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5177000000012

第12章 野人(1)

当眼光顺着地图上表示河流的蓝色曲线蜿蜒向北,向大渡河的中上游地区,就已感到大山的阴影中轻风习习。就这样,已经有了上路的感觉,在路上行走的感觉。

就这样,就已经看到自己穿行于群山的巨大阴影与明丽的阳光中间,经过许多地方,路不断伸展。我看到人们的服饰、肤色、口音以及精神状态在不知不觉间产生的种种变化,于是,一种投身于人生,投身于广阔大地,投身于艺术的豪迈感情油然而生,这无疑是一种庄重的东西。

这次旅行,以及这个故事以一次笔会的结束处开始。在泸定车站,文友们返回成都,我将在这里乘上另外一辆长途汽车开始我十分习惯的孤独旅行。这是六月,车站上飞扬着尘土与嘈杂的人声,充满了烂熟的杏子的味道,汽车轮胎上橡胶的味道。

现在,我看到了自己和文友们分手时,那一脸漠然的神情。听到播音员以虚假的温柔声音预报车辆班次。这时,一个戴副粗劣墨镜的小伙子靠近了我。他战抖的手牵了我的袖口,低声说:“你要金子吗?”

我说不要镜子。我以为他是四处贩卖各种低档眼镜的浙江人。

他加重语气说:“金子!”

“多少?”

“有十几斤砂金。”

而据我所知,走私者往往是到这些地方来收购金子,绝对不在这样的地方进行贩卖,我耸耸肩头走开了。这时,去成都的班车也启动了,在引擎的轰鸣声和废气中他又跟上我,要我找个僻静地方看看贷色。

他十分执拗地说:“走嘛,去看一看嘛。”他的眼神贪婪而又疯狂。

但他还是失望地离开了我。他像某些精神病患者一样,神情木然,而口中念叨着可能和他根本无缘的东西,那种使我们中国人已变得丧失理智与自尊的东西的名字:金子。现在,我上路了。天空非常美丽,而旅客们却遭受着尘土与酷烈阳光的折磨。我还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到达丹巴县城的模样和丹巴县城的模样:建筑物和我的面孔都沾满了灰尘,都受到酷烈阳光的炙烤而显得了无生气。我看见自己穿过下午四点钟的狭窄的街道,打着哈欠的冷落店铺,散发着热气的房子的阴凉、孤零零的树子的阴凉。一条幽深阴暗的巷道吸引了我,我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中回响。从第一个门口探出一个中年汉子的脑袋上神情痴呆麻木,眼神更是空空洞洞,一无所有。我从这扇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的门前走了过去,我在巷道里来回两趟也没有见到几个字指点我在哪里可以登记住宿。从巷道那一头穿出,我看见空地里只剩下我站在阳光底下,注视那一排排油漆已经退尽了颜色的窗户。

一个身体单薄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要登记住宿。他伸出蓝色血脉显现得十分清晰的手,牵我进了楼,到了那个刚才有人探出脑袋的房间门前。

“阿爸,生意来了。”

这个娃娃以一种十分老成的口气叫道。

门咿呀一声开了,刚才那个男人的脑袋又伸了出来,他对我说:“我想你是来住店的,可你没有说话我也就算了。”

“真热啊,这天气。”

“刚才我空着,你不登记。这阵我要上街打酱油去了,等等吧。我等你们这些客人大半天了,一个也没等到。现在你就等我十几分钟吧。”

我望着他慢吞吞地穿过阴暗凉爽的巷道,进入了微微波动的绚烂阳光中间。他的身影一从我眼光中消失,我的鼻孔中立即扑满了未经阳光照射的木板和蛛网的味道。这仿佛是某种生活方式的味道。

那孩子又怯生生地牵了牵我的衣角。

“我阿妈,她死了。还有爷爷、姐姐。”他悄悄说。

我伸出手抚摩他头发稀薄的脑袋,他缩着颈子躲开了。

“你爷爷是什么样子?像你阿爸一样?”

他轻轻地摇摇头:“不一样的。”

孩子低下了小小的脑袋,蹬掉一只鞋子,用脚趾去勾画地上的砖缝。从走道那头射来的光线,照亮了他薄薄而略显透明的耳轮,耳轮上的银色毫毛。

“我的名字叫旦科,叔叔。我爷爷打死过野人。”

他父亲回来了。搭着眼皮走进了房间,门砰一声关上。我们隔着门板听见酱油瓶子落上桌面的声响,给门落闩的声响。

孩子踮起脚附耳对我说:“阿爸从来不叫人进我们的房子。”

旦科的父亲打开了面向巷道的窗户,一丝不苟地办完登记手续。出来时,手拎着一大串哗哗作响的钥匙,又给自己的房门上了锁。可能他为在惟一的客人面前如此戒备而不太好意思吧。

“县上通知,注意防火。”他讪讪地说。

他开了房门,并向我一一交点屋子里的东西:床、桌子、条凳、水瓶、瓷盆、黑白电视、电视套子……最后,他揭开枕巾说:“看清楚了,下面是两个枕芯。”

我向站在父亲身后的旦科眨眨眼,说:“还有这么多的灰尘。”

这句揶揄的话并没有在那张泛着油汗的脸上引起任何表情变化。他转身走了。留下我独自面对这布满石棉灰尘的房间,县城四周赤裸的岩石中石棉与云母的储量十分丰富。许多读者一定对这种下等旅馆有所体验,它的房间无论空了多久都会留下前一个宿客的气味与痕迹,而这种气味只会令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倍感孤独。

那个孩子呆呆地望着我掸掉床铺上的灰尘,脸上神情寂静而又忧郁,我叫他坐下来分享饮料和饼干。

“你怎么不上学?”

他包着满口饼干,摇摇头。

“这里不会没有学校吧?”我说。

旦科终于咽下了饼干,说这里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可他爸爸不叫他上学。

“你上过学吗?”

我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字都告诉你了。”

“阿来。”

“我有个表哥也叫阿来。”

“那我就是你表哥了。”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干燥而又清脆,“不,我们家族的姓是不一样的,我们姓寺朵”

“我们姓若巴。”

“我表哥死了,我们的村子也完了,你知道先是树子被砍光了,泥石流下来把村子和许多人埋了。我表哥、妈妈、姐姐……”

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这个内心埋葬着如此创痛的孩子。我打开窗帘,一束强光立即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从窗帘上抖落下来的云母碎片,这些可爱的闪着银光的碎片像一些断续的静默的语汇在空气中飘浮,慢慢越过挂在斜坡上的一片参差屋顶。

旦科的眼珠在强光下呈绵羊眼珠那样的灰色。他在我撩起窗帘时举起手遮住阳光,现在,现在,他纤细的手又缓缓地放了下来。

“你想什么?叔叔。”

“哦……给你一样东西。要吗?”我问他。

“不。以前阿妈就不叫我们白要东西。以前村口上常有野人放的野果,我们不要。那个野人只准我爷爷要。别的人要了,他们晚上就进村来发脾气。”他突然话题一转,“你会放电视吗?”不知为什么我摇了摇头。

“那我来给你放。”他一下变得高兴起来,他爬到凳子上,接通天线,打开开关,并调出了清晰的图像。在他认真地拨弄电视时,我从包里取出一叠九寨沟的照片放在他面前。

“你照的。”

“对。”

“你就是从那里来的?”

“对。”

他的指头划向溪流上古老的磨坊:“你们村子里的?”

我没有告诉他那不是我们村子的磨坊。

他拿起那叠照片,又怏怏地放下了。

“阿爸说不能要别人的礼物,要了礼物人家就要进我们的房子来了。人家要笑话我们家穷。”

我保证不进他们的屋子旦科才收下了那些照片。然后,才十分礼貌地和我告别,门刚锁上,外面又传来一只温柔的小狗抓挠门板的声响。我又把门打开,旦科又怯生生地探进他的小脑袋,说:“我忘记告诉你厕所在哪个地方了。”

我扬扬手说:“明天见。”

“明天……明天我可能就要病了。”小旦科脸上那老成忧戚的神情深深打动了我,“阿爸说我一犯病就谁也认不出来了。”

这种聪明、礼貌、敏感,带着纤弱美感的孩子往往总是有某种不幸。

“我喜欢你,你就像我弟弟。”

“我有个哥哥。你在路上见到他了吗?”见我没有回答,他轻轻说:“我走了。”我目送他穿过光线渐渐暗淡的巷道。太阳已经落山了,黄昏里响起了强劲的风声,从遥远的河谷北面渐渐向南。我熟悉这种风声。凡是林木滥遭砍伐的大峡谷,一旦摆脱掉酷烈的阳光,地上、河面的冷气起来,大风就生成了。风暴携带尘土、砂粒无情地向人类居住地——无论是乡村还是城镇抛洒。离开时,又带走人类生活产生的种种垃圾去污染原本洁净美丽的空旷荒野。我躺在床上,电视里正在播放系列节目《河殇》,播音员忧戚而饱满的男性声音十分契合我的心境,像一只宽厚的手安抚我入眠。醒来已是半夜了,电视节目早已结束,屏幕上一片闪烁不定的雪花。

我知道自己是做梦了。因为有好一阵子,我盯着荧光屏上那些闪闪烁烁的光斑,张开干渴的嘴,期待雪花落下来。这时,风已经停了。寂静里能听到城根下大渡河澎湃涌流的声音。

突然,一声恐惧的尖叫划破了黑暗。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寂静中,可以听到隐约的幽咽饮泣的声音,这声音在没有什么客人的旅馆中轻轻回荡。

早晨,旦科的父亲给我送来热水。他眼皮浮肿,脸色晦暗,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一边注意他的脸色,小心探问。他叹了口气。

“旦科犯病了,昨天晚上。”

“什么病?”

“医生说他被吓得不正常了,说他的神……经,神经不正常。他肯定对你说了那件事,那次把他吓出了毛病。”

“我想看看他。”

他静默一阵,说:“好吧,他说你喜欢他,好多人都喜欢他,可知道他有病就不行了。我们的房子太脏了,不好意思。”

屋子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地板、火炉、床架上都沾满黑色油腻。屋子里气闷而又暖和。这一切我曾经是十分熟悉的。在我儿时生活的那个森林地带,冬天的木头房子的回廊上干燥清爽,充满淡淡阳光。而在夏季,森林里湿气包裹着房子,回廊的栏杆上晾晒着猎物的皮子,血腥味招引来成群的苍蝇,那时的房子里就充满了这种浊重的气息——那是难得洗澡的人体,以及各种经久不散的食物的气息。就是在这样晦暗的环境中,我就聆听过老人们关于野人的传说。而那时,我和眼下这个孩子一样敏感,娇弱,那些传说在眼前激起种种幻象。现在,那个孩子就躺在我面前。在乱糟糟一堆衣物上枕着那只小脑袋,我看着他浅薄柔软的头发,额头上清晰的蓝色血脉。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睛。有一阵子,他的眼神十分空洞,过了又一阵,他才看见了我,苍白的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

“我梦见哥哥了。”

“你哥哥。”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他从中学里逃跑了,他没有告诉阿爸,告诉我了。他说要去挣钱回来,给我治病。我一病就像做梦一样,净做吓人的梦。”小旦科挣扎着坐起身来,瘦小的脸上显出神秘的表情,“我哥哥是做生意去了。挣到钱给阿爸修一座房子,要是挣不到,哥哥就回来带我逃跑,去有森林的地方,用爷爷的办法去逮个野人,叔叔,把野人交给国家要奖励好多钱呢,一万元!”

同类推荐
  • 流星天际1

    流星天际1

    刘熙,她是一个现代都市女郎,她看了一本主人翁也叫刘熙的古风小说,几年后她才知道她从灵异境的冷兵器时代穿越而来,只是失去了记忆,知道她身世的,是那一本古色古香的旧书,上面写着“精灵梦”和“晚莹”两个字,那本小说是晚莹记录她的童年所写。她并不知道精灵梦这本书中所记载的主人翁是她自己穿越之前的童年经历,直道有一天……
  • 以太阳的名义去见你

    以太阳的名义去见你

    颜色在阳光下挥发,彩虹的出现就不是偶然,因为不同,处处彩虹。
  • 这就是成长吗

    这就是成长吗

    小时候的梦还记得吗?现在的你是否会想念小时候的自己,年龄一岁又一岁的变大这就是成长吗?
  • 我不想做死神继承人

    我不想做死神继承人

    渡你千万遍的不是佛祖是死神。死神渡了千万人,可是谁来渡他呢?
  • 酒馆007

    酒馆007

    他为她,受万箭穿心,身毁魂灭她为他,跳轮回镜,受万火灼身护他仅剩的一魂一魄,一生一世……
热门推荐
  • 一光年的恋人

    一光年的恋人

    三年前,一场人为海啸摧毁了泽坂,也带走了羽薇深爱的柠岚。三年后,成为杀手的羽薇来到索曼黑市,只为查明制造那次海啸的真凶,而换取情报的代价是成为黑市BOSS夜祗桑的执事。与此同时,寻找时空少女的上弦月一行人也来到了索曼,意外发现羽薇竟然也是时空少女之一……
  • 上古世纪之幻海源

    上古世纪之幻海源

    老子是这片海上最自由的人,什么神的使者,未来的英雄,帝国的将军,老子什么人没劫过,信仰吗?只有一个,我的爱人只有这片大海!
  • 城惑

    城惑

    城乡壁垒,一家三代人悲欢离合;父子难认,亲情却卷入豪门恩怨;草根逆袭,农民工赢取官二代芳心;中外混血,怎奈幼年流落农家;青梅竹马,却难抵城乡差别下几万聘礼;破烂为王,终成就有房有车梦想;乡情难忘,回归乡土建起度假村;再起冲突,同父异母兄弟操戈;真假兄妹,牵出深藏半世家族隐密;血浓于水,新城与乡村重建并驾齐驱;拆迁暴富,村民进城后的困惑与抉择;得道多助,非法集资骗局被揭穿;正道沧桑,爱与事业均修成正果。
  • 希腊罗马英豪列传(Ⅴ)

    希腊罗马英豪列传(Ⅴ)

    本书出自古罗马历史学家普鲁塔克之手。书中记载了包括恺撒、安东尼、梭伦等50名古希腊罗马政治家和军事统帅的事迹,既是一部体例松散的古代史,也开了西方世界传记文学的先河,对之后两千年的西方哲学、史学和文学都产生过重大的影响。
  • 契约—罪之歌

    契约—罪之歌

    白泽,这是他以前的名字,他现在叫做白芷。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失去了记忆。经过三年的普通生活后,在一次偶遇中,他遇到了曾今的导师胡丁。仅仅是一个偶遇,却让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带着诸多的疑问扯出已经失去了的记忆。于是他想将记忆找回来。然后,一个自称是灵术学会分会会长的人告诉他,你的记忆是被封印了,力量被人窃取了。接着,又遇到了一个名字叫做颦儿的少女,她也证实了这一点。在相同的目的下,他与颦儿签订了契约。在满怀希望找回自己的记忆过程中,他发现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背叛、欺骗。仅仅能相信地只有萍水相逢,与他有契约关系的少女颦儿。从此,他决定只为颦儿而活,找回记忆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然而,刚做出这种决定,与他失去的记忆相关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在眼前呈现。恶魔、契约者、吸血鬼、狼人、哥布林、妖怪、龙一个接着一个地跳了出来。
  • 创世璃火之末世重置

    创世璃火之末世重置

    你们难道没有注意到吗?在十分相近的一段时期,地球上几个文明的统治者,先后进行了一场文明大清洗,虽然仍有少数漏网之鱼,但是,大部分的内容都被销毁了。这些只是一种巧合吗?还是有人蓄意而为?为了销毁某些证据?历史想要掩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那许多的神话传说,是空穴来风,还是确有其事?你们从书上看到过的历史是真实的,还是仅仅只是一部命题小说?那些被发掘出的古墓的主人,是人们对号入座,还是真的就是那个人呢?两百年前外星人入侵地球的目的是什么?我们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夺回地球战胜外星人?那些人类已经发现,却还来不及使用的科技是什么?这所有事情背后的真相,只有我知道。
  • 万古天帝之召唤群英

    万古天帝之召唤群英

    心潮澎湃,无限幻想,迎风挥击千层浪,少年不败热血!
  • 女娲传人:少女封灵师

    女娲传人:少女封灵师

    古有剥皮酷刑,今有剥皮凶心。京华校园内,剥皮女尸的传闻,是空穴来风,还是人心作祟?
  • 异界之造神计划

    异界之造神计划

    无父无母,自幼与兄长相伴,学院修习被称为废物……得异石相助成就强者梦想,却痛失兄长……收集异石,踏上逆天封神之路,战无上至高强者,无尽虚空任遨游。
  • 药岛有圣女

    药岛有圣女

    药岛圣女,一次意外,成为反派拯救系统的宿主,从此以后穿越大千世界,开始了不一样的人生。系统:宿…宿主!请你停住你这个大胆的想法,我们是要救他,不是让他在黑化路上越走越远!扶苏默默的放下手中的刀,抿唇道:其实我刚刚是想救他来着。系统:………我差点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