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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幕(3)

他不动,盘在他脖子上的牧羊儿当然也没有动。

他们都在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丁丁。

丁丁也在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他们,然后居然笑了,笑得很神秘,也很得意。

“轩辕先生,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狗屁的刀法有时候也能杀死人的?”

“狗屁!”

轩辕开山只说出这两个字。

说到“狗”字时,他脖子上那道淡淡的血痕忽然间就加深加浓了。

说到“屁”字时,他脖子上那道本来像一根红丝线般的血痕,已经真的开始在冒血。

这时候,牧羊儿一条畸形的腿已经变成了红的。

就在这时候,轩辕的脖子突然折断,从那道血丝间一折为二。

鲜血忽然间像泉水般喷出来,他的头颅竟被一股喷出来的血水喷飞。

牧羊儿也被这一股血水喷走。

就在这个时候,黑暗中传来了一声惊惶的呼声,一个幽灵般的白色女人慢慢地倒了下去。

因梦蜷伏在砂土上,看起来就像一只飞过了千万丛花树,千万重山水,从遥远的神秘梦之乡飞来,已经飞得精疲力竭的垂死白色蝴蝶。

在这一片凄凄惨惨的荒漠上,她看起来是那么纤弱而无助。

丁丁看着她,心里忽然充满了爱怜。

一个多么寂寞的女人,一个多么脆弱的生命,丁丁轻轻地抱起了她。在这种情况下,丁丁的刀本来是绝不会离手的,可是现在他已经忘记了他的刀。刀落人在,他轻轻地抱起了她,看着她苍白而美丽的脸。要保护这个女人,似乎已经成了他今后最大的责任。

然后剑光忽然又闪起,田灵子又出现在他面前,黑亮的眸子闪动如剑光。

“我也听说过你,刀出鞘必见血,刚才我也亲眼看见过。”她问丁丁,“刚才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杀人的理由只有一种,不杀人的理由却有千千万万种,我不必告诉你。”丁丁说,“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像刚刚那种情况,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这种情况当然不会再有第二次,因为你现在手中已经没有刀,只有一个女人。”田灵子说,“你手中的刀能够要别人的命,你手里的女人却只能要你自己的命。”

丁丁笑了。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田灵子的剑已经到了他咽喉眉睫间,左手剑先划咽喉弯上眉睫,右手剑先点眉睫后插心脏。

这一剑变化之诡异,实在可以说已经快到了剑法中的极限。

丁丁没有动。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一条鞭影横飞而来,鞭梢卷的不是丁丁的要害,而是田灵子的腰。

鞭梢一卷,田灵子又被卷得飞了出去,卷飞入那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立刻被吞没。

黑暗依旧。

丁丁居然向那边挥了挥手。

“牧羊儿,你走吧!我不会再追你的,你可以慢慢地走。”

“为什么?”

“我总觉得老天已经对你太不公平了,所以我就不能不对你好一点。”丁丁说,“我只希望你以后真的乖乖地去牧羊,不要再把人当作猪羊马牛。”

荒漠寂寂,清冷的月光照在因梦苍白的脸上,丁丁往回程走,那白色的小屋,屋檐下的风铃,和此刻昏迷在他怀抱中的女人,对他来说都已是一种慰藉。

他已远离死亡。

此后这种种的一切,已经足够疗治他以往的种种创伤。对丁丁来说,这一刻也许是他这一生中,心里觉得最温暖充实甜蜜的一刻。

可是在这一瞬间,他怀抱中那个纯洁苍白温柔美丽的女人,已经用一双纤纤柔柔的玉手,抓住了他后颈和右胁下最重要的两处穴道。

丁丁这一生中,也像别的男孩一样,也做过无数的梦。

只不过,就算在他最荒唐离奇的梦中,也不会梦想到这种事发生。

直到他倒下去时,他还不能相信。

他倒在一株仙人掌的前面,这株仙人掌在一抷黄土前,就好像是这个坟墓的墓碑。

新坟,墓碑,仙人掌,仙人掌花,仙人掌尖针般的刺,一种尖针般的刀法。

这个静卧在坟墓中的人是谁?是谁埋葬了他?为什么要用一株仙人掌做他的墓碑?

丁丁在恍恍惚惚之中,仿佛已经捕捉到一点光影,可是光影瞬即消失。

因为他已经看到一双漆黑的眸子在盯着他,他从未想到过,在这么一双美丽的眼睛中,竟然会充满了这么多的怨毒与仇恨。

她为什么要恨我?怨得那么深?

丁丁又想起了马厩前那一道还没修好的栏杆,那个还没修好的地窖,也想起了即将到来的寒冷寂寞的冬天。

他不懂。

他实在不懂这个总是对他带着一种淡淡的情愁,就仿佛乡愁那么淡的情愁的女人,为什么会这样对付他?

可是在他的记忆深处,他已经想起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刀法的路,本来是纵横开阔的,这个人的刀法却尖锐如针,就好像是仙人掌的尖针。

他拼命想去忆起这个人的名字,她已经先说了出来。

“仙人掌上的刀。

刀如针,命飘零。

散不完的刀光,数不尽的刀魂。”

江湖中人,只要听到这首沉郁哀伤的小曲,就知道它是说谁了。

长鞭飞卷,田灵子旋转着从半空中落下去时,牧羊儿还坐在那堆已经快熄灭的火焰后,看起来就像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他的一条右腿已经断了,从膝盖上被人一刀削断。

丁丁一刀削出,不但斩断了轩辕开山的头颅,也削断了牧羊儿的腿。

田灵子挣脱了鞭梢,瞪着牧羊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应该知道你的鞭子不是用来对付我的。”

“我不是在对付你,我是在救你。”他好像真的很诚恳地说,“你在那个人面前,连一点希望都没有,我实在不想眼看你去送死。”

田灵子冷笑:“你真有这么好的心?”

牧羊儿反问:“刚才你有没有看清楚他出手的那一刀?我敢保证,你绝没有看清楚。”

“是吗?”

“我也敢保证,江湖中能看清他那一刀出手的人,已经不多了,能挡住他那一刀的人也许连一个都没有。”

他看着自己已经止住血的断腿,叹了口气:“连我都挡不住,还有谁能挡得住?”

田灵子瞪着他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挡不住,别人就挡不住?”

牧羊儿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又渐渐露出了笑容。

“你以为我是谁,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已经不行了?”他的笑容又恢复了片刻前那种邪恶和诡异,“只要我高兴,现在我还是随时可以剥光你的衣服,把你吊起来。随便我怎样对你,你还是完全没有反抗的力量。”

看着他的笑,田灵子只觉得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就好像真的已经被赤裸裸地吊在树上。

所以等到牧羊儿问她“你信不信?”的时候,她居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也就应该相信,刚才若非是我救了你,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田灵子又不由自主地点头,牧羊儿又盯着她看了很久:“那么你准备怎么样报答我呢?”

他笑得更邪,田灵子手足冰冷,只觉得平生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可是……可是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的。”她挣扎着说。

“你有什么机会?”

“那时候他怀里抱着个女人,我看得出他对那个女人很好,我如果全力去刺杀那个女人,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救她。”田灵子说,“一个人若是对另外一个人太关心,就难免会把自己的弱点显露出来。”

“所以你就认为已经有机会可以杀了他?”

田灵子很肯定地说:“我不但有机会,而且机会很大。”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的胸膛已经被重重地抽了一下,虽然还不能算太重,却已经痛得她全身都流了冷汗。极端的痛苦中,却又带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快感,这种感觉,使得她全身都开始不停地颤抖。

她用双手抱着她的胸,喘息着问:“你这个王八蛋,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只不过要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而已。”牧羊儿冷冷地说,“第一,刚刚那个人就算怀里抱着八个女人,就算那八个女人都是他爱得要死的初恋情人,你手里就算有十六把剑,就算能够使出你爸爸妈妈、你六个丈夫的所有绝招,你还是没有办法伤得了她们的毫发,那小子还是可以一刀要你的命。”

牧羊儿说:“等他刀锋划过你脖子的时候,你甚至还会觉得很舒服凉快,等你的脑袋从脖子上掉下来的时候,你的眼睛甚至还可以看到自己的脚。”

他问田灵子:“你信不信?”

田灵子知道牧羊儿绝不是一个会替别人吹牛的人,实在不能不相信他的话。

可是她又实在不能相信,人世间会有这么快的刀法。

牧羊儿故意停顿了半天,好让她加深对这句话的印象,然后才悠悠地接着说:“第二,幸好你杀不了他怀抱中那个女人,否则你就更该死了。”

“为什么?”田灵子忍不住问。

“因为那个女人就是出动了江湖中三大令牌,让你不能不受命,又把一万两紫磨金子存到你开设在山西太原府的那个秘密票号里去,让你不得不动心的人。”

牧羊儿很安静地说:“你就是为了她,才不远千里,在九月月圆前赶到这里来为她杀人。”

田灵子愣住。

像她这么样一个女人,居然也会愣住,实在是件很不平常的事,甚至连她的声音都已嘶哑,要过很久才说得出话。

“难道她就是因梦娘?”

“她就是。”

“就是那个昔年号称天下第一绝色,江湖中万人倾倒,自己却忽然消失不见的那个因梦娘?”

“是的。”牧羊儿说,“她就是。”

“刚才那个会用刀的年轻人是谁?”

“那个人姓丁,叫丁宁,据说是武林中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奇才,刀法之快,据说已经可以直追昔年的傅红雪。”

“不管怎么样,他的身份还是和因梦娘差得很远,她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昔日的因梦娘,就是今日的花夫人。”

“花夫人?”田灵子问,“哪一位花夫人?”

牧羊儿居然也用一种沉郁哀伤的声音曼声而唱:

仙人掌上的刀。

刀如针,命飘零。

散不完的刀光,数不尽的刀魂。

“你说的是花错?”

“是。”

“就是那个总认为自己什么事都做错了的浪子花错?”

“就是他,除了他还有谁?”

“最主要的,并不是他认为自己错了,而是别的人都认为他错了,所以他想不错都不行。”牧羊儿声音里居然也带着一点感伤,“所以花错既错,因梦也就无梦。”

“因梦就是因为嫁给了花错,所以才会忽然自江湖中销声匿迹?”

“对。”

“然后他们是不是就隐居在这附近?”

“对。”

牧羊儿说:“可是有一天,花错出门去了,因梦就在家里痴痴地等,等了两年之后,花错才回来。”牧羊儿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奇怪,“只可惜,花错回来的时候,一个人已经变成两个人了。”

“这句话什么意思?”田灵子很急切地问,“这句话的意思我实在不懂。”

火焰已经快熄灭了,牧羊儿的脸色看来更阴暗而诡异。

“那一天黄昏,她眼看着她的丈夫自远处奔回,明明是个很完整的人,可是等她站起来想去迎接时,他的人忽然断了,从腰际一断为二。他的上半身往后倒下去的时候,下半身的两条腿还往前跑出了七步。”

田灵子的脸色发白。

“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是不懂。”

“你应该懂的。”牧羊儿说,“花错知道他的妻子在等他,一心想回来见他的妻子一面,只可惜在他回家之前,他已经被人一刀腰斩。”

“他既然已经被人一刀腰斩,怎么还能够飞奔回来?”田灵子又问。

“这可能有两种原因。”牧羊儿说,“第一,因为他太想回来看他的妻子,这种情感已经不是常理所能解释的情感,激发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点潜力一直支持着他,让他能看到他的妻子最后一面。”

这是种多么伟大的情感,可是已经嫁过六次的田灵子并没有因此而感动。

她只急着问:“你说的第二点是什么?”

牧羊儿的声音仿佛也变得有些嘶哑:“那就是因为杀他的人刀法太快!”

一阵风吹过,火光忽然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田灵子的额角、鼻尖和掌心都已经冒出了冷汗。

她忽然想起了刚才丁宁在轩辕开山脖子上留下的那一刀,只有那样的刀法,才能造成这种结果。只有那么长久的寂寞和那么深的感情,才能让因梦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换取杀死她丈夫的仇人的性命。

现在,她居然被抱在她仇人的怀抱中,为的是什么呢?

牧羊儿淡淡地问田灵子:“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

“是的,我已经完全明白了。”田灵子也用同样冷淡的声音,“现在要杀丁宁,已经根本用不着我们出手。”

坟前的仙人掌,已经被风沙和黄土染成一种干血般的暗褐色。

因梦用一块雪白的丝巾擦拭它,她的动作仔细、缓慢而温柔,就像是一个充满了爱心的母亲在擦拭她的初生婴儿。

直到仙人掌上的黄沙退尽,又恢复它的苍翠碧绿,她才回过头凝视着倒在地上的丁丁,明媚的眼睛里立刻变得充满仇恨怨毒。

“我想你现在一定知道我是谁了。”她说,“我就是花错的妻子,为了逃避你们的追杀,我们才躲到这里来,可是我的丈夫不愿意在这里躲一辈子,他一向是个骄傲的人,所以他一定要去学一种武功,可以对抗你们的刀法,免得让我也委委屈屈地在这里陪他度过一生。”

因梦说:“为了我,他非走不可,为了他,我只好让他走,就在那栋小屋里,我等了他两年,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丁丁只有听着,什么话都不能说,他的嘴唇已麻木僵硬,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答应过我,不管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会赶回来见我最后一面。”因梦的声音沙哑,“我当然相信他的话,江湖中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诺言,两年后他果然回来了,果然看了我最后一眼,想不到就在那一瞬间,我们就已天人永隔,永远不能再见。”

她没有流泪,流泪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是复仇的时候了。

“我不知道杀他的人是谁,也想不出人世间有谁能使出那些可怕的方法,我只听到远方有女人说……”

鲜血从花错忽然一折为二的腰身里喷出来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在说:“花错,如果你还能侥幸不死,今年我就放过了你,而且还会再给你一次机会,明年九月月圆时,我还会来这里等你。”

声音飘忽而轻细,有时候听来就好像是从天畔那一轮血红的落日中传过来的,有时候听起来又像是一个人在他耳边低语。

“所以我知道你今年一定会来,想不到你还未到九月就来了。”因梦说,“看到你挥斧劈柴的手法,我本来已经怀疑是你,看到你这么年轻、这么简朴,我又不能确定了。”

她的声音更黯淡:“那时候我甚至在暗中希望你不是那个人,现在我却不能放过你。”

丁丁的额上已现出青筋,青筋在跳动,他的眼睛却已闭起。

“只不过现在我还不想杀你,我要让你慢慢地死。”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说,“因为我要让你知道,活着有时远比死更痛苦。”

于是从这一刹那开始,他和她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人,都要开始去经历一段没有人能够猜测到结果的生死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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