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跟头
哈密二姐家的楼是老式的,左边平步上升的楼梯通向四楼明亮的家,右边楼梯则直入幽暗深邃的地下室。在那晚的黑暗中我恰恰搞反了它们的方向,于是怀着上升的好心情一头栽进了地下室的深渊。
此次回家总共半月,摔伤卧床倒有十多天。这个假期的长度正好够我跌一个跟头再爬起来。
刚躺下的那两天,我的心一直被黑暗中的空翻惊愕着,虽然腰间的刺痛已很确凿,但我依然没有真的相信这个恐怖事件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因为它太黑、太突然,背离我一向习惯的通顺和敞亮。后来我才正视了这个事实:黑暗中的坎坷选择了我,它并不会事先预告的。
我为自己最感幸运的是,当我头朝下扎向地下室深处的时候,却没有被坚硬的水泥折断脖子,我依然能够疼痛地转动它;而我的脸竟完好无损,只扑上了一层厚粉底般的尘埃,状若鬼魅,神似梦游,刚好能够吓住家人。如果事实正相反的话,那将天地倒置,我已非我,这世上就又多了一大家不幸的痛心人。
同事们听说了我的情况,最担心的是我首当其冲的脸。
是啊,我的脸,一个女人的脸,对她来说是比腿、比腰,甚至比内脏更重要的部分。因为肢体伤残,还可以躺下来活着;心脏坏了,也可以体面地死去。可脸如果毁了,怎么办呢?尽失颜面,尽失尊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就太悲惨了。彻底剥夺一个人,就是剥夺他的脸,铁面人失去了脸就失去了一切。
倒不是我对自己的脸多么偏爱,我一直就对它有意见。长个美人的脸是每个女人与生俱来的愿望,但在我并没有实现。因为我的脸不够漂亮,所以我也只能有一颗和它相称的平凡的心。我的脸虽然没有让我过上美人的风光无限的人生,可它毕竟是我在这个世上的代表。它忠实不倦地传达我的内心已经这么多年,它是认识我的人所认识的脸,是熟悉我的人所熟悉的脸,是喜爱我的人所喜爱的脸。它表情丰富生动,变化微妙准确,有喜怒哀乐,也有忧郁和病容。因为有它,我从未真正孤独过,站在镜子面前,两个形神毕肖的人就可以相互凝视和陪伴,而且直到永远。
回头想想它此次可能遇到的麻烦,我忽然对自己并未有丝毫改变的旧脸开始感到满意,觉得父母有创意,居然将它孕育得独一无二,自成一脸。这已经很完美了,除了庆幸之外,我已别无他求。
此次摔跤选对了地方,摔在早已远离的故乡,摔在亲人最多的地方。在这里摔倒,收获的绝不仅仅是疼痛。
牛奶
在哈密经常可以看到小毛驴。它驯顺地低着眼,驾一辆木车站在某个角落,静静等待着自己穿黑灯芯绒棉袄的主人。记得我小时候常常会站在毛驴站着的地方长久地注视它。它的眼睛是我看到过的最善良、最忧伤的眼睛。我总认为毛驴有一腔的心事,可永远隐忍着,不向人诉说。那时我常常是满怀伤感地走开,感到自己对它无法帮助的无能。小毛驴成为我幼年时最怜悯的记忆。
可我从小就很少见到牛,现在也依然这样。想来它们一直都藏在郊外的深闺之中,不轻易进城。哈密牛奶很多,多得让人莫名。除了一般的袋装方便奶,还有很多维吾尔送奶人送的瓶装奶。瓶是常见的1斤装玻璃瓶。如果自己去市场买,每瓶1元;也可以要求他每天送到家里来,每瓶1.2元。哈密的很多市民喜欢订这样的牛奶,家门口的走廊像保龄球球道一样排一排绿瓶子。
送奶人是一些城郊的淳朴农民,他们送的奶挤自自家的牛,非常新鲜。我的父母也订他们的牛奶。无论冬夏,他们每天都会准时将奶送来。有一次,一位维吾尔老人白天来敲门,他是我家的送奶人。母亲问他有什么事,他拿出两张百元大钞,说这是我母亲错给他的钱,应该给20元。母亲很疑惑,不相信自己会错讹至此。但老人坚持要退钱,他们相持了一阵。
如此古朴动人的民风还留存于中国最偏僻落后的一些角落,留存于那些一生虔诚的老人们心中。不知它们有一天会不会成仙化蝶,重返这个繁华却又有些失去记忆的世界。
送奶人的牛奶需要煮沸了存放。很多瓶牛奶一起煮就是一大盆,洁白、浓郁、喷香,非常壮观。看着它的香气像温泉那样袅袅上升,人的心里也会充满了知足的快乐。当一大盆牛奶凉透的时候,上面会结一层厚实微黄的奶皮,如果拇指姑娘站在上面舞蹈想必也不会塌陷。它骄傲地显示着牛乳汁诚实的浓度。
大家每天喝奶像梁山好汉喝酒,海量。姐姐、姐夫端给我的那一碗更像双份。只是他们每天喝牛奶都将奶皮像敌人一样地清除掉,说这样不会过多摄入脂肪。我看了好心疼,全都拿来自己吃掉。多么美味的牛奶精华,而它却是干草变来的。想想看,牛多不容易,肚子里好像会变戏法。
在城市里喝流水线制作的包装牛奶,感到它是一种美味、清凉、有益健康的饮品,毫无感情色彩。而在这里喝牛奶,容易让人起饮水思源的联想,想到慈爱忠厚的老牛——这古怪的永不枯竭的白色源头,它几乎做了所有人的母亲。
营养专家说,牛奶是一种少有的完美食品。在我的眼中,它除了营养的完美,还有形式的完美,白如雪,软如水,浓如浆,美得纯洁,美得香洌,美得高贵,美得独一无二。
牛奶,这大自然的琼浆玉液,这与我童年从未谋面的完美食品,此次以它汹涌澎湃的热情补偿了我。
乌鸦
躺下来不能再动,我仍然在为自己感到满意。因为我并不是生来躺着的,而且也不会永远躺下去,它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变化。我不仅有欢畅健康的未来,我还有愉快丰富的过去。有过的经历像保鲜的葡萄,粒粒闪亮在我没有受伤的记忆中。
我摔伤前的一天曾去山里滑雪。
出了城区,视野顿然开阔,大地平坦如砥。被乱石点破的雪野向远方铺展,直抵似近还远的天山。烟蓝色的山峰并不高耸,但坚毅有力,刀削斧砍,横亘连绵。这盛大壮阔的冬之景象,突如其来地让人兴奋和舒畅,使人心肠变得又薄又热。
这是新开通的一条质量很高的进山路,漆黑光滑,没有冰雪。路的中间画一道崭新美丽的橘黄色虚线,笔直望去,整条路像只所向披靡的箭头,直射它所向往的地方。它代替了以前的九曲盘山路,快捷安全多了。
小加油站的出现让人觉得城市还没有被我们甩远。此间有一条横幅广告:“加吐哈油,一路不会冻。”这里工作的都是小伙子,穿橘红色的工作服,不说话,只加油。加油站有很好的公厕和小卖部。
离山近了。山丘上有积雪,裸露出一团团牛粪形的烟黑色植被,给寂静的山野增添几分鬼头鬼脑的生机和趣味。逼近山前,路曲折起来,每个拐弯都像红绸舞动时的回环处,圆润而急转。所有拐弯的路边都竖着一面漂亮的凸面镜,让司机能够眼观六路。
一条沿山的冻河里,疏落地站着几棵形容苍凉的枯树,清清爽爽的枝条有着成熟的麦黄色。这些树都长得树干直长,很高处才迸出浓茂的枝条,但绝不旁逸斜出,而是笼成球状。也许只有这种形状才适合它们的生存:颀长的树身能供给足以长出枝叶的水分;身体浑圆,才不会被山里的劲风撕扯得粉身碎骨。
那条冻河很白,仿佛淌满了牛奶。
山会突然狭窄,峭壁聚拢到身边来,让人感到自己很矮、很弱小,但有依靠。想起船过三峡水闸时升降的情景,四壁高墙耸立,人随水位降至最低,格局和现在酷似。但当时的感觉却是恐惧和压迫,像在靠近地狱,随时会有灭顶之灾似的;而此时虽被怪石围剿,得到的却是抚慰和安全感。
穿过一段幽暗回转的山路,摆脱掉岩石的阴影,眼前又豁然敞亮。宽阔的阳光地带像风景铺展,一路上有牧人的小矮屋、孤独的羊栏,毛茸茸的幼树林衬托着远山,起伏有致的草场进入冬眠,度假村的小屋像勿忘我那么蓝。羊群散乱在光秃的山坡上,羊儿专心地啃食着我们看不见的草,居然也长得一个个肥嘟嘟的,它们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现在的城市人越来越向往动物的自然天地,会为此不辞辛苦地跋涉奔波,但动物永远也不会羡慕人的高楼大厦。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来到了天山中的松树塘滑雪场。
换好滑雪鞋,站在宽阔洁净的滑雪场上,觉得蓝天雪野壮美极了。我看到地上有一个颀长好看的影子,接着我突然发现,那竟是我的影子:它被喧嚣的阳光泼水一样地投在洁白刺目的雪地上,成为一小片柔和和宁静。我的戴着紫色滑雪帽的脑袋像一颗完美的草莓开放在一片白色中。我真想为我的影子照张相。我不记得还有哪里的太阳给过我这样的超乎理想的影子。
不远处突然有大片鸟儿起飞,定睛细看,竟是上百只漆黑的乌鸦盘桓。
哦,终于又见到它们了——这些飞满我童年天空的大鸟。
小时候,每当微曛的黄昏降临,便有群聚的乌鸦于不高的半空由西向东风卷而过。它们拼命地振翅,嘶声地叫喊,就像一群粗野的天兵天将在敲打着破锣烂镲。它们成百上千,遮天蔽日,一时间鸦声鼎沸,盖过市井之声。这个场景引得地上的大人孩子驻足仰望,胆小的孩子会被吓哭。乌鸦们一高兴或者一不高兴,就照准一颗人的脑袋扔一粒小小的鸟粪炸弹,你完全没有还击之力。于是人们觉得乌鸦太仗势了,就骂它们“天下乌鸦一般黑”。可那时候天空离我们很近。
乌鸦喜栖冬树枯枝,尤其是笔直的白杨,它斜挂在白杨树上酷似天空的一个音符。我们学校后面河灞沿的一排白杨树上,每晚都写满了这样的音符,成为一首很长的曲子。
后来城市里楼房迭起,高度超过了白杨树,就渐渐看不到乌鸦了。望着空空荡荡的远去的天空,心里还真想念它们:想念那些人鸟相望的暮色黄昏,想念乌鸦们的嚣张和聒噪,想念爸爸说乌鸦肉是酸的不能吃的谎言。细想一下,它们黑是黑,可从来没对我们做过什么坏事。
现在我又看到了它们,真像看到喜鹊一样高兴。这些大鸟已不睡在我幼年时它们栖息的杨树窠里了,因为杨树们已先自迷失无踪。乌鸦们也已经长大成熟,远飞到了美丽僻静的松树塘,它们的翅膀已经能够在又冷又硬的山风里奋力拍打了。
树上的节日
二姐夫每天削一大堆苹果,用一只荷兰产的果汁器榨给我们浑浊美味的鲜果汁。我大口地喝,像个吃早餐的欧洲人。
有一天,他又递给我一只碗,碗里是一些小干果。我仔细一看,是桑葚干儿——一碗深浅两色的桑葚干儿。这些紫黑色的小颗粒,已看不出当时的饱满和鲜艳,它们浓缩成桑果的精华和影子,每一粒都带着对夏天的回味。
每年六月中旬的时候,哈密的孩子有个约定俗成的去处——花园子。
花园子是郊外一处聚居着维吾尔农人的村庄。农庄的土路边、田畴上,处处散落着一棵棵枝繁叶茂的大桑树,每棵树都果实累累,低垂着枝条。令人不解和兴奋的是,每一根干柴、每一只野狗都有它的主人,可这些结满果实的大桑树却是没有主人的,始终保持着自由之身,任何一个过路人都可以采食任意一棵树上的果实。也可以说每个人都是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