桥时,组织他们过桥。当时的情景夏妍一辈子也不会忘,几个大胆的男孩子走在最前面,她是倒数第三个,前后都是比她大的女孩子。搭桥的木板经过十几年的风雨和踩踏已经变得很光滑,木质也坏掉了,被雨水一淋,更滑了,夏妍当时穿的又是很滑的球鞋,根本不敢走太快,只能小心翼翼地挪步。后面的女孩子不停地催促她快走,前面的男孩子已经到了对岸,她心里很着急,就在这时,她感到一股外力从背后贯穿过来,然后就是脚上一滑,整个人失去重心地跌到了浑浊的河水里。那种寒冷刺骨的感觉直到她长大后依然会在她梦里出现,让她在半夜里浑身冷汗地惊醒过来,仿佛是提醒她死亡就近在咫尺。据老师说她当时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了几十米远,但是她奇迹般地自己爬上了岸。那次的遭遇使她发高烧整整一星期,同时落下了恐水症,只要见到湍急的流水就抑制不住地头晕眼花,而她每当紧张的时候那个恶梦都会在阴魂不散地纠缠她。
第二天夏妍精神不太好,像大病了一场,脸色苍白。
即使是周一,妇幼医院里也人满为患,远远地就能听到小孩子的哭闹声,到处弥漫着医院里特有的药水味儿,熏得人几欲作呕。夏妍对这种环境很抵触,觉得快要窒息了。莫琳仍是面无表情,今天一早起来就是这个样子。
莫琳排了好久队才挂了号,两个人坐在候诊室里,空气都好像尽弥漫着紧张,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夏妍注意到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坐着一对穿制服的高中生情侣,女孩子把头埋在男朋友的肩上,肩膀微微抖动,似乎正在哭泣。男生则温柔地拍着女孩子的背轻言细语地安慰着她。夏妍心里突然就涌起对莫琳强烈的怜悯和同情,对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厌恶又增了一分。
过了一会,那个女孩子挣扎了好一阵才哭着进了手术室,男生从她进去那一刻起就坐立不安,不停地走来走去,倒好像要承受痛苦的人是他。
莫琳不停地在发短信,毫不理会身边的一切。夏妍真是被她震到了,都这个时候了,她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是当她抬头时,夏妍看到了她眼里决堤的泪水,被抛弃的绝望清楚地写在脸上,她拼命咬着嘴唇,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似的从椅子滑到了地上,双膝蜷缩着,用手捂着脸,无力地抽泣。手机从她手里滑落到了一旁,她似乎也没有察觉。夏妍的胃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搅动,眼睛也涩涩的,在这一刻她也感到了绝望无助。她蹲下身子紧紧地抱着莫琳,希望带给她勇气和力量,她们就像亲姐妹一样,即使被全世界抛弃了,她们还可以彼此依靠,相濡以沫,这种亲情的感觉那么真,那么让人相信。这段短短的时间不仅磨掉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对莫琳的偏见和敌意,更从心底里把她当成了好朋友,因为妈妈曾经教导过她,一起患过难的人就是朋友,而她们都在同一个男人身上吃过苦头,这种感同身受别人难以理解。
旁边那个高中生奇怪地看了抱头哭泣的两个人一眼,继续难熬地踱来踱去。候诊室里静静的,让人的心有一种很亲近的错觉。
一身白衣的护士小姐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候诊室,用轻风抚面般令人舒服的声音问:“请问哪位是莫琳?”莫琳很快地站起来,夏妍看到她的身体猛的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也许是蹲地上太久大脑供血不足引起的,但夏妍更坚信是因为心中的恐惧无助让她站不住。莫琳口齿有点不清楚地回答了一声“我是”,然后就跟着她出去了,当她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夏妍一眼,说不清那里面到底含着什么,是失落?绝决?麻木?求助?……夏妍单纯的人生经历使她无法读懂那么复杂的眼神,但是这个眼神像一团夹裹着烈焰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以至于后来就在爱情唾手可得的时候,只要回想莫琳那满含深意的一瞥,她的心,退缩了。这一天在医院的经历对她的爱情观、人生观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男孩子依然不嫌累地来回踱步,不时发出与他年龄不符的唉声叹气,像个小老头似的。夏妍呆呆坐在椅子上,看着挂在墙上的钟,时钟今天好像没睡醒似的走得慢吞吞的,让她老是怀疑是不是那电池没电了。
突然一阵手机的震动声打破了候诊室的寂静。夏妍从包里拿出手机发现不是自己的手机在响,而是莫琳的。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打开了手机,一条新短信不停地在闪烁,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上海的陌生号码。夏妍按纳不住好奇心读取了信息。
“琳琳,不要做傻事。我有事情现在走不开,你不要做傻事。”刚读完这条短信,又一阵震动,又几条未读信息蹦出来。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要莫琳不要冲动,现在不要堕胎,等他过来。甚至有好几条都重复了,夏妍从那种简短命令似的语气里看出发短信的是个男人,而且一定是个此时很焦急的男人,不然他不会一下子发那么多重复的信息。
这似乎印证了学校里关于莫琳有很多男朋友的传言。但是莫琳肚子里的孩子和发信息的男人有什么关系呢?他在几千里之外的上海,能和她的孩子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孩子不是C大那个混蛋的?还是……哎呀,这关系太乱了,夏妍脑子里又混混沌沌地乱成了一团麻。
她看着手机屏,琢磨着是不是该发条信息告诉那个担心着莫琳的远在上海的男人她现在已经进了手术室呢。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告诉他。她一次次地输入内容,又一次次删除掉,才发现要把一个不幸的消息委婉地告诉别人时还真得花点儿心思。最后她发出去的内容是:对不起,我是琳琳的朋友,我没劝住她,她现在在手术室里……她那平时很厚实的文字功底现在背叛了她,老实说她自己也觉得这条信息很残酷,根本就和委婉俩字不沾边,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意思还是表达清楚了。对方没有回复。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莫琳终于出来了。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脆弱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将她刮走,眼睛也呆呆的。看到夏妍时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突然豆大的泪珠从那石化一般了无生气的眼睛里涌出来。她就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扶墙站着,头紧紧贴着墙壁,好似那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夏妍简直分不清她的脸色和刷着石灰的墙的惨白有什么区别。
莫琳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水,轻声说:“我们回去吧。我没事了。”这话带着点安慰的性质,倒让夏妍很不好意思,角色貌似刚好倒过来了,应该是她安慰莫琳才对。
夏妍发现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古怪,腿有点儿往外拐的倾向,尽管已经走得很慢,但莫琳仍然累得满头虚汗。一向很节俭,打算坐公车的夏妍决定破例打的,她实在不忍心莫琳那么辛苦。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莫琳是没有力气说,而夏妍是不敢乱开口,怕触及她的伤心事。夏妍暗暗在心里做了决定,在自己还没出国的这几天一定要好好照顾莫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