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级上半学期即将结束时S市难得下了场雪,在这四季如春的南方城市下雪堪称十年一遇的奇观。
雪刚下完,学校后山银装素裹煞是好看。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雪的孩子们注意力全在窗户外。语文老师好说歹说都没把大伙的魂招回来。最后,不知道她是无奈还是释然的一笑,那节语文课居然变活动课,年轻女老师带着一班学生上山冬游。
打雪仗,堆雪人,在雪地间追逐打闹的孩子们忘记了冷,欢声笑语引来那些没能被刑满释放的其他班学生无数红眼。一向“文静”的她在这样的气氛感染下都忍不住和慧慧她们像野猴子般玩得不亦乐乎。
快乐是短暂的。
因为她在山上玩,所以没看到山下林泽突然被老师和同学送往医务室。后来也没回来上课。老太震怒,却将这事压了下来,班上没人敢提,她回到课堂后只知道林泽突然请假回家,其他的完全不知情。
语文老师被老太劈头盖脸的臭骂了一顿,回班时眼睛红红的,同学都为她打抱不平。
第二天雪全化了,班上好几个同学请病假。林泽也是病假团团员,而且连续三天没来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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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将至。孙老师问班上同学谁愿意给林泽去送复习资料。她心想着这种事不都是让刘班长去的吗,干嘛还多此一问?
奇怪的是,刘班长居然没举手也没站起来。
孙老师报了地址,问哪个同学住在附近,她呆了,因为那个地址是她家……对面那栋私人别院。
孙老师见没人举手,直接把她叫了起来,说她的住址离林泽家最近,就由她去送,还给了她林泽家的电话号码,以防她找不到可以打电话。
她愕然,这种行为是强买强卖吗。
去林泽家,她既忐忑又兴奋。
从第一次看到这栋别院时她就曾想过:什么样的人才能住在这栋民国时期的别院里?没想到这竟是林泽家。真的很不可思议,不仅因为她和林泽竟然是邻居,更是因为好奇了那么久的谜底被这样突如其来的揭开。
小心翼翼的按了几下门铃,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看起来不像林泽妈妈,不然就是林泽基因突变了。
她说是来给林泽送考试资料的,阿姨让她进去。
进屋后她满心惊骇。她是个小孩,不懂得什么叫名贵,但至少看得出这房子里每一样东西都极为讲究。虽然都是老物件,却没有她家那种旧家具的破烂感,反而因为古旧而更显不凡。那时的她还不懂什么是古董,却懂这不是一般人家。
她被阿姨领进客厅,玉石茶几前坐着三个人。左手边一位看起来比她爸爸年纪稍大点的叔叔,一身笔挺的西装,看起来威严凌厉,他应该是林泽的爸爸,因为他的高鼻薄唇和林泽如出一辙。右手边是一位看去挺年轻的漂亮阿姨,穿着华贵旗袍,一身珠光宝气。正前方的太师椅中是一位枯瘦如柴的老婆婆,她脚特别小,宽宽的汉服像是挂在身上,露出的手干瘦得有些吓人,但婆婆的眼神很和蔼。
领着她进门的阿姨没有坐下,而是拿过一个托盘,侍候三个坐着的人茶水。她应该是保姆吧。
除了那个眼神温柔的婆婆,另外两个大人给她压力很大,让她有些害怕。
“小朋友,来找小泽什么事啊?”婆婆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亲切和蔼。
“老师让我来送考试资料,林泽在吗?”
漂亮阿姨皱着眉看着她:“林泽还在医院。”她说话语速很快,声音尖利得有些刺耳。
她忍不住问:“林泽怎么样了?”
漂亮阿姨冷淡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想也没想的回道:“同学们都很担心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反应神速。
那个叔叔笑了笑,眉眼柔和许多,更像林泽了。“小泽没事,后天就可以回学校。小妹妹你告诉同学们不用担心。”
“好了四哥。”漂亮阿姨不耐烦的插话,转头对她说:“你把那个什么资料放下就行了。”
她抿着唇。从书包里取出林泽那份资料,不知道要放哪,那个端茶送水的阿姨立刻过来接过放在玉石茶几上。然后扶着她的背推她往外走。
身后的门关上时她才反应过来,从头到尾,没人自我介绍,也没人问过她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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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孙老师叫她过去,问她资料送到了吗,她如实汇报。孙老师沉默了会,最后笑着摸摸她脑袋表扬:送到就好。
课间刘班长来问她林泽怎么样了,她也如实回答,只是具体了很多。最后她忍不住问了:他们是谁?
刘班长想了想道:老婆婆是林泽奶奶,开门的是他家保姆。叔叔肯定是林泽爸爸,至于那个时髦阿姨,可能是林泽小姑。
惊奇的看着刘班长,她以为他也不知道。
刘班长看了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立刻解释说见过林泽他爸,长得跟林泽超像,特别是鼻子嘴巴。也常听林泽提他奶奶和保姆,他奶奶出身名门,裹小脚。至于那个时髦阿姨是不是林泽小姑还真不好说,不过既然叫林泽爸“四哥”,应该没错。
她有点想问林泽妈妈呢,但觉得还是别打听那么多的好。
她不打听,刘班长却来了说话兴致,噼里啪啦的向她倒豆子。
林泽他爸是企业家,但企业不在S市,在T市,T市空气不好,冬天又冷,年年下雪的那种。林泽有哮喘受不了T市那种气候,所以跟奶奶住在气候温暖的南方小城。这次突然生病,是玩雪时哮喘发作。
留守儿童,这个词真不适合林泽。但却是事实。
她忘了在林泽家遇到的一点点不愉快,开始担心起林泽的身体。她本来以为只是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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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编了三条红绳,到庙里开了光。一条给爸爸,希望他能常回家,一条给妈妈,希望她能不再和爸爸吵架,一条给林泽,祝他身体健康。
爸爸妈妈的都送出去了,然而想要给林泽的,却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给他。
等他回学校时,我一定要拿给他。
两天后林泽回学校。
林泽还是那么开朗,看到他能健健康康的回班,她放心了。偷偷看着几个大男生在班上追逐打闹,她忍不住开心的微笑。
但是那条本想亲手交给他的红手绳……
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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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了一阵子,终于,在期末考前几天,她鼓起所有勇气,拨通他家电话。接的人应该是保姆。
保姆放下话筒叫喊:小泽少爷,有同学找你,她说叫陈奕歆。
少爷?她皱眉。好奇怪的称呼。
“谢谢阿姨。”林泽的声音传来。
她的心莫名慌了。
“陈奕歆?”
“是我。”
“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你今天有没有空,我想……我想约你去爬山……不用爬的很高。”下雪后立刻转暖现在已经不怎么冷,山里空气好,对他的病应该有好处吧。
“……今天我要上钢琴课。”
“那……明天呢?”
“明天也不行,要上书法课。”
“……哦。”
“……”
“……再见。”
说完,咔嚓一声,她挂上电话。
心里好难受。
她躲在卫生间里蹲在冰冷的瓷砖地面头埋进膝盖,没有哭,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
我不要再喜欢林泽了。
她在心里不停的对自己那么说。
在班上看到林泽,她不会感到尴尬,因为她跟林泽本就没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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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级下半学期组织了一次班会活动,老师为了腾出空间做游戏,让大家把书包全堆墙角,结果堆出了个书包山。
放学大家去取书包,场面十分混乱。因为发现自己的书包被压在下面,大家疯狂争抢,有的人甚至踩踏别人的书包,此刻已经不是在取书包,而是在抢书包。
她眼尖看到自己的书包,伸手刚要去捞,却与另一只手用力撞在一起,下意识的转头看去,倏然发现林泽的脸占满她的视野,他离她很近很近,鼻尖轻轻相触。他与她瞪大双眼屏息对视着,他的脸刷得一下变得通红。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心如止水头脑清晰,她移开视线一把抓过自己的书包快速逃离,边走边拍打书包上不知哪个混蛋留下的大脚印。
转头看去,林泽缓缓的取过在她书包旁边那个黑书包,他始终低着头,她看不见他的脸。刚才离他那样近,他肯定很不高兴。
刘毅从背后拍了下林泽的肩膀,林泽转头的刹那,天边的红霞印在他的脸上。
她看了眼,转身走出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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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级,母亲第一次离家出走,父亲搬去当时的“女朋友”沈阿姨家,他们想等她升入初中再离婚。
她独自一人在空空落落的房里关上所有门窗,彻底与世隔绝。
而林泽依然优秀得令人惊叹。他在全市中小学联欢晚会上技压群雄的惊艳演出她没能亲眼目睹,仅耳闻就已被震撼。此后报纸上对小作曲家的褒奖更是将他推向神坛,成为众人心中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
他在他的世界里精彩,她在她的世界里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