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座间的4个旅伴来自天山南北，在乌鲁木齐站上火车之前，彼此素不相识，算得上地道的萍水相逢了。4个人中，我和老梁是中小学教员，老焦是县农机修造广的锻工，老路也是个县办工厂的工人。大家彼此彼此，都是些小地方来的人，也没有那种因社会地位的悬殊所产生的精神上的隔膜感，加之年龄都相仿，都是30来岁的老青年，坐下来没两个小时，几支烟卷一递，几把扑克牌一打，一通牛皮一吹，便厮混熟了。
我们乘的这趟列车非常拥挤。由于山洪冲击和渭河水位暴涨，天水至宝鸡路段多处被冲毁，抢修了一个多月，最近几天才通车，所以往关内去的旅客特别多，连过道里都横七竖八地坐满了人，卖盒饭的小推车根本无法通过。我们这节车厢离餐车又远，兰新线沿途车站很少有卖吃食的，所以吃饭便成了大问题，最大的问题还是喝不上水。吃饭喝水的困难，倒使我们这4个旅伴的关系更深了一层。大家同舟共济，争先恐后地把各自好吃好嚼的东西拿出来，共同受用。老梁除点心之外，还慷慨地贡献出带回老家去的两个哈密瓜；老焦因为肚皮大，准备充分，拿出的东西最多；我临上车时买了点卤肉和两盒饼干，比上不足，比老路还算是个“富户”，老路上车匆忙，什么吃食也没带，近两天来，老张着大嘴吃别人的，他心里颇觉过意不去。每到一个大点儿的站，总想挤下去买点什么回报一下，不是没有东西可买，便是挤到跟前去就卖完了。他唯一能贡献出来的只有一小包茶叶。所以这些人中，数他对没有开水喝这一点诅咒最多。昨天为了打两壶开水，他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手攀行李架，蹬着坐椅靠背，从人们头顶上飞越而过，挤了一身臭汗，挨了一路臭骂，总算抢了两个行军壶的滚烫开水。回来时被一个牛高马大的粗壮汉子揪了下来，要不是老焦拼命挤过去解围，一顿老拳他是吃定了的。
因为有点心、瓜果之类，加上老路抢来的两壶水，昨天一天和今天上午还没感到饥渴的威胁。中午吃了我的卤肉，渴的问题便来了。一觉睡醒起来，摆开扑克牌，没打上几把，都渴得受不了。人一渴，牌也打得没情没绪。老路伸长舌头舔舔干裂的厚嘴唇，急躁地扔下牌，恶声骂了起来：“妈的！坐这趟车真倒了八辈子霉，连碗蒸锅水也捞不上喝！”
老梁弯下腰，不声不响地从坐椅下的纸箱里勾出一个哈密瓜，掂起来拍了拍说：“把它解决了算啦！留着也是个累赘！”
“别杀！别杀！”老路急坏了。慌忙抢过老梁手里的刀子，涨红着脸说：“这瓜你说啥也得留下！”
老梁一共带了3个瓜，是带回老家给老丈人尝新鲜的，已经让我们吃掉两个了，大家都不同意他再杀。他却趁老路不备，把刀子夺过，三两下把瓜切开了，笑嘻嘻地说：“我还带了些葡萄干、哈密瓜干，拿回去一样孝敬老人。反正切开了，不吃也得屹！”
老路觉得这是他瞎嚷嚷的结果，脸涨得猪肝红。瓜切开了，老梁一个劲地让，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推辞不过，只好尴尬地拿了一块。
吃过瓜，老焦又摆开扑克摊子。老路的牌瘾本是很大的，可打这场牌思想老不集中，过上一会儿就要问一下到什么站了。这个人情绪外露，心思好捉摸，他是巴望着赶快到兰州。认识了这么几个义气朋友，欠了一路的人情债，巴望着能有个还债的机会。他老埋怨车跑得太慢，心不在焉地出着牌，时不时地往窗外看。
一过河口，老路便宣布不打了，摩拳擦掌地准备“拼搏”一番。兰州站一到，他便猛往车厢门口冲去。小甬道里挤得水泄不通。月台上的旅客又潮水般地往上涌，使了吃奶的劲，还是没挤下去。于是急忙挤回来，粗气大喘，一把将窗口的老焦和老梁推开，拔起腿脚就要往外跳，刚探出半个身子，突然停手，挥起手，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喂！苹果！卖苹果的！这边来！这边来！”
话音未落，车窗下飞快地闪出一个二十六七模样的时髦女子。粉面娥眉，筒裤高跟鞋，一头染过的黑而无光的烫发，肩挎一个奇大的黑色人造挎包，眼睛警觉地四处扫视了一下，仰起脸急促地问：“要几袋？”她的手伸在挎包里，并不往外拿东西，只是把包撩开。让你能看清里面的货色，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睛却又骨碌碌地往两边飞快地扫了一遭。
车站上对溜进站台卖高价的二道贩子看管很严。不远处就有几个戴红袖标的纠察揪住了一个卖梨的中年妇女，看样子是被抓住了卖高价的把柄正被往外驱赶。这一个看来要比那妇女高明，这身摩登装扮，混在人群中，稍远点看来，还以为她是给哪个亲友送行，正站在车窗下和谁依依话别呢。
“一块钱一袋！说吧，要几袋！快！”她的神色有些紧张，眼睛瞥着那几个戴红袖标的人，低声催促着。
“给我3袋！”老路急忙掏钱，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崭新的10元钞票，伸手要往下递，被老焦捉住手。老焦随即掏出3元钱要递下去，让他一把推开，面带愠色地叫道：“坐着去！我来！我来！”
老焦无奈，掖掖他的衣角，凑到他耳边说：“少买点！老兄，这一袋儿才5个果子。太亏啦！”
“咳！这会儿咱不管那个，买！”老路此刻要特别显示一下慷慨大方，很不耐烦听老焦的劝告，手一伸就把钱递了下去。那女子飞快接过，掖进衣袋，然后打开挎包，递上来3个细线扎的果子兜，这才开始找钱。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一把零钱，全是些一角二角，外带钢币儿的零钱。这阵儿她好像松了口气，不慌不忙地点着钱。正数着，汽笛呜呜地拉响了，老焦急了，大声喝道：“喂！你快点好不好！”
接过一把零钱，列车已徐徐启动，那女子一闪身不见了。老焦忙叫老路点钱，一把零钱，数了两遍，不到3元钱，4元多钱被那女人白拿了！老路把头伸出窗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通粗话，出了站才把头缩回来，咬牙切齿地说：“老子再碰到她，非搧她大耳刮子不可！这刁娘儿们！”
“这辈子你也别想见到她了，等下辈子吧！”老焦笑了笑，给每人扔了支香烟，说：“火车上买东西，得把零钱准备好，10元钱的票子那么放心地给了人。那不是白送吗？你知道她是啥人？你老兄太没经验啦！”
“穿得倒挺整齐嘛，怎么也干这种事！真是不可思议！”老梁摇头晃脑，发着感慨。
“有啥不可思议的？这年头干这种缺德事的，有几个是穿得破破烂烂的！”老焦对老梁的感慨很不以为然，转脸又对老路说：“老兄，实心眼儿待人，这没错，可也得看对谁了。出门在外，得多个心眼儿！”老焦俨然以老大哥自居，为了证实他闯荡江湖，见多识广，接着讲了几个他所见闻过的例子。讲罢，竟也有些愤愤不平起来，“如今有些人真他娘的不成话！要钱不要脸，为几个钱，连亲娘老子都不认！良心都喂了狗！”
“吃果子！吃果子！边吃边说！”老路招呼大家吃果子，脸色却有些阴沉。我算了一下细账，这15个果子，平均下来每个得5角钱，那女人的心也太黑了。老路可能也暗暗算过这笔账，情绪明显的有些低落，看来他并不是个真正像老焦那样大手大脚的人，在钱的问题上比较仔细。
给每人发了一个大些的果子，老路自己也拣了一个，咬了一口，酸得一脸哭相，恶声恶气地说：“这也叫果子呀，简直是木头渣！甘肃这地方真没啥像样的东西！”
老焦边吃边说：“甘肃这地方还数陇东甘南比较富庶，过了天水，好东西就多了！有个叫葡萄园的小站，盛产水果。那里的果子又甜又脆又好看，个儿大，水分多，比伊犁的果子还好吃，价钱又便宜，老百姓也厚道，两句好话一说，还给你添两个，骗人钱的事是没有的！”
老梁连忙翻开地图册，在甘肃和陕西省交界处找到葡萄园镇。这镇子依傍渭水，东接秦岭，南临麦积山，是陇海线必经之地，地理位置还挺重要。陇海线我也跑过许多趟，但对这个车站却没什么印象。
“快车一般只停两三分钟，有时候半夜通过，你自然没印象了！今天留心着点，别晃过去了！”老焦交代了一番，又把扑克牌拿出来，把老路买的苹果推到一边，捅捅身边无精打采的老路，嘻嘻哈哈地说：“怎么样？常败将军，再来几把！”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买的果子不怎么受人欢迎，还是继续心疼那几块钱，老路的脸色更不开朗了，这人原来是个小家子气很重的人！懒洋洋地打了几把牌，便推说头晕不打了，伏在小桌上独自睡起觉来。老焦有些扫兴，只好把牌收了，闷着头抽了几支烟，坐了一会儿，也丢起盹来。老梁这人性情恬淡，倚着车窗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物，便捧出一本纸色发黄的唐诗来读。看到得意处，竟轻声地有板有眼地吟诵起来：
客路青山下
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
风正一帆悬
这是王湾的传世之作《次北固山下》。诗人游览吴中，想念故乡洛阳，船泊北固山下而作。老梁恰是洛阳人，在北疆一个僻远城镇当中学语文教员，爱人却在洛阳郊区一乡村小学当教员。两地分居，总得靠一头，他主张在新疆落户。他的观点非常豁达，认为“埋骨何必桑梓地，人生处处有青山”，这种人生观倒真感动了他那娇妻。老梁这次回老家，就是去接他爱人的。可能是窗外这绵延无尽的青山触发了他的悠悠乡思，他那带河南腔的轻轻缓缓、有板有眼的吟诵，听来格外的赏心悦耳，韵味无穷。
过了兰州，窗外的景象便大不一样了。山的颜色渐渐由黄变青，越往东走色彩越丰富，现在窗外已是满目青山。不知道什么时候飘飘洒洒地下起小雨来，濛濛细雨，把远近的群峰叠嶂染得苍翠欲滴，山顶上白云翻滚，雾气弥漫，那些峻峭伟岸的险峰危崖，在翻卷迷蒙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千姿百态，矇眬缥缈，宛如仙境。有时在满目青翠中不时闪现出点点鲜艳的红叶，明灿醒目，如血如火。雨中高山行旅，竟不知不觉进了王湾的江南诗境。
……
海日生残夜
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
归雁洛阳边
老梁双目微闭，陶然欲醉，不知疲倦地一首接一首地吟诵。听诗赏景，其乐无穷。我一直陪着他坐到迟暮时分。暮秋多雨，天色黑得早，夜色很快就将群山的影子吞没了。老梁读累了，掩着书本打起瞌睡来。老焦和老路还在“梦家庄”遨游，两个人都是打鼾的好手，此起彼伏，响声如雷。就剩我一个，百无聊赖，坐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矇眬中听见老焦在喊，“喂！喂！起来！快起来！到葡萄园了！”睁眼一看，老路也起来了，正在推着喊掩卷酣睡的老梁。老焦把车窗打开，一股凉飕飕的风，带着山谷清新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昏的睡意顿时让风吹得无影无踪。往窗外一看，依稀可辨群山黑沉沉的雄壮轮廓，远处闪着几点渔火似的灯光，灯光愈来愈近，渐渐扩大。看见站台了，接着就看见站台下边的铁轨旁边，高高低低站成一溜的提小篮子的山民，跃跃欲冲，吵吵嚷嚷，还没等到车停住，便一窝蜂地朝列车下涌了过来。老焦一挥手：“快！准备，把零钱准备好！”
车停当，首先朝这边跑过来的是个年纪很轻的女人，头上裹着块半旧粗布头巾，地道的山村农妇装扮，拎了满满一篮子鲜红果子，正在仰头张望。老焦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扯着嗓子问：“怎么卖法呀？”
“一块钱10个，要吗？”浓重的陇东乡音。
这果子的个儿大，水灵灵的，价钱够便宜的了。老焦却还要讨价还价：“12个吧！我们多买点儿，行不行？”
那女子撩了撩额前的一绺被雨水打湿的黑发，淡淡地笑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讨价还价似的，认真地说：“11个！再不能多了……”
老焦就等她这句话，马上买了两块钱的，我和老梁各买了一块钱的。老路要买的话，那篮子里还剩了十数个，那女子说只要一块钱，老路却不愿拣这个便宜买卖。眼睛睁得老大，不知道往旁边瞅什么，忽然挥起手，大声叫起来：“喂！小家伙！过来！这边来！”
应声跑过来的是个孩子。十三四岁模样，头上尖尖地顶着个麻袋角，全身湿漉漉的，身子很单薄，因为瘦，眼睛显得特别大，看起人来有一种山里的孩子的胆怯和羞涩。可能在雨夜里等的时间长了，身子冷得抖瑟不止，两只小手捧着个篮子，眼巴巴地仰视着老路，说话的声音发颤：“要吗？叔叔，要吗？一块钱11个！”
“一篮子全给我，5元钱！卖不卖？”老路把一只手伸张开，比划着，喷着唾沫星子大声说。这家伙，又发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