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水涧镇回来，吃过晚饭，田雪峰知道张智慧还在生他的气，于是便主动到她家，小心翼翼地约请她，一起来到了田斌家。
田斌家住在村南头的土坎上，一排三间青砖小瓦房，这是他爷爷留下来的祖产，田斌结婚的时候，父亲替他把房子内外翻修一新，把左右两间原来的木格小窗换成了三开玻璃大窗，新做了水泥地面和三合板天花吊顶，屋内粉刷得洁白明亮；屋前栽了一圈剪得整齐碧绿的冬青篱笆，自然形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场院子，大门前用石块断砖对称地垒着两个花坛子，种着两棵高大的桂花树和一些应季的小花，很有一番情趣。
田斌家早已吃过晚饭了，他在房里辅导刚上一年级的大女儿小娟做功课，媳妇桂花在厨房里刷锅碗，儿子小宇刚满五岁，正在屋外的场地上玩击玻璃弹子，看到他俩走来，立刻飞奔进屋，高声喊着：“爸，妈，有人来了。”
听到儿子的喊声，夫妻二人迎到了堂屋。
“我就知道，你们早晚会来找我的，快请坐。”田斌呵呵地笑着，打开了日光灯，指着墙边的三人沙发，让他俩坐，自己也拿了张椅子在对面坐下。他媳妇很快泡好了茶水，瓜子、香烟、糖食摆满了茶几。“小叔，智慧，你们随便吃喝点。”他媳妇满面红光，热情地招呼着。
“嫂子，你太客气了。”智慧一边说着，一边和雪峰赶忙起身道谢。
“你们聊，我还有点事要做。”田斌媳妇进厨房忙碌去了。
“怎么样啊？我知道你们上午去镇上了。”田斌不抽烟，他呷了一口茶说。
“形势一派大好，雪峰快告诉田主任呀！”张智慧抢先说道。本来她还窝着一肚子气哩，但是一见到雪峰低声下气地到她家里来请，不知怎的，气一下子就消了，“唉——，这个冤家呀，办正事要紧，等以后再和他算账，哼！”她在心里恼着。
“是啊，上面的政策对我们确实很有利，镇上领导对我们办厂也非常重视，要我们尽快拿一个设计方案出来，这不，我和智慧就来找你了，你是主任，这事应该由你牵头才合适，上午张镇长也点到了你，要我们仨在一起商量个方案哩，我们就是担心钱书记那里通不过……”雪峰把上午张镇长通报的有关情况和指示精神向田斌作了详细的汇报。虽说田斌是晚辈，但毕竟他比自己年纪大，又是村上二把手，这一分寸雪峰还是知道把握的。
桂花不知什么时候忙完了家务，坐在旁边织毛衣，也津津有味地听着，不住地点头赞许。
田斌听了以后，很受鼓舞，本来他的思想还在摇摆不定，下午，张镇长给他打了电话，谈了很长时间，现在他终于有了点信心。他想了一会儿说：“我们三人先把方案搞出来吧，雪峰你起草，我和智慧给你斟酌，钱书记那里我去交涉，然后拿到村委会上去讨论。”
听完他的话，雪峰和智慧对视了一下，会意地笑了。
“好，咱们说干就干，主任你拿些纸笔和计算器来。”雪峰喝一口茶，兴奋地说。
他们三人就在田斌家吃饭的大方桌上摆开阵势，忙将起来。从选址、规模、预算、施工、设备安装，到用工、包装、商标、销售、效益等各个环节进行了计算、论证和商讨，一直干到了大半夜，才初步有了眉目，三人打着呵欠各自回家睡觉去了……
就在田雪峰和张智慧走到田斌家的时候，赵中华也叼着香烟，捧着茶杯踱到了钱守财家里。
他晚上很少呆在自己家里，不愿听有病的婆娘絮聒和三个娃儿吵闹，要么到村西的小卖店里抹纸牌，要么到钱守财家下象棋聊天，混到大半夜，等自家的婆娘娃儿睡熟了，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家里，一呼噜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起床，早饭是从不吃的，泡杯茶，吃几块点心，中午、晚上到处混酒喝，得过且过，醉生梦死，家里的几亩责任田半种半荒的，老婆、孩子的日子是越过越穷。
“中华，来啦，到我房里杀一盘。”钱书记依旧披着他那件半旧的军大衣，那是他入伍的象征，已经披了大半辈子，在人前特别引以为豪。他靠在客厅里的竹躺椅上，半眯着眼在养神，看到赵中华进来了，立刻来了精神站起身。
“唔，好，哪里来的好烟？”赵中华眼尖，一眼瞥见桌上刚拆开的中华烟。
“是三娃子过年从SH带回一条子孝敬我的，就剩一包了，你的腿不长不短，来得正好，走，我们边下棋边抽烟去。”钱守财顺手抽出一支递给了赵中华，二人来到房里，摆开了棋盘，下起象棋来。
钱守财的婆娘随后送了一瓶开水进来，默不作声地带上房门又出去了。她是童养媳出身，三岁就到了钱家，对丈夫是百依百顺，大气不敢出一声。她为钱守财生了三个儿女，大女儿是镇上一把手周书记家的儿媳妇，二女儿的婆家在镇上开旅社，家底都很殷实，时不时地帮贴着娘家；小儿子钱小军和凌寒、田雪峰、张智慧、田韵莲是小学、初中同学，在SH做瓦工，这几年很是发了财，现在已经做到了包工头。这不，去年钱小军夏天带了一班人回来，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把家里的老土屋子拆了，建了一开三间的两层小楼，是村上第一个建楼房，第一个买黑白电视机，第一个装电话，第一个骑摩托车、第一个用BB机的“超哥”。老婆子还会烧一手好菜，公家每回来人都在她家搭伙，——当然不是白搭，除了伙食上抽点油头，老婆子每年还在村上领360元的误工补助费。
大家都说钱书记有老来福哩。
“老钱，你晓得吗？那两娃子上午到镇上去了。”赵中华架起了当头“炮”，神神秘秘地说。没外人时，他俩总是彼此称呼“老钱”、“老赵”，以示亲热。他俩在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钱守财老沉持重，慢性子；赵中华武断粗暴，急性子。二人是优劣互补，配合默契，各取所需，堪称是绝配。
“晓得，下午张民权打电话来，我就知道有人找了他。”钱守财跳了一步“马”，吐了一口烟说，“老赵呀，天塌不下来的，他两娃儿还嫩了点，想跟我斗，哼！”
“呔，张民权说了什么呀？”赵中华也跳了一步“马”，狠命地吸了一口烟，吐了几个圈，屋里已是烟雾缭绕了。
“还能说什么呀？不就是破大米厂项目。要我认清形势，培养重用年轻人，说什么无农不稳，无工不富，大力发展乡镇企业是农民脱贫致富的正确道路……，咳咳。”钱守财说得急了，呛了一口烟，他赶忙呷了一口茶水，排了一步“车”，“扯淡，大米厂是项目，我三娃子的预制厂就不是项目吗！”
“老钱，扯那些都没用，关键是村部那块地皮，不能让他们占了，赶快找找你亲家周书记想想办法，我不信书记还压不了镇长……”赵中华又跨了一步屏风“马”，“老钱，我还想让我家大娃子进你家的预制厂上班呢，反正他念书也不中，早挣钱早享福啰，像你家小军子多有出息。”
钱守财赶紧飞了一步“象”说：“怎么没找呢，我亲家说‘乡企是张民权主管的，他不好插手’，你说，我有啥办法？于是我又打电话找了张民权，你猜他怎么说的？”
“咋说的？”赵中华翻着白眼，排出了“车”助攻。又点了一支烟，傻哩，人家好烟不抽白不抽。
“他说：‘群众的利益要放在第一位，乡亲们卖粮难，建大米厂是头等大事；预制厂嘛，肯定也要办，我们欢迎在外创业的有识之士回乡投资嘛，只不过要缓一步。现在村上配套资金困难，土地房产入股是最好的办法，你是一把手，要带头支持嘛……’，全是鬼话！”钱守财愤愤地说，脸色涨得发紫，叉了一步“士”防守，“老赵，你说咋办？”
“要不叫你家小军子也搞个预制厂设计方案，传真回来，然后开个村委会民主表决，只要能把田斌拉过来，预制厂的方案就能通过，大米厂的方案就会黄汤，到时候张民权也就无话可说了，老钱，你看怎么样？嘿嘿。”赵中华得意地笑了，将大“车”提到了河口。
“好是好，兹怕田斌不会站到我们一边，他和田雪峰是本家哩。”钱守财也顺手走成了屏风“马”，皱着眉头，在后腰上捶了两下，他最近老犯腰疼。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许诺田斌，等预制厂办成了，让他媳妇桂花第一个进厂当保管员，不怕他不动心。”赵中华拱了一步象路“卒”，自鸣得意的深吸了一口烟。
“好，就这么办！”钱守财一拍大腿说。又排出了另一个大“车”，准备兑“车”，拼个鱼死网破。
“嘿，老钱，你还有这一手，拼就拼，这个世道谁怕谁。”赵中华露出了满脸的杀气，“啪”地一声吃掉了对方的大“车”……
这盘棋他俩下得难分胜负，以和棋终局。随后又下了两盘，两人边下边商议对策，一盒香烟抽了个尽光，最后，到底姜是老的辣，钱守财赢了一盘，和了一盘。直到客厅墙上的大挂钟，“当，当，当……”敲了十二下，赵中华这才蹒跚而去……
第二次村委会议拖了好几天才开，会上火药味很浓，赵中华从上场一直吵到下场。田雪峰做梦也没想到钱守财又抛出了一份预制厂方案，双方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田斌身上。在此之前，钱守财果真找了田斌，许了一大推甜头，要他支持预制厂项目，田斌当时未置可否。回家后和媳妇桂花一商量，桂花倒是个明事理的人，她对丈夫说：“既然镇上主张办大米厂，你就是投了预制厂的票，镇上也未必能通过的，再说雪峰又是本家小叔子，打断胳膊还连着筋，到时候兹怕你是两头不讨好，再说大米厂办起来了，也未必没有我们的好处，你还是要坚决支持雪峰，他钱守财还能蹦跶几天……”。要么说精明的女人赛过男人，枕头风就是厉害，媳妇的一番话合情合理，坚定了田斌的主意。
两个方案的取舍，双方僵持不下，一直扯到了中午。钱守财、赵中华坚持上预制厂项目，田雪峰、张智慧咬定大米厂项目不松口，田斌始终不表态，最后只好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双方都眼巴巴地紧盯着田斌，最后田斌终于慢慢地举起了他那决定性的一手，赞成建大米厂项目。
张智慧激动地流下了眼泪，田雪峰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钱守财和赵中华脸色一下子紫得像猪肝肺，挂不住了，恶狠狠地瞪了田斌一眼，摔门而去……
几天后，粮食综合加工厂的建设方案钱守财心不甘情不愿地签了字，盖上了红通通的村委会大印，上报到了镇政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