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爽有些底气不足的说:“王医生……你知不知道,注射青霉素之前不做皮试,导致病人过敏反应致死亡的,那可是一级甲等医疗事故!那……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王先民有点不相信,“有……有那么严重啊?不过,我可从来没出过事啊!”
夏爽无奈的用手抓了下头发,心说出一次事儿你就倾家荡产,半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接着弱弱的说:“我再问两个问题啊……首先,那五种药物联合使用,你有没有想过会有配伍禁忌?”
“嗨,这不是想少打一针,让孩子少受点罪吗?……再说了,那药水抽到一块,没变颜色也没发生混浊、沉淀什么的,那不是没事吗?”
“那,你知不知道即使外观没有改变,药物的药效、理化性质都有可能会发生变化?……另外,我算了一下,那五种药物加起来至少应该有5ml,请问你注射进去之后孩子的肌肉能吸收吗?会不会鼓个大包?”
“是啊,当时是有个包。不过我给他按摩了打针的地方,包就没有了!”
王先民非常无辜的睁大了眼睛,摊着手解释到。
……
夏爽当真无语得要爆掉了。
她用求助的眼光看向另两位调查员。
却发现……另外两位同样被一个接一个的雷劈的晕头转向,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再也……无力提出任何问题。
王主任看三位调查员不再提问,便挥挥手让王先民先出去等。
王先民可能感觉自己回答的不错,颇有感觉的冲在座的点了点头,如释重负地出去了。
门刚关上,屋里就开始炸锅了。
这几位都是从业多年的不同专业的业务尖子,且都属于遇事比较淡定的人,但这回都稳不住了。
“王主任,这鉴定还有必要继续做下去吗?直接送司法机关去得了!这人何止是不懂医术,简直就是草菅人命!这么多年没出人命,他走了****运了!”
“之前看到比较极端的负面报道还认为绝对不可能,现在才知道,这些伪医生给我们抹了多少黑!……你说我们可是整天如履薄冰,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的怕出差错!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过,害怕病人出什么问题。人家倒好……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真是,要是随便拉个人出来都可以当医生,还有必要费那么大劲去上什么医学研究生博士生吗?随便拉个兽医出来,估摸个部位不是也能给人打针吗?”
骨科的周主任更气愤:“王主任,我觉得出现这种荒唐事儿,卫生局应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每年卫生从业人员的资质审核是怎么审的?乡村医生的培训是怎么培训的?这种人命关天的事都把不好关,迟早要出大事儿的!……更何况,现在医疗环境这么紧张,如果这种事披露出去,受到攻击的不会是什么王先民李先民,而是整个医疗行业!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这些工作在一线的医护人员!”
王主任也很无奈,挠了一下花白的头发:“没办法,乡村医生一般都是兼职的,平时该干啥干啥,村里有人生病时才拉出来充当医生!……正规院校毕业的,谁愿意到农村去干啊?有些偏远地方的乡镇卫生院的人员,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规范化培训!”
叹口气,王主任接着说到,“村医生也没有正规的编制、没有工资,没有一丁点儿的经济保障……另外,如果全市所有乡村医生都进行规范化培训,这经费也没地方出啊……唉,领导也难啊!”
看了一眼呆坐在那里发楞的三个人,王主任又说,“这个鉴定肯定还是要做的。因为如果走司法程序,会更费时间、费钱——老是拖着,他们医患双方谁也拖不起啊。再说了,请律师、打官司不是还要花钱吗?”
三个人互相瞪着眼睛,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只是,心里的感觉沉甸甸的,在一点一点的下沉,下沉……
之后王主任又说,两天后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进行本次医疗事故的责任评定。让三位调查员回去做好汇总分析,届时直接提交给鉴定组的专家。
从医学会出来,夏爽远远地又看到林林,在两个大人的紧紧跟随下,依旧在一瘸一拐地奔跑着。不时的一个趔趄,让孩子猛地一顿,停下来疑惑地左右看看脚下平整的水泥路面,继续咯咯笑着继续奔跑。
孩子,你不用怀疑,脚下的路没有问题;而你……原本也是没有问题的,也不应该有问题的!只是……
夏爽觉得眼睛酸酸的。
默默地站在那棵无花果树下,看着在院中奔跑的孩子,没有担忧没有烦恼,第一次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也是第一次,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怀疑。
医疗资源分配不均衡,一方面社会各层抱怨看病难看病贵,其实那只是一些国家级高端医院。
像凤城中心医院这种全国分布较广的地市级医院,绝大多数病人当日都能轻松完成就诊;另一方面乡村卫生院医疗水平惹人担忧,而不时暴露出来的这些伪医生,却把全国医务人员都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知从何时起,中国社会就形成这么一个奇怪的观念:医院里死了人,医生护士肯定有责任!要不,病人喘着气儿来到医院的,经过你们治疗却死了,不是你们医院的责任是谁的责任?连病都治不好,要你们医生护士干什么?甚至有的病人因为打架受伤住院后,因伤重不治而亡之后,死者家属不找打架的对方,而是组织了浩浩荡荡的人到医院来闹……
于是,中国特有医疗体制下滋生出一个特有的行业:医闹。
全国各地医院都专门有医闹负责打探信息,听到有病人死亡就开始鼓动家属,策划、组织闹事,从中分一杯羹级医院屡受医闹骚扰。
不良媒体歪曲事实,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医护人员忍无可忍,却只能委曲求全;政府部门无计可施,冷眼旁观……这,就是卫生事业的现状!
再深究一下,医疗资源分布严重不均衡是谁的责任?医疗行业矛盾突出是谁造成的?医患关系紧张的根本原因又是什么?
医疗行业本身应该是一个心无旁骛、专心致力于发展的专业队伍,奈何却被界定为“服务行业”、“医疗市场”……试问一个为了占领市场、为了提高竞争力只能变着法儿搞“服务”的医疗界,如何才能踏踏实实搞学问呢?又怎么能真正得到发展呢?这么多年的医改,到底“改”了什么,又有谁从中受益了?
难怪沈瑜乐会揶揄:
“那些医改砖家的思路和就和尿路一样,经常会喷撒出一些骚主意,让人避之不及……”
“什么狗屁砖家,提出的医改观点就像屁一样,当时臭一阵子,过一会儿就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
夏爽一直到回家都恹恹的,有点打不起精神。脑子里一会儿是那个不知人生愁苦,只会趔趄奔跑的孩子的身影;一会儿是那个忠厚的,三十几年来一直“凭经验”治病救人的王先民。总觉得大脑中有一条线接不上,却又找不到具体是断在哪里了。
晚上也懒得动毕业论文,吃完饭就躺在沙发上发呆。连孩子作业都是邱海逸辅导的。
本来看妈妈在家没事,邱泓轩想缠着妈妈撒个娇什么的。
邱泓轩这孩子挺有眼力价儿,一看老妈心情不爽,表现特别乖:乖乖的写完作业,乖乖的刷牙洗脸洗脚丫,然后上床睡觉……没办法,谁让老妈在医院上班,心情阴晴不定呢!
两天后。
有关林林臀部肌肉注射后出现神经损伤一事的医学鉴定会正式举行。
除了夏爽和骨科杨主任、儿科周主任三位调查员之外,另有三名正高职称的医务人员作为鉴定组成员出席。
这次鉴定会明显比之前的调查会要严肃很多。
头发花白的医学会王主任,拿着稿子宣读完鉴定议程,以及注意事项之后,将调查组、鉴定组的六位成员分别作了介绍。
首先是调查组汇报本次事件的调查结果,由骨科的杨主任作为代表,将统计好的资料分别从儿科用药、预后功能、注射部位、配伍禁忌方面进行了汇报;之后三位鉴定组的专家再次分别询问双方当事人,最后经过一边倒的讨论后得出结论:
第一,患儿林林因注射药物引起腓总神经损伤,随已无法还原当时确切的注射部位,但事情经过很明显与肌肉注射有直接关系;
第二,卫生室医生王先民用药不规范,各种药物混合后有可能发生理化性能改变对身体组织造成刺激,同时剂量过大导致组织局部尤其是神经鞘张力急剧扩张,从而引起神经损伤。
因此,判定王先民负有全部责任。
鉴定组专家对这种事故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纷纷愤怒声讨之后,又感觉乡村医生确实也有难处:得不到规范化的培训;没有工资等基本的经济来源保障;缺乏应有的质量监控等等。
后续报道:根据责任事故鉴定结果,相关部门判定医方李先民负这起事故的全部责任,并承担医药费、后续治疗费及相关费用约38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